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音樂》周天瑋/音樂史上最偉大的,沒有“之一”

疫情下,仍有藍天。(圖/作者提供 )

● 周天瑋/專欄作家,美國金融與國際投資律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博士,曾擔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和復旦大學法學院訪問教授,著作有《法治理想國蘇格拉底與孟子的虛擬對話》,在中西哲學與東西方比較課題別有心得。

在疫情下的這樣一個美麗而哀愁的春末,如果有人問你,在古典音樂領域之內,挑一首最具備時代意義獨奏曲和一首交響樂,你會選什麼?

心境和時代雙雙告訴我,在此刻我的選擇會是巴哈的D小調遐空(Chaconne,通俗譯名夏康”或”夏空”)和布拉姆斯的第四號交響曲。而且有趣的是,布拉姆斯第四號的第四樂章,也採用了遐空舞曲形式,兩首樂曲之間,存在着多重而富於歷史意義的內在和外在聯繫。

巴哈的遐空原作品是第二號D小調小提琴獨奏組曲(Partita),遐空最早流傳在西班牙,是一種三拍子舞曲,大氣而端莊。發展到了十六世紀晚期,在義大利法國和日耳曼地區已經廣受歡迎,成爲器樂作品之中的重要形式之一。它的格式特點是在低音部提出一個四個小節或八個小節的主題,然後不斷進行變奏直到終曲結束。

巴哈的這首小提琴遐空在1717年到1723年之間創作,也就是三百年前,是一首震撼人心的作品,全長大約15分半鐘,由小提琴家一人獨奏,64次變奏。布拉姆斯在1877年很巧合地看到這首曲子樂譜,感動莫名,他說巴哈竟然能夠在譜紙上用一件小樂器寫出一整個世界的最深邃的思想(沒有“之一”)和最雷霆萬鈞的感受(還是沒有“之一”),“我如果能夠創作,即使只是構思這個作品,我的亢奮和那山崩地裂般的體驗,會讓我瀕臨瘋狂狀態。”

當代著名的小提琴家貝爾(Joshua Bell)也讚歎巴哈的這一首作品,他這樣說:“它不僅只是最偉大的樂曲之一,而且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在心靈上有力,在情緒上震撼,在結構上完美。”

巴哈的遐空實在太受到人們的喜愛和尊崇,後繼有多位作曲家爲它編曲。布拉姆斯自然是見獵心喜的一位,他將這首作品改編爲鋼琴左手作品。義大利作曲家布鬆尼(F. Busoni)又將它改編爲雙手的鋼琴作品,這也是目前在樂壇上演奏最多的鋼琴改編版本。另外作曲家孟德爾松將它改編爲鋼琴與小提琴二重奏作品。其他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改編版本,不一而足。

陽光灑進,聆聽巴哈的遐空,我像是和自己的影子跳舞。(圖/作者提供 )

許多位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家和鋼琴家都錄製過巴哈的這首作品的小提琴原作或者是鋼琴改編作品。法國鋼琴家伊蓮 • 格里莫(H. Grimaud)在錄製之後這樣描述過這首曲子,她說:“巴哈的遐空是巴哈所寫過的最壯麗的單樂章作品 (仍然沒有‘之一’),像是一座宏偉的大教堂,每一個變奏就好像陽光射入每一片不同的彩色玻璃,演奏的時候,我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跳舞。終曲部份更是奧秘,他不把門關上,而是全方向打開各種可能性。”

巴哈的遐空千錘百煉、代代傳承。至於說到我挑選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在作品上分析,也是一首以遐空爲原型發展出來極富於感染力的偉大作品。巴哈的遐空是單樂器的64個變奏,而布拉姆斯的遐空,做到了交響樂團整體多樂器的32個變奏,並且另外同時又滿足奏鳴曲格式的一曲雙架構貢獻。布拉姆斯這一個樂章,不但在結構上完美而壯觀,而且他將一個人的一生所經歷的種種喜怒哀樂、悲絕嚮往和懷舊騷動,一切情緒進行有機結合,匯爲澎湃巨流,昇華到哲學境界,真能和巴哈分庭抗禮

在疫情中,由於幾乎足不出戶,我可以細細玩味並且閱讀相關的介紹和評論,還終於翻開半輩子前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側門音樂書店找到的布拉姆斯交響樂總譜。就這樣下功夫,果然有收穫,最近有一天福至心靈,突然意識到布拉姆斯1885年的這首第四號交響曲其實正是向巴哈致敬之作,它的第四樂章在低音部提出的主題,與巴哈的遐空主題何其相應!他一面致上最高敬意,一面又力求突破,而創建出足以匹敵的殿堂。

▲人類的苦難和嚮往聖潔的心靈,歷久而彌新。(圖/作者提供 )

布拉姆斯在1890年,也就是在發表這首作品之後五年,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可以退休了,因爲他在作曲工作上已經做出貢獻。事實上,布拉姆斯在發表了第四之後,便沒有再寫任何一首交響樂和任何一首大型作品。他的第一號交響曲呼應了貝多芬第九號,此刻他又以第四呼應了巴哈的遐空,他繼往開來,完成了使命,夫復何憾!他早年聽見的巨人的腳步聲何其沉重,如今已經由他自己的步伐所迴應。舒曼對他的期許,預言他一定會“展示出精神世界更神奇的奧妙”,他鮮活地答覆了。

距離全人類遭遇這瘟疫大約整整三百年前,一生低調而深刻的巴哈,在音樂史後繼有人,各領風騷,而他所描寫的人類的苦難和那般嚮往聖潔的心靈,歷久而彌新。巴哈總讓我想到哲學宗師老子,而布拉姆斯有如稷下學宮祭酒荀子。

布拉姆斯的這首第四號交響樂作品,演奏的樂團與指揮,我情有獨鍾於內蘊深厚的夏伊(R. Chailly)和他指揮的萊比錫布業大廳管弦樂團。布拉姆斯生前多次親自指揮演出過這個作品,但那是1885年,我們如今只能在懷想中陶醉,陶醉中懷想。

對抗疫情的方法之一,是音樂,而且是靜靜地去聆聽和體驗這兩首偉大(而沒有“之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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