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倡導恢復高考第一人”查全性
査全性,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國著名電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化學部院士,武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人物生平資料均由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提供
1977年冬天,在很多人記憶中是火熱的。
這年年底,關閉11年之久的高考大門再次打開,考試報名人數達到570萬,加上1978年夏季的考生,冬夏兩季考生達到1160萬,這也是迄今爲止世界考試史上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一次考試。
這1160萬考生中,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查全性。
1977年8月,在鄧小平同志主持召開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上,當時還是武漢大學化學系副教授的查全性大膽諫言,力主改進高校招生制度、通過考試選拔人才。他也因此被譽爲“倡導恢復高考第一人”。
爲中國高等教育重回春天做出歷史性重大貢獻的查全性,也是我國著名的電化學家、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他畢生從事電化學相關的科研和人才培養工作,爲我國電化學研究事業奉獻畢業精力。
2019年8月1日5點08分,查全性院士因病離世,享年95歲。
8月5日8點30分,查全性遺體告別儀式在武漢市武昌殯儀館天元廳舉行。武漢大學黨委書記韓進、校長竇賢康,武漢大學原校長劉道玉等人蔘加了告別儀式。三百餘人從各地趕到告別儀式現場,沉重悼念查全性院士。
遺體告別儀式上,查全性夫人張畹蕙忍痛揮別先生。 澎湃新聞記者 鄧雅菲 圖
查全性生平
查全性,1925年4月11日出生於江蘇南京,祖籍安徽涇縣。
他出身於書香世家,祖父查秉鈞爲清朝翰林,後外放當知縣,爲官清廉,辛亥革命後返鄉時,甚至難以維持生計。查全性的父親查謙畢生從事教育事業,創建了武漢大學物理系,任原華中工學院首任院長,系我國教育界老一輩物理學家。
1939年至1942年,查全性在上海大同大學附中高中部學習;1947年從上海大同大學轉學進入武漢大學化學系;194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0年畢業留校任教,擔任助教;1956年擔任講師。
1957年,查全性赴蘇聯莫斯科大學電化學研究所進修,在國際著名化學家、前蘇聯科學院院士A. H. Frumkin(弗魯姆金)指導下從事電化學研究。當時正值前蘇聯電化學學派的鼎盛時期,學術思想活躍,與國際上各主要電化學學派交流頻繁。
在這一環境中,查全性奮力從事科研工作,大量閱讀文獻,參加各種學術研討,兩年內在蘇聯科學院報告上連續發表了三篇論文。後來他曾總結這三年的收穫,說自己不僅是增長了知識,瞭解了科學前沿,更重要的是培養了創新精神和嚴謹學風。
1959年,查全性回國,他克服困難,以極大的熱情籌建武漢大學化學系電化學研究室,並培養和聚集了一批年輕人,使武漢大學成爲當時全國現代電化學研究的重要基地之一。
1962年,查全性被評爲副教授,1978年晉升爲教授,1980年當選爲中國科學院化學學部委員(院士)。
據武漢大學官網介紹,查全性早年致力於對陰、陽離子和非離子型表面活性物質在電極表面上的吸附過程及其對電極反應過程影響的系統研究,他所總結出的有關規律對於選擇電鍍添加劑和電池緩蝕劑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在對氣體擴散電極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查全性科研團隊根據國家急需研製出了200W間接氨空氣燃料電池系統和軍工鋅-空氣電池。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查全性主要從事光電化學催化、高比能鋰電池及生物酶電極研究,他創建了適用於研究粉末材料電化學性質的粉末微電極方法,基於他在表面活性劑吸附規律、光電化學和電催化等研究領域的突出貢獻,查全性於1987年榮獲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
即便是在耄耋之年,查全性先生依然奮戰在科學研究的第一線,並在其八十歲之際出版了他在化學電源研究領域的重要論著《化學電源選論》。
武漢大學介紹,查全性在科研中特別注重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他所從事的基礎理論研究課題大多源自電化學實踐,進行應用研究時,總是力求把對問題的認識提升到理論高度。他在電化學領域的卓越貢獻深爲國內外同行所稱道,爲我國電化學研究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
他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我說與不說,高考是一定要恢復的,只是我有幸碰到這麼一個機會與小平同志一起參加這個座談會,我在當下把它(恢復高考的建議)說了出來,促使恢復高考儘早發生。”查全性的學生、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教授陳勝利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查院士曾親口對他如此講述道那段風雲歷史。
歷史選擇了查全性。
1977年夏天,鄧小平同志復出後組織召開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這年7月底,正值武漢盛暑,當時在武漢大學黨委工作的崔建瑞和蔣蒲二位同志約查全性去行政大樓談話,告知他趕去北京參加一個座談會。查全性對會議具體內容還不是很清楚,他購買機票,於8月1日下午飛赴北京。
剛剛從武漢大學調任教育部不久的劉道玉去機場迎接,並陪同查全性前往北京飯店。
劉道玉在武漢大學工作多年,上世紀80年代擔任過武大校長,是教育改革的風雲人物。“文革”結束後,他曾被短暫“借調”到教育部,擔任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主抓高等教育的撥亂反正,同時也是1977年科教座談會的組織者之一。
當時,參加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的都是國內赫赫有名的科學家、教育家,而查全性只是副教授,時年52歲。
“查老師平時和學生說話都是和藹可親的,從不會說重話,但我看過查老師在1977年座談會上諫言的紀錄片,他那時說話是鏗鏘有力的。他認爲正確的事,一定會去推動;他認爲錯誤的事,一定會去阻止。”陳勝利說,查全性院士爲人低調,實事求是,客觀公正,凡事盡力求證,對自己不是很有把握的事絕不評論,不會輕易就一件事或一個人下結論,但就恢復高考一事,他挺身而出,直言不諱,因爲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認爲正確的事情。
1977年8月4日,科教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來自教育系統的有關代表以及當時的教育部負責人、中科院負責人均有參會。
查全性此前接受人民網採訪時表示,自己敢於提出恢復高考建議,一方面是基於當時形勢已經不同;另一方面,據他觀察,座談會召開期間,鄧小平同志很誠懇地聽取了大家的意見。
“他很理解我們,那個時候他的年紀比我們要大得多,他很少發言,就是在聽我們的,他要是哪時不來,我們就放假。所以,我感覺到:第一,他很有誠意;第二,我覺得的確是一個好的機會,這個機會非常難得,中國高等教育非常重要。我就是碰到這個機會了,我深深感覺到假如錯過這個機會,非常可惜,這是我的真實思想。當然有一點冒險,不是完全沒有的,但是我覺得還是值得的。”查全性向媒體回憶。
懷着這樣的想法,會議開到第三天,也就是1977年8月6日,查全性面對鄧小平慷慨陳詞:“大學不是沒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而是現行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如果我們改進招生制度,每年從600多萬高中畢業生和大量的知識青年、青年工人、農民中招收20多萬合格的大學生是完全可能的。”
話一出,坐在沙發上的鄧小平探出半個身子,示意查全性往下說。
查全性痛陳當時的招生制度有四大弊端:一是埋沒了人才;二是卡了工農兵子弟;三是助長了不正之風;四是嚴重影響了中小學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今年的招生工作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有人在請客、送禮、走後門。甚至小學生都知道,如今上大學不需要學文化,只要有個好爸爸。”
查全性還向鄧小平建議:“入學招生名額不要下放到基層,改成由省、市、自治區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統一考試,並要嚴防泄露試題。考試要從實際出發,重點考語文和數學,其次是物理,化學和外文則可以暫時要求低一點。從語文和數學的成績,可以看出學生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維能力。另外,要真正做到廣大青年有機會報考和自願選擇專業。應屆高中畢業生、社會青年,沒有上過高中但實際達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報考。”
查全性一言,舉座驚訝,隨即都響應支持。
據查全性2011年回憶,當時他在會議上提出來恢復高考建議之後,很多老先生都贊成,後來小平同志就說了一句:“好,那就恢復高考!”
事實上,1977年的第一次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此前已經開過,當年的招生文件也都發出去了。
鄧小平說:“但是今年可能來不及了。”查全性聽了這句話有點急了,他又發言說:“還來得及!”
鄧小平聽了之後,就問時任教育部部長劉西堯:“今年恢復高考是不是還來得及?”劉西堯回答:“只要收回文件,重開招生會議,還來得及。”鄧小平隨即明確指示:“好!就從今年起恢復高考!”
真正開始準備恢復高考,是1977年9月,當年到11月份纔開始考試,這也是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
查全性的大膽諫言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也給了更多人選擇命運的權利。
“如此重要的大會,爲什麼武大要派當時還只是副教授、相對也較年輕的查全性去參加呢?這也是個值得回味的問題。”查全性的學生、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副院長、教授莊林說,我想,查全性先生當時就已經是武漢大學名聲大噪的才子了,而且他敢說真話、實事求是。
“現在的年輕人或許很難理解當時查老頂住的壓力。查老不是第一個發言的,但那麼多知名教授學者都沒有說,他卻站了出來,率先說出了大家最關切的問題。”莊林說。
查全性院士實事求是、敢說真話的做人做事準則也影響着他一代又一代的學生。
8月4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位於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西樓的查全性先生靈堂,他的學生、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教授艾新平正在一件一件認真地整理老先生的親友、學子敬獻的花圈、花籃。
艾新平說,他在2004年首次參加“國家863計劃”電動汽車專項的監理檢查工作時,面對關乎百姓交通出行安全的問題,時年79歲高齡的查全性特意叮囑他:“我對你的專業能力一點都不懷疑,但作爲年輕人,你要做到實事求是,敢於說真話。”
時至今日,艾新平對查老的話一直銘記於心,並將之作爲自己一生的行事準則。
武漢大學還有一個專門以查全性名字命名的獎教金。
2017年12月28日,爲紀念恢復高考40年,感恩查全性院士當年的貢獻,1977年參加高考的IDG資本全球董事長熊曉鴿及合夥人周全向武漢大學捐資1977萬元設立“查全性教授1977獎教金”。
在捐資現場,熊曉鴿講述了自己與IDG資本另一位創始合夥人周全(同爲1977級考生)有幸參加1977年高考進而改變人生命運的難忘經歷,他們一個從南方鋼鐵廠走進湖南大學,另一個從北方農村到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
“40年了,沒有查先生當年的歷史性建議,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查先生的建議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後面又有了七八級、七九級……”熊曉鴿說。
“身爲科學一兵”
“查老師對科學非常執着,他常對我說,你對某個問題要有研究成果,必定要經過一個癡迷的階段,深深地進入其中,其它的事情都忘掉。查老師在做學問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如癡如醉的狀態。”查全性的學生、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教授陸君濤說。
陸君濤與查全性亦師亦友,共同走過六十年的時光。
“一本書,一個平臺,一個領域;這是查老師一生專注做的三件事。”陸君濤介紹。
“一本書”是查全性的著作《電極過程動力學導論》。這本根據他多年教學經驗編著的書先後七次印刷,發行數量達一萬五千餘冊,被公認是我國電化學界影響最廣的學術著作,是該學科領域採用最廣泛的研究生教材之一,幾乎後來學習電化學的每個學生都讀過這本經典著作。
“一個平臺”是查全性籌建的武漢大學化學系電化學研究室。這裡聚集了一批年輕人,使武漢大學成爲當時全國現代電化學研究的重要基地之一。在他的主導下,武大電化學團隊爲國家培養了數以千計的電化學人才,如今弟子中不少已經是我國電化學領域的行業精英和科研中堅,可謂桃李滿天下。
“一個領域”是查全性推動了我國電化學科研領域的發展。他在該領域的卓越貢獻深爲國內外同行所稱道,爲我國電化學研究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
理論聯繫實際,是查全性在學術工作中最看中的。
他所從事的基礎理論研究課題大多源自電化學實踐,而在進行應用研究時,他又總是力求把對問題的認識提升到理論高度。
“查老師在科研中特別注重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莊林記得,2008年,他曾在美國科學院院刊上發表一篇很有影響力的文章,他很高興,與查全性分享。查院士聽聞後也很高興,但隨即又對他說:“要發一篇好的文章,你只要有一方面做得很漂亮,有結果,你就可以發;但是要想解決一個實際問題,你必須每一方面都做得非常好,經得起反覆推敲,你才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
“現在有些社會風氣,只看重發表文章、只追求高影響因子,忽略了實際應用,而查老師務實、嚴謹的學派、學風恰恰是我們要終身學習的。”莊林說。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查全性科研團隊正是根據國家急需,研製出了200W間接氨空氣燃料電池系統和軍工鋅-空氣電池。
“那時,我國科研條件艱苦,科研經費不足,查老師自己組裝儀器,儀器壞了就自己動手修。在外開會時,查老師喜歡坐火車,能不坐飛機就不坐,因爲坐火車省錢,他還對我說,坐火車還能省一晚住宿費呢。”陳勝利告訴澎湃新聞。
查全性特別注重國際交流,他也鼓勵、積極選送研究所和教學科研人員出國深造、訪問交流。
“我是查老師63級的學生,在那時,我們只會俄文,查老師還鼓勵我們學習英語,這在當時是非常超前的,這也使得我後來出國做研究交流時能很快適應。1979年,英籍華人教授應查老師邀請訪問武漢大學,在我印象中,那是武漢大學第一次有外籍訪問學者。”查全性的學生、武漢大學化學與分子科學學院教授周運鴻說。
查全性對學生傾注了慈父般的關懷。
“我那時候瘦弱,只有90來斤重,那個年代供應匱乏,查老師把自己配額的牛奶每天熱好了拿到實驗室來給我喝。”周運鴻回憶。
查全性一生勤奮工作而淡泊名利,數十年來,他的研究成果大多都毫無保留地留給了後來的研究者。
潛心、嚴謹、務實、創新、勤奮、淡泊……查全性代表了我國老一輩科學家對科學的執着追求以及甘於奉獻的精神和品格。
在科教興國感召下,他積極推動通過世行貸款項目爲重點大學購置先進的科研儀器設備,其本人曾作爲世行中國大學發展計劃專家組成員在國內外做了大量工作。
此外,查全性還積極倡導恢復研究生制度、建立學位制度和科學基金等,對中國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由於查全性對中國高等教育事業的積極貢獻和影響,他於2009年入選了“改革開放三十年,影響湖北三十人”。
“查全性院士在電化學教育和研究領域辛勤耕耘數十載,爲武漢大學化學學科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把畢生奉獻給了我國的科技和高教事業,爲我國化學學科的發展,特別是電化學領域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潛心學問,嚴謹治學,甘當人梯,扶持後學,這種對事業執着追求和敢於奉獻的精神,體現了一位模範共產黨員的精神風貌和優秀品格,不愧爲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典範。查全性院士崇高的人格魅力和優秀品格是他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財富;他的大師風範、爲人爲學更是激勵我們不斷前行的精神動力。”武漢大學校長竇賢康在查全性遺體告別儀式上說。
科學的本質是什麼?
查全性曾說:“科學的成就,來自於千萬科學工作者的默默耕耘。然而,由此建成的科學大廈卻如此輝煌。每念及此,心曠神怡,身爲科學一兵,其樂融融。”
查全性終其一生,回答了他身爲“科學一兵”,對科學的理解和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