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丨一封輾轉送達中央的軍事絕密信函背後的故事
■劉小花
在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裡,陳列着一封絕密信函——《周恩來給中共中央的信——向潮汕進軍的問題》。這封信函爲一張16開信箋,內容用黑色鋼筆書寫,信尾附有周恩來的親筆署名。信函的內容大致是:南昌起義軍在南下行軍途中,周恩來向中央彙報起義軍在瑞金壬田、會昌兩役的戰鬥情況及準備向潮汕進軍、建立工農政權等計劃,並請求中共中央在人員、彈藥、經費等方面儘快支援起義部隊。原信未加日期,根據信中內容大致可推測該信書寫時間爲1927年9月中上旬。這封信原件存於中央檔案館,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於20世紀80年代初複製了一份並對外展出。
這封周恩來親筆書寫的密函是如何從南昌起義軍中輾轉送達給中央的?送信人又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呢?
1927年8月1日凌晨,爲了挽救中國革命,在以周恩來爲書記的中共前敵委員會的領導下,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等率領黨所掌握和影響下的軍隊2萬餘人在南昌舉行起義,打響了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標誌着中國共產黨獨立領導革命戰爭、創建人民軍隊和武裝奪取政權的開始。
起義後,部隊按照預定計劃分批撤離南昌。當時正值盛夏時節,行軍路途十分艱險,非戰鬥減員逐日增多。更爲嚴峻的是,南昌起義部隊進軍廣東,引起了國民黨方面的震驚和惶恐。1927年8月8日,“國民黨討共第八路軍總指揮部”在韶關成立,以粵系軍閥李濟深爲總指揮,黃紹竑爲副總指揮,下轄中央軍、左路軍和右路軍。其中,錢大鈞率右路軍入贛堵截南昌起義軍。很快,起義部隊就在瑞金壬田和會昌等地與錢大鈞部正面遭遇,雙方發生激戰。雖然起義軍三戰三捷,但這支剛剛誕生的人民軍隊,作戰經驗和戰術方面都還不成熟,因此在戰鬥中自身傷亡也很嚴重,特別是槍支彈藥等物資更是亟待補充。
1927年9月初,起義軍到達汀州,前委決定部隊暫作休整後再向潮汕進軍。針對部隊存在的重重困難,周恩來專程去信向中央報告《向潮汕進軍的問題》,信中寫道:經過瑞金、會昌兩役,我軍傷亡官兵約近千數,子彈消耗很多,部隊給養困難。信中急切請求中央及共產國際儘快補充彈藥和經費,並派外交、軍事相關人員前來潮汕支援起義軍。
這封信事關起義軍存亡,必須儘快安全送到黨中央。派誰去送信呢?這個人不僅黨性要強、意志堅定,而且要靈活機警、有勇有謀。善於識人的周恩來從軍中挑出了陳寶苻。他在信末寫道:“去人陳寶苻,已發來往川資,望即以回信交其帶來爲要。”
周恩來指定的送信人陳寶苻是誰?他能否完成這一重任?
陳寶苻,又名陳居璽,廣西平南縣人,生於1899年,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1924年4月,陳寶苻由黃日葵、李國瑄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入黨後不久,陳寶苻擔任北大第六屆黨支部書記,直到1926年畢業。畢業後,陳寶苻被中共北方區委派到黃埔軍校,隨後又被南方區委派回廣西,協助黃日葵同志工作。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際,陳寶苻在李品仙第8軍政治部擔任軍事股長。在國民黨瘋狂“清黨”的緊要關頭,黨組織派人秘密通知陳寶苻立即離開武漢,前往南昌。
7月28日左右,陳寶苻抵達南昌,住在南昌起義總指揮部——江西大旅社,工作是收集全國各地的來信。隨後,陳寶苻在革命委員會中擔任宣傳委員,並以廣西代表的身份出席了中央委員及各省、區、特別市、海外各黨部代表聯席會議,見證了南昌起義政權機構的成立。此後,陳寶苻隨起義部隊一路南下,進駐汀州。
到汀州的第二天,周恩來來到陳寶苻住所,十分鄭重而又和藹地對陳寶苻說:“陳寶苻同志,現在讓你去完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送一個密件到上海給黨中央,文件內容是請中央與蘇聯商議,運一些武器到汕頭來支援我們。我們考慮來考慮去,沒有適合的人送信,最後考慮你去比較適合。因爲你會講白話、客家話、普通話,又對上海比較熟悉。相信你一定能完成這個任務的。”
突然接到這個重任,陳寶苻既激動又緊張。激動的是,自己能得到黨組織的如此信任;緊張的是,此行一路兇險,自己不知能否安全把信送達。周恩來向他叮囑的三個關鍵詞——“中央、蘇聯、武器”讓陳寶苻意識到,這封信與起義軍的前途命運緊密相連。年僅28歲的陳寶苻向周恩來保證,一定儘快把信送到中央,不負黨對他的信任和囑託。
隨後,周恩來指示陳寶苻化裝成商人,親手交給他二百塊中交票大洋,作路費和購置服裝之用。周恩來又仔細交代了接頭地點、方法。密信是周恩來用蘸了藥水的鋼筆書寫的,閱讀時須用礬水毛筆輕掃後方可顯現。他交代陳寶苻把密件藏在上衣口袋裡,與解手用的草紙混在一起。第二天,陳寶苻打點行裝啓程出發,隨身攜帶一支使用多年的外國自來水筆,一路坐船來到上杭。
誰知剛一下船,陳寶苻就在關卡處被國民黨特務攔下。特務們遍身搜查,搜出了他身上的那支自來水筆。特務不懷好意地問:“你是幹什麼的?”陳寶苻說:“我是經商的,準備到香港去,我叔父在香港是商人。”可對方並不相信,篤定他帶着水筆一定是共產黨的偵探,叫他從實招來。“筆是用來記事的。”陳寶苻不動聲色地答道。
特務冷笑了幾聲,喝令把他關押起來,當晚就對陳寶苻進行嚴刑拷打。特務們用一個米升筒把陳寶苻的左掌蓋上,在指縫裡插上五根筷子,用力一夾,一股鮮血頓時從米升筒縫裡滲了出來,鑽心的疼痛讓他渾身顫抖。但陳寶苻咬緊牙關,打死也不承認自己是偵探,一口咬定只是個商人。
特務們無可奈何,用客家話說碰到了個“死硬分子”。陳寶苻一聽他們講的是客家話,便立刻用客家話對他們說:“我確實是商人,在店裡當店員兼會計,那支自來水筆是記賬用的。”敵人一聽,冷不防冒出來一個老鄉,沒有口供和證據,再用刑,大抵還是結不了案。於是,他們中止審訊,把陳寶苻押回監察室。
第二天早上,兩個士兵押着陳寶苻走出牢門,虛張聲勢地說:“拉出去槍斃。”陳寶苻心想:信恐怕是送不到了,人在信在,人亡信毀。陳寶苻做好了就義準備……可剛走出大門口,兩個士兵突然揚起巴掌,“啪啪啪”打在陳寶苻臉上,惡狠狠地罵了一通,隨後就把他放走了。
脫險後,陳寶苻顧不上累累傷痕,立即搭乘輪船去汕頭。到汕頭後發現,敵人聽聞南昌起義軍將進駐汕頭,已亂作一團。陳寶苻在汕頭等了一天,才坐上一艘英國太古公司的小輪船前往上海。上船後,風雨交加,船隻能沿着海岸邊緩慢航行,最後用了六天六夜纔到上海。
因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一到上海,陳寶苻立即前往接頭地點——黃浦江邊的報關行。入門後,陳寶苻對坐在最靠前面寫字檯的人,用暗語問道:“某某先生在嗎?”那人一聽,張口就罵了一句。陳寶苻一聽,知道事情不妙,轉身快步走出大門。報關行裡面捕房的特務聽見有人說話,跟着追了出來。陳寶苻急中生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一輛黃包車旁邊。一上車,他便叫車伕加快速度跑。轉彎地方,他迅速換乘另一輛黃包車,這才安全逃脫。
此時,上海已陷入白色恐怖中,共產黨地下組織遭到嚴重破壞。無奈之下,陳寶苻只好在上海先住下來,再另想其他辦法聯繫黨組織。半個月後,陳寶苻遇到一個同鄉,談話中慢慢了解到對方也是共產黨員,並知道一些地下黨組織的活動情況。在確定這個同鄉是可靠的同志後,陳寶苻對他說:“我手裡有一封密信要送到黨中央,請你幫忙聯繫。”這個同鄉很快聯繫到上海滬南區委書記陳公栩。陳寶苻在北大讀書時就認識陳公栩。很快,陳公栩親自來到陳寶苻住處取信。互講了暗號後,陳寶苻放心地把信交給陳公栩,請他幫忙轉交給黨中央。
不久,陳寶苻在報紙上得知起義部隊在潮汕地區遭到敵優勢兵力圍剿,起義失敗,餘部已撤出汕頭。他無法回到起義部隊中,只得繼續待在上海。隨後,他輾轉多地,在中國共產黨地下活動場所從事教育教學工作。1979年12月,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工作人員輾轉聯繫並採訪到陳寶苻同志,他對當年驚險傳密函一事還記憶猶新,激動地講述了當年的那段歷史。
如今,這封絕密信函靜靜地躺在展櫃中,薄薄的信紙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不僅見證了人民軍隊創建之初所經歷的艱難險阻,更反映了共產黨人忠誠擔當、堅定無畏的理想信念。
周恩來手書的絕密信函(複印件)。 作者供圖
《周恩來給中共中央的信》原文:
中原兄:
一、八月五日在南昌送漢之報告,收閱否?自此遂無法傳遞消息。報中所載多屬造謠,兄等自亦無從取信。
二、現革會及十一、二十兩軍均抵汀州、瑞金之線,八月二十六在瑞金城外三十里與錢大鈞部二十師戰,獲全勝。三十在會昌城外合(和)錢大鈞率領之全部共九團人戰,擊潰其全軍。九月二號七軍黃旭初、伍廷揚(颺)、華某三部共五團來攻會昌,復擊退之。總瑞金、會昌兩役,我軍傷亡官兵,約近千數,子彈消耗亦多,本來沿途行軍,因山路崎嶇,給養困難,落伍逃亡重病之士兵,爲數極多,經此兩戰,我雖勝敵,但兵員與子彈之缺乏,實成爲入潮梅後必生之最大困難。
三、軍情除報載(確否難斷)外,餘亦無所聞矣。只知錢大鈞敗後集其殘部向尋鄔、武平一帶遁去,與我軍由汀杭入粵者成平行線。七軍戰敗之五團或亦將追錢大鈞之踵而入粵。汕頭聞何輯五手中只一團一營,而何應欽則助以兩團由甬開汕。此外李濟琛(深)可用至東江之兵力不出兩師,再多恐亦抽調不動。近聞黃琪翔有率兵回粵消息,報載已至吉安,不知確否?
四、我方目的在先得潮、汕、海陸豐,建立工農政權,如情勢許可,自以早取廣州爲佳,否則,在潮、汕須一月餘之整頓,子彈兵員之補充乃是最急。
五、政治上革會之組織已見報紙,其分部辦事行軍期中亦未停止。
六、我們現向中兄要求數事:
1.我軍如已取得潮汕,望即由上海派一得力人來接頭。
2.革會至汕頭後,當以國民政府名義辦事,外交缺人,請派太雷前來主持。
3.子彈及機關槍缺乏,請電知國際能於外埠裝好貨物,一俟汕頭攻下,在十日內即能運至汕頭方好。
4.兵員之補充,需大量招募費,請向國際商借香港票或滬票四十萬,此款如借得,請先集中於上海爲要。
5.如汕頭攻下,請派得力人員尤其是軍事人員前來工作爲要。
6.望電知粵省委另召東江潮汕工農響應一切,以鞏固工農政權及其武裝。
7.去人陳寶苻,已發來往川資,望即以回信交其帶來爲要。
周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