東北的離婚率爲什麼這麼高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的?”

著名東北夫妻白雲和黑土的經典愛情感言,已然成爲時代眼淚。喜氣洋洋的21世紀,和經濟數據一同起飛的,是中國離婚率

1978年,中國粗離婚率僅爲0.18‰,到2017年,這個數字已達3.15‰,增長了十幾倍[1]。

比中國離婚率跑得更快的,是東三省的離婚率。數據顯示,東三省粗離婚率明顯高於全國平均,其中,黑龍江一馬當先,吉林遼寧的離婚率增速,也甩出全國一個身位[2]。

人們常常把離婚率的提高,當做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產物,但到了民政局,發達東南沿海的時髦青年,也要輸給東北老大哥。

事實上,東北人可能是中國最熱衷於離婚的一羣人。

是什麼,讓東北人這麼想離婚?

東北人離起婚來,比東北虎還虎。

2014年以來,黑龍江的粗離婚率一直穩坐全國第一,直到2019年才被直轄市重慶超越;吉、遼二省也都長期處於各省前列[2]。

如果排除未婚人羣,用離婚除以結婚人口的“離結比”來衡量離婚率,東北人在離婚方面“一馬當先”就更加明顯。

1990-2016年全國及東北三省“離結比”

2007到2015年間,黑龍江和吉林長期穩坐“離結比”頭兩名的位置,遼寧也長期排名靠前[2]。去年,黑龍江和吉林的離結比分別高達74%和69%,僅次於天津;遼寧的數據也接近60%,僅次於北上重慶等直轄市[3]。

在東北的民政局門口,每10對領結婚證的新人,就會和6到7對領離婚證的怨偶擦身而過,兩方對視,彼此心裡都要翻個白眼。

爲什麼要離婚?

2015年黑龍江省婦女研究所的調查結果顯示,省內引發婚姻危機的原因中,最常見的便是“婚外情”[4]。

南開大學團隊在吉林長春市一個村莊的調研也發現,該村80%的家庭有離婚、婚外情現象,而大部分離婚,都因爲夫妻一方甚至雙方婚外情[5]。

當然不是鍋包肉和地三鮮,讓東北人變得愛出軌。婚外情的源頭,首先在於人口流動

東北地區是人口淨流出地區,尤其吉林和黑龍江,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人口淨流出共計約300萬人,超過人口總數的4%[6]。

2018年1月27日,黑龍江雙鴨山,某礦區廢棄的學校

相關研究顯示,外出打工人口比例越高的村子,離婚率也越高[7]。對於農村的夫妻來說,無論是一方單獨還是雙方一同外出打工,都會不同程度地促使婚姻走向終結[8]。

自家另一半的老臉逐漸讓人厭倦,微信聊天如遠水解不了近渴,當一同做事的大哥小妹們表現得溫柔又體貼,許多人自然要動搖三分。

再不濟,還有手機裡的約會軟件和“搖一搖”,源源不斷地推薦村頭精神小夥和隔壁洗頭小妹。

21世紀的中年人想要開始一段新感情,可能比大學時候的你更加簡單。

在中國,提出離婚的大多是女方[9]。

研究顯示,當家庭被捲入流動人口大潮,無論是丈夫妻子單方流動,還是夫妻一同離鄉,都會提高在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10]。

全國婦聯的調查數據表明,有流動人口的農村家庭中,女性的性別意識也會不同程度地往現代、平等的方向轉變[11]。

但另一方面,流動家庭的夫妻,溝通更少、衝突更多,甚至產生了更多家庭暴力。妻子在家中的話語權提升了,但並沒有感到更幸福[10]。

情侶們在松花江面燃放焰火。如果是流動家庭的夫妻,能這樣相伴的時間並不多

當她們對現狀的不滿和收入一同越積越多,離婚便成爲一種自然的選擇。

但是,放眼全國,東北的人口外流並不算突出,還不能完全解釋其一馬當先的離婚率。

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東三省中,遼寧是人口流入省,而人口外流的黑龍江、吉林,流出人數和比例也遠遠落後於安徽、四川、湖南等外出務工大省[6]。

人來人往,分分合合,終究只是時代的大背景;愛情夢碎的人們要放下過去、提出離婚,則需要另外的底氣。

人口流動帶來的“婚外情”背後,是地大物博的東北農村。

東北的人均土地面積大,農業剩餘較多,農村的商品經濟比別處更早地生根發芽[5]。

遼寧瀋陽,來自百公里外村莊的婦女勞動者。她們得每日回家,家裡有老人和孩子需要照應

東北村莊大多歷史不長,雖然是熟人社會,大家相處時受到市場邏輯影響,並不願意過度插手對方的家長裡短;鄉村輿論場中,婚外情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容忍[5]。

人口流動大潮中,一方是寬鬆的鄉村輿論,另一頭是豐富多彩的城市生活。一方或者雙雙出軌,便不足爲奇。

正如長春一位外出務工的離異女性說,“動真感情是傻,以前,女的以家庭爲重,現在女的也找(婚外情對象),你找我也找。[5]”

把視線從農村移往城市,便更容易發現,東北的高離婚率,固然關聯着人口外流的暗淡現狀,卻也是輝煌歲月留下的現代化遺產。

東三省是共和國的長子,大多數的東北城鎮居民,都不同程度上依附於國企系統。直到多輪改革之後的2004年,東三省平均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依然創造了工業增加值的近70%[12]。

國有企業,正是國家政策貫徹最嚴格的地方之一。

國企工人超生,面臨的後果往往比別人更加嚴重。國企職工們因此成爲最服從國家生育政策的羣體;和“鐵飯碗”相比,“多子多福”都失去了意義[13]。

1987年,遼寧瀋陽,工商銀行鐵西區辦事處舉辦“人口問題、理論”研討會

多子不一定多福,但會讓離婚更難。在中國,夫妻孕育的孩子越多,離婚的可能性便隨之下降[14]。而東北普遍的低生育率,讓想離婚的東北夫妻少了許多來自孩子的阻力。

另一方面,哈佛和北大的學者發現,中國獨生子女比例的上升,提升了女性的受教育水平[15],而後者正與離婚率息息相關。

上海財經大學的研究顯示,中國接受大專及以上高等教育的男女性別比每提高一個單位,粗離婚率就會隨之上升0.43[16]。

東北的離婚率,也有一代獨生女大學生的貢獻。

異軍突起的離婚率,也不過是大時代投下的影子。

2003年,中國出臺《婚姻登記條例》,大大簡化了協議離婚的手續。想要離婚的夫妻,不再需要單位或居委會出具介紹信,也不再經歷苦等一個月以內的審查期限,當天、當場就能解除婚姻[2]。

與此相呼應的是,2000到2005年之間,全國“離結比”突然經歷了一次明顯的加速上升——吉林和遼寧的“離結比”,正在那時同步陡增[2]。

社會的發展會讓婚姻變動更加自由,但是特定時期內,離婚率上升並不是經濟發達的必然結果。

吉林松原長嶺縣新安鎮新一村,村委會大院的宣傳牆

美國馬里蘭大學的研究顯示,21世紀美國的離婚率不斷下降,部分出於青年普遍晚婚,夫妻的感情和經濟基礎都更加堅實[17]。

經過謹慎選擇的婚姻,自然更穩定。

和發達國家相比,中國仍然是一個普婚的國家;絕大多數人,無論立過怎樣堅定的單身flag,最後還是會結婚的[18]。

人口流動大潮中倉促結婚的夫妻,婚前相處時間短,婚後又面臨目不暇接的環境變遷,難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嫁/娶錯了人[19]。

正如王爾德所言:“什麼是離婚的主要原因?結婚。”

在電影《鋼的琴》中,王千源飾演的東北下崗工人桂林離婚後聊起前妻,說她再嫁了個賣假藥的,生活很幸福,“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不勞而獲的日子。”

在一些性別比懸殊的婚戀市場上,許多女性試圖通過再婚尋求更好的經濟條件[19],但更多情況下,對夫妻雙方而言,離婚不是一門穩賺的生意。

由於彩禮高漲和傳統觀念的束縛,很多農村男性在離婚後因“打光棍”而被邊緣化,或者爲了再婚付出高額彩禮,從而跌落貧困[20]。

而對於女性和孩子來說,離婚更是最常見的墜入貧困的原因[21]。

在中國,夫妻離異後,孩子往往被判給母親撫養[22]。

《鋼的琴》中,下崗工人陳桂林獨自撫養孩子。現實中,母親更多扮演這樣的角色

由於性別不平等的就業市場,要撫養孩子的單身母親,卻往往面臨着更嚴苛的就業環境、更低的薪水,承擔更大經濟壓力[23]。

大家日子都不好過的時候,撫養金也是杯水車薪。中國的司法實踐中,撫養金不會超過支付方收入的50%[24],即便撫養金得到全額支付,撫養孩子的一方仍然面臨生活質量的下滑。

吉林某基層法院的抽樣調查發現,撫養費用過低的問題,已經對離異女性的經濟狀況造成了威脅[22]。

同時,單身母親還要獨自承擔撫養孩子的時間成本:照顧孩子起居、上下學接送、輔導作業、學校活動……樣樣都需要時間。無法996的單身母親,在就業市場上更加被動。

越繁忙收入越低,收入越低越繁忙——這幾乎是一個死循環。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不離婚的日子就更好;經濟狀況的不穩定和婚姻關係的破裂,往往是相互影響的。

研究顯示,當丈夫失去了全職工作,離婚的風險便增大了[25]。

2018年1月28日,黑龍江雙鴨山某礦區。該礦分流大批工人後,仍步履維艱

經濟下行、就業萎縮時,收入減少只是最直接的負面後果。

當未來的前景充滿不確定,下一筆工資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到賬,多少夫妻不得不一邊懷念從前逛商場不看吊牌說買就買的時光,一邊爲了燉肉多放兩根蔥而吵架半小時。

一次次的爭吵之後,愛情顯得更加脆弱。

當然,面對高昂的離婚成本和經濟代價,在經濟危機中,人們也可能會更加謹慎地選擇離婚[26]。

但即便如此,低迷的就業,往往給家庭帶來長久的裂痕。心灰意冷的夫妻,即便出於經濟顧慮,沒有馬上離婚,在隨後的年月裡,也難免走向分離的結局[26]。

如果說“馬上離婚”和“等等再看”不過是短痛和長痛的二項選擇,那東北人的歷史中,兩項都沒有缺席。

以遼寧爲例,90年代中期,隨着國企規模縮減,下崗潮伴隨着離婚率一同漲起;對於許多人來說,事業和人生同時進入了轉型的陣痛[27]。

《鋼的琴》中,下崗的工友們站在破廢的廠房邊

而直到21世紀,下崗潮退去,東北人民一邊勤勤懇懇地南下拼搏、從頭再來,一邊繼續幹脆利落地離婚再婚[27],告別舊時代,開啓新生活。

再艱難的時世,也無法阻止東北人離婚的腳步。

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東北式的精神:金錢誠可貴,婚姻價亦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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