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的有聲小說,可能來自這羣看不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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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相關數據顯示,我國目前視障者有1700多萬,是世界上盲人最多的國家。但是視障者擇業單一,就業率偏低,按摩推拿仍爲其主要職業選擇。

互聯網的發展和科技產品的廣泛應用,某種程度上縮小了視障者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作爲數字閱讀的延伸,近幾年有聲讀物越來越受讀者喜歡,但是在聲音背後,可能隱藏着看不見,且不被看見的視障者羣體

視障者從業的另一種可能

26歲的寅青,手機上裝着特定的讀屏軟件,一旦接收到消息,機械人聲會以飛快的語速念給她聽,包括一些表情。

早上7點鐘起牀洗漱完畢、吃完早飯,網約車司機電話剛好打進來。“你好,我的視力不太好,能麻煩你開到小區裡面來嗎?”對方回覆“沒問題”,馬上到。到目前爲止,寅青從未像其他視障小夥伴那樣,碰到被司機拒載的情況

15分鐘後,寅青來到離家3公里外的公司辦公室——一間有4張桌子的房間。一會兒過後,她的助理王江和另外一位同事趕到,開始他們一天的工作——用聲音造夢。

公司是寅青的創業項目,成立一年多來,主營各類音頻開發、製作和銷售,互聯網上的一部分有聲讀物,其實是靠像寅青一樣的視障者們製作出來的。她的團隊現在有20人左右,視障者爲主要成員,健全員工佔25%,團隊員工比例的設置是出於“推動殘健融合、帶動殘障就業”的考慮。

團隊成員在工作

在線上與客戶接洽時,寅青很多時候不會告訴對方他們是一個視障團隊。當然,她不介意告訴客戶的真實身份,但有時,一旦客戶在合作之前知道他們的特殊身份,明明可以合作的項目卻會失之交臂;而當客戶在拿到產品後發現視障團隊所做的有聲讀物與其它公司的品質一樣時,往往意味着合作繼續。

一般,寅青與合作方談妥之後,先將有聲讀物的試音發給版權方,如果團隊全職主播的試音沒通過,她會將需求發到兩個兼職主播羣裡,每個羣大概500人。收到兼職羣裡的試音,她會將篩選好的試音給到甲方,由甲方確定最後的試音版本。因爲兼職羣人數龐大,也並不是每一個兼職主播都有過合作,所以也會碰到試音通過找不到人的情況,或者後期錄音時拖延等狀況。

錄音完畢後,有聲讀物還需經過審聽環節

主播確定之後,寅青會臨時成立一個小組:助理王江負責後期製作的對接工作;主播做有聲書的錄音;審聽人員負責審覈錄音,檢查是否有錯別字,修改完之後給到後期;後期負責添加音樂音效、搭配場景的工作;最後,有聲讀物上線

團隊前不久與一家出版社合作了一本有關上海歷史人文的書,因爲這本書是出版社和上海市委宣傳部合作的項目,要在“進博會”上播放音頻,這令寅青印象深刻。

這部有聲書製作週期很短,一個星期就需要上線,主播又是第一次合作,那一週團隊所有人員每天加班到晚上10點。因爲這次的音頻要在進博會上播放,後期審覈需要更加嚴謹,甲方基本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摳細節,團隊來回地修改,寅青自己則熬了兩個通宵,審聽一遍,再審一遍。

好在項目結算的時候,甲方給了比報價較高的款項,也算不負整個團隊的辛勞。

做有聲讀物錄製的時候,主播需要戴兩個耳機,一個耳機是聽讀屏軟件閱讀的文字,一邊用自己的情感將耳機裡快速閱讀的語句讀出來。僅僅是訓練這一項工作內容,就得花費許久時間。一般網絡小說的篇幅非常長,翻譯成盲文的成本太大,只能藉助讀屏軟件。

“很多人以爲聽那樣飛速的語音是我們的特殊功能,其實是練出來的。”寅青說,如果用正常的語速讀一本書,他們沒法在別人看完一本書的時間裡,聽完一本書。

“我覺得你們的聽力還是比我們敏銳。”助理王江說。他記得有一次,寅青指出一段音頻有雜音,叫同事做降噪處理,可他戴着耳機聽了半天,什麼雜音也沒聽出來。

寅青藉助手機讀屏功能,和人溝通

“沒有什麼是她做不了的。”助理王江說道。自從王江加入團隊之後,週末常與同事們一起去逛街、吃飯、K歌,“視障羣體除了眼睛看不見,其他和健全人都是一樣的”。寅青常加班到很晚,她努力又認真的工作態度,以及創業的抗壓能力,也加深了王江對殘障羣體的認識。

可寅青並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很努力的人,她覺得她所有的一切都源於“運氣好”。

除了看不見,我們都一樣

“先天失明,我沒什麼痛苦。”寅青輕描淡寫地說道。1994出生的她早已習慣眼前的黑暗,從不忌諱別人說“看”之類的詞,自己也常把“看”當作口頭禪。

她是早產兒,生下來只有2斤8兩重,在暖箱中因吸氧過量導致視網膜病變,最終失明。半歲的時候,媽媽發現她怕光,不肯睜眼睛,當醫生告知她的眼睛沒有治癒的可能性時,媽媽整個人都崩潰了。

小時候,寅青在盲童學校就讀

早年媽媽抱寅青出門,有村裡人說“長得白白淨淨的,真可惜呀”。還有人在背後議論,“前世作孽,生了這麼個女兒”。“抱出去多難看!”外婆爲了這事和媽媽吵架,還叫她偷偷把寅青扔掉,“這樣的孩子養大了有什麼用?”

盲童學校,寅青在表演節目

小時候,寅青媽媽在杭州經營服裝店,在杭州過暑假時,5歲的她不明白這裡的小孩爲什麼不像她盲校同學那樣跟她玩。“你看,她的眼睛跟我們不一樣。”有個小孩說。“她是個瞎子!”另外一個孩子補充。

寅青哭着跑回媽媽的店裡,問媽媽爲什麼她跟別人不一樣。媽媽告訴她:“你除了眼睛跟他們不一樣,其他方面和他們一樣。眼睛不好,不是你的問題。”

那天以後,媽媽給那些小孩買了很多零食,招呼他們和寅青一起玩。

後來,寅青媽媽從杭州返回上海工作,每個禮拜都要送寅青去學琵琶,爲了怕她寂寞,還收留一位同學到家裡,兩個人一起學樂器。

寅青在錄製有聲讀物

在盲校,寅青喜歡在舞臺上表演話劇,她還有坐在話筒前,表演廣播劇的經歷。她想,或許有一天可以成爲一名配音演員。

那段時間,她在網上搜索各種配音的信息,錄音設備也是一套一套地換。媽媽看她喜歡,就跑去問她的班主任:“能把配音當作以後的職業嗎?”

班主任搖搖頭。

從學校回來的媽媽與寅青深談,說不反對她發展興趣愛好,但她必須爲今後考慮,因爲父母會變老,無法保護她一輩子,她必須學會自力更生,要找到養活自己的方式。

媽媽建議她直接讀中專,然後考中醫藥大學,這樣不管是去醫院還是推拿店,總能找到一份推拿師的工作,生活有個保障。

小時候,寅青和媽媽外出遊玩

回想起在中醫藥大學的時光,寅青覺得浪費了大好青春。那些枯燥無味的經絡和穴位知識,再加上她毫無力量的雙手,學推拿簡直是種折磨。最後,她只得在考試前熬夜狂補老師劃的重點,勉強通過考試。

小姐,你來幫我弄一下呀。”

在醫院實習的寅青聽到病人這句話,非常生氣,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與人爭論的時候,醫院的老醫生立刻糾正病人:“叫人家實習醫生,什麼小姐不小姐的。”那一次,帶寅青的推拿醫師沒有讓她幫那位病人做推拿。

可寅青的學姐不像她這麼幸運,從事推拿工作,曾在店裡碰到一位喝醉酒的客人,動手動腳,還問她“要不要出去玩呀”。事後,受了一肚子委屈的學姐去跟老闆傾訴,老闆無奈表示沒有辦法。學姐遭遇的性騷擾,對寅青的衝擊力特別大。她決定不管未來如何,都不會從事推拿工作。

寅青的琵琶等級是十級,她曾考慮去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工作,當年與她一起學琵琶的同學就在那裡,可媽媽以“搞藝術的很混亂”爲由,拒絕了她的要求。

寅青的旅遊照片

大學時期,寅青唯一的樂趣是晚上躲在被窩裡戴着耳機聽言情小說。受有聲書的啓發,寅青被迫熄滅的理想突然又冒了出來——她決定在網上找找配音的兼職工作。幾個月後,她接到了一些工作室的配音工作,她還記得拿到人生中第一筆工資200塊時的欣喜。

2018年大學畢業之後,寅青去一家公司面試,想從事有聲讀物的配音工作。儘管她有相關的工作經驗,但面試官以她視力不好、出行不便爲由拒絕了她。後來的幾次面試,寅青都因爲看不見而被拒之門外。

“你都這樣了,你應該叫你爸媽陪着,怎麼能自己出來走呢?”寅青出門時,碰到老奶奶這樣說——寅青理解老年人會講出類似的話,但她長大後在網上“看”到網友們認爲“殘障人士出行不方便,應該待在家裡”之類的評論,則會感到驚訝。

一次,寅青和同學一起坐地鐵,工作人員幫她們打開服務中心邊上的門。進門之後,她們站在一邊查導航。

“你剛剛在幹嘛呢?”地鐵站警問工作人員。

“哎呀,我剛剛在給瞎子開門呀。”因爲她忘記關掉手上的喇叭,整個地鐵站裡的人都聽見了這位工作人員的回答,

寅青當時特別生氣,立馬跑上去問她什麼意思。“算了算了,你不要在外面惹事。”同學拉住寅青,儘管她心裡很不舒服。寅青覺得這個事情,她佔理,是對方不對。但是對方態度囂張,感到自己被威脅,寅青非常生氣,立馬打了投訴電話。

創業,從不被看見到被聽見

屢次找工作未果,寅青感到巨大的挫敗感。既然別人不給自己機會,不如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寅青打算叫上身邊的視障小夥伴,一起成立團隊,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想自己創業。”寅青告訴父母,並讓他們給自己一年時間,如果創業失敗,她就聽從父母的安排,找一份推拿的工作。

初期,寅青找來了兩個小夥伴,分別做錄音、後期製作,寅青負責找合作方。這就是“寅青之音”於2019年2月成立時的雛形。

寅青在辦公室工作

創業初期,剛畢業的年輕人沒有資源和人脈,又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拓展業務。當團隊兩三個月的時間接不到任何業務,也沒有收入的時候,寅青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整個人特別焦慮。

寅青團隊的成員合影

“做生意怎麼可能一帆風順?當初可沒人逼你創業!”媽媽嚴肅道,“你要是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別跟人說你是我女兒!”

接着,媽媽跟寅青講起自己當年剛去杭州做生意的事——爲了談生意,陪客戶喝酒喝到吐是常有的事,“沒有人活着是容易的,但我們要用力活”。

2019年4月,寅青通過上海人社局公號知曉“創業大賽”這回事,便報名參加。第一次參加創業大賽,寅青心裡並沒有底,同樣來參賽的還有其它科技類、教育類、文創類等創業項目

第一次參加創業大賽,寅青獲得了參賽經驗,也接到了第一個有聲小說項目。公司成立4個月,終於開張了,脫離了陣痛期之後,團隊慢慢走上正軌。

寅青參加創業比賽

當時公司的很多項目都是請網絡上的健全人做兼職,恰在這個階段,因爲有甲方沒有按時打款,團隊資金出現問題,兼職工資的發放會延遲幾個月,以至於團隊的口碑在網絡上沒建立起來。

爲了解決資金問題,寅青又接着參加了幾場創業大賽。經驗多了,她知道介紹項目時,在什麼情況下偏重項目本身,什麼情況下偏重項目的社會意義。隨後,寅青獲得了上海市慈善基金會“玉佛禪寺覺羣大學生創業基金”2019年度資助項目,解決了團隊資金運轉困難的問題。

創業的過程就像打怪升級,遇到問題一步步解決,寅青因此信心大增。

2019年11月,寅青憑着在盲校體育隊的訓練及自來熟的性格,成爲上海“黑暗跑團”的成員,並負責每週六“例跑”時爲新來的陪跑志願者講解陪跑知識。“黑暗跑團”是一個以視障或聽障夥伴爲主的跑步社團。自此,她開始參加大大小小的馬拉松和戶外挑戰賽。

寅青爲同學們講解陪跑繩的使用方法

之前參加創業大賽時認識的評委也向寅青投來了橄欖枝,推薦她參加央視的《創業英雄匯》,2019年年底,寅青通過海選。可由於疫情的原因,節目錄制從年初推遲到今年8月份。

《創業英雄匯》節目直播現場,寅青化了妝,剪了利索的短髮,穿着一襲紅裙上臺,她拿着盲杖在舞臺上四處觸探,圍着桌子找了一圈後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後,寅青心裡很慌,她擔心投資人會因爲她圍着桌子繞了一圈的蠢事而懷疑她的能力。

寅青參加央視節目

她收起盲杖,深吸一口氣,微笑着講述自己的創業故事。參加了央視的電視節目之後,寅青開始小有名氣,許多媒體接踵而來。某有聲平臺甚至找過來要給她拍宣傳片,與之前合作時愛答不理的態度大相徑庭。

團隊發展越來越好,寅青有了底氣,如果與甲方產生分歧,寅青有時候會與他們據理力爭。她會告訴對方在什麼樣的環境下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說話,當大家只是對作品的理解不一致時,協商討論可以解決問題。

因爲很多網絡小說都是長篇,大家對作品的理解分歧巨大,寅青覺得如果妥協了,後面的合作也會出些各種問題,“我會趕緊再安排其它的書”。

團隊創始以來,獲得的各種獎項

“培養一個主播太難了。”寅青感慨。雖然有很多視障小夥伴想做有聲書的主播,但是大部分人並沒有相關經驗。在視障羣體中篩選普通話標準、音色不錯的人,本就寥寥無幾,然後還要上課培訓。培養一個能上手的主播,最快需要半年時間,這完全不像推拿,速成班3個月就能出師。

寅青最近計劃做一個原創的播客節目,她想要邀請一些已經在社會上做出成績的殘障人士去分享他們的經歷。她前後找了5個人,他們從事的職業有心理諮詢師、電臺主持人、律師、電話客服等。她覺得這些人的經歷對殘障人士來說是一種正面鼓勵,可以讓大家看到殘障羣體還可以做很多事,“只有當大家看到了可能性,纔會對未來有想象的空間”。

令寅青沒有想到的是,其中4個人拒絕了她的邀請,另外1個人說要考慮考慮。她特別受挫,她原本想推動殘障者更好融入社會的願望,似乎一下子落空了。

寅青參加電臺節目

“我媽媽其實不理解我對媒體採訪特別積極的原因。”寅青說,接受媒體採訪報道,是她發聲的渠道之一。只有讓更多的人聽到殘障羣體的聲音,只有讓殘障羣體被看見,才能談“影響”和“改變”。她知道大部分殘障人士可能沒有她的幸運,她想盡力多做一些,讓殘障者們像她一樣被看見,被聽見。

“又要上班了。”寅青坐在媽媽做好的早餐前感嘆。自從創業以來,寅青大部分時間都會疲於奔命的應對工作,非常疲倦。現在“黑暗跑團”的成員叫她出去跑步,她都會一一回絕。

“等你有了孩子,就是‘我必須要去上班了’。”媽媽開啓了“催婚催生孩子”的模式。如果寅青早點生孩子,媽媽覺得現在50歲還能幫忙帶帶,等到孩子20歲左右,也能接她的班,替她照顧寅青了。

“媽媽,這對孩子不公平!”寅青提高了音量。她覺得孩子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她爲什麼要把自己的人生轉嫁到孩子身上。

寅青在宣講

有一次寅青去深圳出差,約了做兼職主播的朋友見面吃飯。那位朋友和她的老公都是全盲,育有一個健全的女兒。那天吃飯,就是朋友16歲的女兒送她到餐廳的。飯才吃到一半,女孩就倉促地離開了,“哎呀,我要送我爸去醫院掛水”。

當時,寅青覺得朋友的女兒太辛苦。對於孩子來說,她要比同齡的小孩承受更多。

“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喜歡小孩。”她想象自己有了小孩,去給孩子開家長會是兩難選擇,她害怕孩子因爲有視障父母而受到歧視,甚至會遭受校園霸凌的可能。她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象力豐富,而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作爲視障者,撫養一個孩子肯定要比普通的家長付出更多的精力,“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生”。

“你看,你就是害怕擔責任。”她媽媽說。至今,寅青媽媽還記得那個生命科學研究所所長跟她說的話,“你是因爲寅青才變得強大了”。媽媽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有了寅青之後,她纔有了人生的方向。

“世上無怨無悔的愛,只有父母給小孩子的愛。”媽媽說她也爲人子女,對父母不可能全心全意,唯有對孩子纔是不求回報。

“算了算了,跟你講不通。”寅青說她要去上班了,車已經到樓下了。

(以上圖片由寅青提供)

作者  張若水 |  編輯  鄭海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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