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單1萬元,“復活”親人已成產業鏈
我是一條製片人雅蘭,
最近我關注到一條新聞,
著名音樂人包小柏的女兒離世後,
他選擇用AI技術“復活”女兒。
讓她重新出現在電腦上、手機裡,
能唱歌跳舞,
也能用生動的聲音和父母對話。
網友表示,“技術也能療愈人心”。
一條拜訪張澤偉南京的工作室
2022年起,
從事人工智能行業的90後張澤偉,
就已經開始爲普通人定製“AI數字人”,
因需求火爆,
他在一年內完成653個訂單,
平均一單幾千到1萬元不等,
有年輕人希望擁有偶像的數字分身,
也有母親找他“復活”癌症去世的孩子,
張澤偉覺得,
AI數字人的核心,是解決“陪伴問題”。
製片人雅蘭測試AI換臉
與此同時,
對技術倫理的擔憂也接踵而至,
換臉技術是否會被人利用?
數字永生是否會破壞人的身份認同?
帶着這些問題,
我們拜訪了他的工作室。
編輯:張雅蘭
責編:倪楚嬌
右側爲張澤偉團隊爲客戶製作出的數字人形象
2022年,張澤偉的一位朋友找到他,希望他能用AI技術幫忙讓去世的母親“復活”。簡單來說,就是收集對方生前的照片、音頻等資料,完美複製一個人的外貌、聲音、動作和表情,1:1精準克隆出一個數字人。在世的人可以和TA在線對話、聊天,以緩解思念和悲傷的情緒。
幾年前的AI“復活”逝者案例:韓國的MBC團隊, 利用VR技術,用小女孩生前照片重建其面容,女孩母親通過VR眼鏡,就能見到其影像
早在幾年前,就有一位韓國的母親利用人工智能重建了自己女兒的影像,只要戴上VR眼鏡,她就能身臨其境地看到自己的女兒。張澤偉也看到了其中的可能性,“對中國人來說,生死是大事”,他決定幫助更多普通人完成類似的心願,他稱這是“AI情感療愈”。
目前張澤偉製作的AI數字人,大致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智能驅動的形式,也就是收集人的形象、聲音等數據,製作出虛擬的數字人形象,可以與之對話。另一種是人爲驅動的,也就是給真人換上逝者的形象和聲音,在線上實時互動。因爲更加逼真,目前大部分人都選擇這種真人扮演的形式。
在爲普通人服務的一年多裡,張澤偉也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和需求。
張澤偉提到,曾有一位父親意外失去獨子後,跑遍全國,希望製作出兒子的AI數字分身,圖中,這位父親正與妻子悼念兒子(圖片來源:法新社)
曾有一位父親,因爲獨子意外去世,他走遍全國,組建團隊自學技術,苦心孤詣要製作出兒子的數字形象。也有些人意外失去親人,爲了瞞住家裡的老人,選擇用AI換臉的方式,編造善意的謊言。
但其中仍存在不少倫理風險,近兩年,AI詐騙猖獗,國內還沒有相關法律和行業規定,如何判斷對方的真實目的?張澤偉目前只能依據自己的價值判斷和邏輯,他選擇相信普通人的故事,也相信,有時候技術能救命。
張澤偉的理想就是爲每一個普通人都打造一個數字人,“從2023年開始,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實現數字永生了,我覺得不管是大人物小人物,都應該爲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不是說只有偉人才應該被人記住。”
以下是我和張澤偉的對話:
雅蘭:目前製作AI數字人,主要使用的技術是什麼?有哪些步驟?
張澤偉:目前會用到語言處理技術、聲音克隆技術、深度學習技術等等。
我們首先要採集你的數據,比如照片、視頻,語音,製作人臉的模型,然後再輸入一些這個人的個人數據,基本信息。輸入的有效數據越多,也就越逼真。其實就是建立一個“智能體”,在大語言模型的基礎上建立個人的小模型,得到一個AI數字人的形象,可以進行互動。
張澤偉製作出的AI數字人相框,智能驅動的一種形式
因爲技術條件限制,在真實情感需求的場景下,如果純粹用智能驅動去做數字人,是沒辦法像真人一樣,實現更靈活和有溫度的互動。所以我們大部分的訂單還是使用了AI換臉的方式。
比如提取了人的面貌、語音後,製作人臉模型,然後再調取虛擬攝像頭,打視頻的時候,我們就能換上逝者的臉和聲音,和對方實時互動。其實AI換臉不新鮮,但是以前只能換成靜態的,現在可以換成動態的形式,無論你做什麼表情,動作,都會比較逼真。
AI數字人展會
雅蘭:目前你接到的訂單,用戶畫像大概是什麼樣?
張澤偉:在找我們的人裡,從15歲到60歲的人都有。大部分人都是想要復刻自己去世親人的形象。還有一些年輕人,他們希望用這個技術復刻自己偶像的形象。希望能和他們實時交流,甚至早上叫他們起牀。當然,這個會有一些侵權風險,我們現在是不做的。
還有一個父親,他因爲特殊的情況,沒法和孩子見面,孩子的母親擔心這樣會影響孩子的成長和心理健康,就請求我們換上那位父親的臉和聲音,每週和孩子打打視頻,給孩子講講睡前故事。他們出發點都非常單純,無非是希望用技術解決陪伴的問題。
雅蘭:單純的商品買賣無法挑選顧客,但您其實在提供一種服務,這些找到您的人,您如何做篩選呢?
張澤偉:首先我們會進行一個簡單的溝通,就是看對方有沒有足夠的素材,能不能達到製作的標準,其次就是要搞清楚對方到底爲什麼要製作AI數字人,搞清楚目的,主要還是聽對方講述的故事。
因爲現在也沒有行業標準,沒有相關的法律法規。所以我們只能在不違反道德和法律的情況下,考慮爲對方提供服務。我們也會和對方簽訂一份協議,就是對方絕對不能做違法的事情,否則我們就會立刻報警。
建立逝者的人臉模型後,就可以進行換臉
雅蘭:如果只從對方的故事判斷,這個範圍會非常大,你們怎麼會知道對方是否會做違法的事情?
張澤偉:這個沒辦法百分百去防範,只能盡力去約束。就像你是賣菜刀的,你也沒辦法知道對方買了菜刀會去做什麼,這是一個道理。我們會判斷對方做這件事是不是“利他”的,雖然免不了對方有可能編造故事,但我也會盡量多和對方溝通,判斷對方的真實目的。
最主要還是看對方適不適合。比如之前有一個母親找到我,她說自己的孩子因爲絕症走了,她因爲這個事想不開,嘗試自殺了很多次。後來我們打電話,她真的哭得撕心裂肺,那是裝不出來的。
後來我們想,她已經因爲這個事輕生,如果真的看到自己女兒的形象跟她打招呼、說話,她可能真的會受不了。我們也諮詢了一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判斷這個事不能幫她做。因爲她內心很脆弱。
此外,還有一個人患有面癱,她想要做主播,覺得自己的形象不太好,很自卑,想要用AI換臉進行直播。我們覺得面癱是一種外形的缺點,不應該逃避。假如你有真才實學,誰在乎你的外表呢。
全部用AI生成的韓國女團
雅蘭:樣貌可以一模一樣,聲音可以很逼真,但是感情要如何去復刻呢?
張澤偉:其實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假的。有時候也很有意思,我們換了逝者的臉打視頻電話過去,客戶也不需要我們說話,就是讓他看看就好了。
有時候爲了撫慰一些老人,家屬也會跟我說一些逝者的基本信息,但不需要了解太多,因爲年紀比較大的人,關注的點無非就是你身體怎麼樣,忙不忙,噓寒問暖而已,基本上每個人都能回答的。
雅蘭:您所做的這件事依然充滿倫理爭議,您覺得最大的爭議點在什麼地方?
張澤偉:有很多國外的媒體採訪過我,他們主要覺得用技術療愈在世的人,這是一個謊言,但是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有時候善意的謊言也是一件好事。有時候,這件事甚至能救一個人的命。
雅蘭:以前我們看科幻電影,經常有對人工智能的恐懼,怕人工智能會取代人類,擁有意識,你覺得這件事還遙遠嗎?
張澤偉:其實這件事已經不遙遠,我個人覺得快則3年,慢則5年。而且一旦機器擁有情緒,它和人的區別也有不大了。
英劇《黑鏡:聖誕特別篇》,講到人提取出意識副本後,安排其做生活管家
雅蘭:之前看《黑鏡》那個劇,有一集裡講到,有一天人類能夠提取自己的意識副本了,並且可以把意識放進一個智能盒子裡,做我們的管家,但是那個意識擁有主體的一切經驗、意識、情感,TA覺得非常痛苦,但我們覺得那只是一個代碼,這會不會造成我們對AI數字人的剝削?
張澤偉:人工智能擁有意識,我覺得這個在未來大概率會發生的。尤其是能夠打通腦機接口的情況下。我覺得這是一個人機交互的協議,涉及到未來人和機器究竟要如何共存的問題。
很多人覺得機器不可能超越人的地位,不能威脅到人類的地位,畢竟機器是人創造的。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傲慢的態度,認爲人應該凌駕於技術之上,其實我覺得人挺渺小的。人和技術應該是一種平等的關係,人類並不是創造了這些東西,包括火、電,人類只是發現了這些東西,做了一些改造而已。那你憑什麼凌駕於萬物之上呢?
目前,市場上已經出現了多種AI療愈產品,比如通過文字和逝者交流的手機APP,來源:Quartz
雅蘭:我們經常從在世者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假如從逝者的角度,我們再開個腦洞,我們提取了逝者的意識副本,創造出一個AI數字人,TA沒有身體,但是有逝者的記憶和情緒,怎麼辦?TA會願意“復活”嗎?
張澤偉:那就給TA裝個身體。
雅蘭:TA真的會快樂嗎?
張澤偉:其實從我的角度來講,永生並不是一件值得快樂的事情。就目前的技術發展水平而言,我只是覺得,AI數字復活的意義在於陪伴,緩解生者的壓力和痛苦,一定程度上實現療愈的作用。至於未來的事,我們沒法做預判,沒法想那麼多。現在的技術還在發展,至少目前不該畫地爲牢,設置太多條條框框。
《銀翼殺手2049》中的虛擬女性
雅蘭:在影視創作,文學表達力,悲痛一直是人類做創造和表達重要來源,人有些想法、感受,都是從悲痛是失去的感覺中來的。喪失感,也是人類情緒中很複雜生動的一部分,假如這些情緒能夠立刻被AI數字人撫慰,會不會某種程度上也削弱了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張澤偉:我覺得不會,你要看這件事發生在哪一代人身上。以後出生的人,他們可能一出生,就已經習慣了人工智能的教育方式,會把它當成自己的助手,很多通用的知識,可能就不用學習了,那就可以把更多時間放在其他事情上。
你說關於美學的教育,以後的孩子難道不用背古詩了嗎?肯定還是需要的。依然會有很多機器沒法解決的問題。他們會在技術發展的基礎之上去培養自己的浪漫和美感。
雅蘭:假如有一天每個人的數字分身都有了本體的意識、情感和經驗,到底哪一個纔算是真正的你呢?
張澤偉:我覺得都算。因爲虛擬世界並不是絕對意義上的虛擬,它只是相對於我們存在的現實生活而言。那誰又知道我們現在不是生活在虛擬世界裡呢?所以我覺得不用分得那麼清楚,人和人工智能不是“誰替代誰”的關係,而是“共同存在”的關係。
如果我們創造出能力不低於人類的智能體,你不能消滅它,就只能選擇和它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