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欽文向前走,十堰靜悄悄

這座因汽車得名的城市,以網球的名義回到大衆眼前。

“以前隨便約,教練任何時間都有空,今年老是沒空檔期。”

李韻是個網球迷,小學六年級她打過一段時間的網球,但當時不小心受傷了,加上準備升學,她就放棄了網球。沒想到成年後,她再次迷上了,“一天不打都難受”。

她在法國上班,但每年回十堰,總會約同一個教練練球,保持手感。她最直觀的感受是,今年學網球的人明顯多了起來,約教練變得不容易。

鄭欽文奪得奧運會冠軍那天,十堰市奧體中心組織了一場觀賽活動,數千名十堰市民聚到一起見證這一歷史性時刻。網上流傳了很多當晚在奧體中心拍的視頻,給外界留下了一種整個城市都在以鄭欽文爲驕傲的印象——這個出了奧運冠軍的城市,網球氛圍一定很濃郁。

十堰這座小城,終於在“二汽”(中國第二汽車製造廠,後更名爲東風汽車集團有限公司)撤出的20年後,再次回到人們的視野,以網球的名義。

法國網球公開賽女單比賽中,鄭欽文發球。(圖/視覺中國)

山上熱鬧的一角

8月初的一個上午,十堰市區路邊鮮少看到老人、兒童以外的面孔,街道經歷完早高峰的忙亂後恢復閒靜,十堰市體育中心的後山上,卻傳出陣陣“嗒、嗒”的擊打聲。

定位來到十堰市體育中心,需要沿着田徑場右側走,再上坡,途經小型足球場、羽毛球館,繼續爬更陡的坡向上。

進入山腰的緩坡地段時,起伏的人聲傳來。

隱藏在樹葉和柵欄間,有個毫不顯眼的小門,一不留神就會錯過。跨進小門,左側有兩個相連的室內網球場,圍牆和頂棚由簡易的鋼鐵搭建而成,地面已有幾道裂痕。

陽光透過拱形頂棚傾斜地灑向地面,右側的網球場被分隔成一半是晴,一半是陰。

免受太陽暴擊的場子裡,一個教練正在給幾個學生上課,而這些學生都是低年級的小學生。

網球場裡的學童和家長。(圖/張蔚婷攝)

2013年的一項研究顯示,當時在十堰打網球的,多是高校學生,以及36—55歲的社會人員。

當時網球運動在國內不算普及,在十堰這座小城裡,知道它的人更少。直到今日,成片對外開放的網球場,全市不過三四個,教學點和教練更是寥寥無幾,大都在少年宮和市體育中心。一位90後網球教練表示,自己到武漢上大學才首次接觸網球,小時候追動漫《網球王子》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學。

(圖/《網球王子》)

其餘幾個被太陽直射的場子裡,也有人在練球,不過主要是成年人。

與上述研究相似的是,網球愛好者依舊是收入較高的那批人。

一位家長直言,打網球的成本不低,從球本身到場地和教練,都要比籃球等常見的球類運動貴不少,但是他身邊的朋友都在玩,所以他也送兩個孩子到這裡學網球。陪孩子上課的同時,他自己也跟其他家長一起玩玩,“不是衝着奧運會冠軍去,只是爲鍛鍊身體”。

與10年前相比,一個比較明顯的趨勢是,現在的十堰,打網球的羣體愈加低齡化。

場上的小球童們大都還在讀小學二三年級,他們告訴我,他們的平均球齡在兩年以上,很多人從幼兒園大班就開始來上課。

打網球的羣體愈加低齡化。(圖/IC photo)

網邊,教練正在跟學員們講話。靠近我的場邊,有個小小的身影。他蹲下撿起一個球就往我這邊的籃子跑來,放下,又看看不遠處在上課的哥哥,扭頭朝另一個被遺忘的球的方向跑去。他的爸爸說,他今年三歲半,年齡太小了,準備明年再給他報名,但現在“光撿球就很開心”。

另一位家長告訴我,這個室外最裡邊的場地正在進行集訓。他們在爲下週的比賽做準備。

打比賽的習慣

十堰的網球隊素來有大量參加比賽的習慣。早在2012年,他們參加了剛啓動的湖北省青少年網球巡迴賽,十堰是爲數不多在2012—2015年都參加了這項賽事的城市之一。

(圖/《奮鬥吧,少年!》)

網球進入十堰的時間更早。作爲十堰最早的一批網球教練,陳宏鳴說,得益於“二汽”,很多來自東北等地的外來人口進入十堰,也將這項運動帶了進來。不過,當時網球只侷限於“二汽”內部人員自己玩,還沒有向社會大衆推廣和培訓的想法。

到了2009年,湖北省決定加大力度發展網球。原本主攻田徑的陳宏鳴因此被市體育局選派到了成都體校,經過一段時間的培訓,他將網球教育“帶回”了十堰。

根據國內網球比賽年齡分組,對應U12—U14年齡組的運動員,湖北省隊青睞於10—14歲的運動員。網球學習以4年爲一個週期,不能斷檔。因此,市級隊伍只能選擇10歲以下的小朋友開始培養。

來上課的,多是6—12歲的孩子。如果不是要走特長生或職業道路,12歲上初中後,由於學業壓力較大,很少有人會再花時間學新的東西。如果從小學習網球,他們會每週打一次,保持一下手感。

圖爲2023UTR蘇州青少年網球評級賽U14組冠軍爭奪戰。(圖/IC photo)

從成都回來後,陳宏鳴開始選人,他將目光鎖定在幼兒園大班到小學二年級之間的學生。當時的體育中心只有他一位教練,在這座小城裡,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網球是什麼。陳宏鳴每天到各個學校轉悠,一旦看到欄杆另一側有“好苗子”,他就會蹲在學校門口,等家長接孩子放學的時候,就上去抓住對方,邀請對方帶孩子去試課。

姜鑫瑤就是這樣被選上的。那時她在上體育課,陳宏鳴看出她協調性好,可以試試,等到下課他就去跟她說。班上還有幾個學生同時被看中,他們懷疑陳宏鳴是騙子。陳宏鳴把聯繫方式寫在紙條上,讓他們帶回家給家長看。

姜鑫瑤還記得,當時家裡人都覺得這很不靠譜,但仔細看紙條,他們覺得字寫得很好看,“應該不會是騙子”,決定去試試。幾天後的週末,姜鑫瑤跟着奶奶來到了體育中心。

第一節課沒什麼特別的,教練讓孩子們像打籃球一樣用拍子向下拍拍球,又向上顛顛球,感受球的重量。姜鑫瑤覺得很好玩,很快就讓家長報了名。這網球課一上就是10年。

(圖/《網球少女》)

2011年李娜在法網奪冠的時候,7歲的姜鑫瑤在家裡看了那場決賽。雖然還不知道網球是什麼,也沒接觸過,但對於小朋友來說,金牌就是王者的象徵,她只覺得厲害。

沒想到幾年後,自己竟也有機會拿起球拍,還成了鄭欽文的師妹。每天下午放學,姜鑫瑤從學校跑到球場,從下午4點訓練到晚上8點,風雨不改。

她第一次隨隊參加比賽,是在2013年。那時她剛學網球不久,就跟鄭欽文組隊,贏下湖北省青少年網球巡迴賽荊門站U10的女雙冠軍。隨後幾年,姜鑫瑤也多次在全國和省級的女雙和女單賽事上摘下獎牌。

巴黎奧運會網球女單半決賽,鄭欽文2-0斯瓦泰克晉級決賽創歷史。(圖/視覺中國)

跟師姐鄭欽文一樣,姜鑫瑤後來也去了武漢省隊。回想起那段經歷,她“簡直每天都想死”。

在武漢體校的時候,他們每天早上5點出早操跑步,跑完步就直接去食堂吃飯,上午上半天文化課,下午2點開始高強度訓練,每次都以4公里耐力跑開始。

“別人在玩的時候,你就只能在球場上面,放棄玩的時間。”這似乎是每一個立志做職業運動員的球員的標準路徑。訓練強度太大了,14歲的一天,姜鑫瑤意外受傷,沒能繼續在職業的道路上走下去。與很多從小學球又沒有走職業道路的人一樣,姜鑫瑤改道體育特長生,遠離曾經的夢想。

鄭欽文苦戰勝利後擦去汗和淚的動圖讓許多人動容。(圖/央視頻截圖)

2018年9月,網球開始進入十堰的校園,離體育中心最近的鄖陽中學高二學生成爲第一批由學校牽頭學習網球的學生。後來,網球社團、特長生也陸續走進十堰的校園,現在連小學都有網球特色課了。

越來越多十堰的孩子能接觸到網球后,一個更深層的問題隨之出現:學了之後呢?

場地有限,也沒什麼人

說到底,十堰還是個小城。

很多人都聽說過武當山,但很少人知道它的所在地是十堰——它也曾是名動一時的“二汽”落戶的城市。

專攻某一項球類運動的人,總盼着走到一個更大、資源更豐富的城市。於是,他們中大多數人都離開,去到武漢,去到更遠、更大的地方。

多位受訪者告訴我,從十堰出去的人,都想在外面闖一闖。更重要的是,在武漢,網球俱樂部和培訓機構較多,而十堰沒有專門的網球俱樂部。學網球的人在武漢可以當個培訓班的小教練,但回十堰幾乎沒有去處。

武漢綠地中心。(圖/視覺中國)

可是,人手不夠,場地有限,俱樂部怎麼辦得起來?在十堰,網球好像進了一個怪圈。

建一個場地實在太貴了。一位業餘網球教練告訴我,一個標準的網球場,造價至少40萬元起,如何找到一片面積合適的空地都是問題。

這座被羣山包圍的昔日的車城,最多的是坡路,要想找到一片平地,將它規劃成網球場,實在不容易。

陳宏鳴還記得,最初的時候,體育中心附近沒有面積足夠大的區域可用作網球場,思來想去,只有山上的籃球場是水泥地,是適合改造的、較寬的平地,於是刷上油漆、掛上網就將它變成網球場了。

直到今日,十堰的網球場仍不多,只有20餘片,對外開放的只有市體育中心和奧體中心,其餘的都在學校、小區、政府機構或東汽體育館裡,可供大衆使用的場地並不多。

在十堰體育中心的外牆上,鄭欽文的海報已經有些褪色。(圖/張蔚婷攝)

能上課的地方就更少了。多位受訪者介紹,整個城市裡,只有兩三個地方可以上課。“京山的網球場,都比十堰一個市多不止三四倍。”一位業餘網球教練感嘆道。

相關的培訓機構很難搜到。我試着在社交平臺聯繫了一家青年夜校,報價約120元/節,小班制,但追問後發現,他們的老師和場地,都還是來自市體育中心。

市體育中心的教練說,類似的夜校也是依靠他們,收到學員後就託他們上課,夜校本身並沒有獨立的場地和師資。

目前在市體育中心教網球的教練不到10人。以李韻的教練爲例,最近學員多了起來,一般上午2節課,下午2—3節課,晚上1節就已經排滿了。

教練少,學員多,人手不夠是阻礙十堰網球發展的重要原因。(圖/《愛情而已》)

人手不夠,資源有限,或許這就是網球在十堰這麼多年也沒什麼變化的原因。李韻也覺得,現在十堰的網球資源跟10年前她剛開始學網球時相比,變化不大。

可能更現實的原因是,“二汽”撤出十堰,這座曾經的“車城”像被抽走了頂樑柱,受到的重創,久久難以癒合。

20世紀80年代,十堰曾是國內首批實現小康的城市,30年過去,十堰失去了往日榮光,這裡薪資水平在3000—4000元之間,但是日常開銷跟武漢差別不大。美食排行榜上的餐廳,人均價格在50—156元之間。

我遇到的幾位餐飲店員工、網約車司機、工廠工人都表示,鄭欽文奪冠那天,他們並沒有看直播。大家都在忙於生計,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離他們生活很遙遠的事情。

2024年9月2日,湖北十堰。游泳者在丹江口大壩下游泳。(圖 / 視覺中國)

他們中有人事後刷到了這則新聞,有人甚至沒有聽說家鄉出了個奧運冠軍。有人將其形容爲“外部鬧哄哄,內部冷冰冰”。

一位網約車司機說,他的兒子準備上小學,每週上兩節籃球課,一年就得3000元,“不得了咯”。如果參加小團體的比賽,他還得再交幾百元,一週上兩三節課。

至於網球,平均一節課單價都要破百,他們“想都不敢想”。

因網球重回輿論場的十堰,沒有外界想象的熱鬧。數千公里外發生的盛事,似乎並沒有跨越羣山抵達這座藏在褶皺中的小城。

城市內部好像還有一張無形的網,四方形球場裡鬧哄哄,另一側,場外的人沒有停下側目,頭也不回地繼續生活上的忙碌。

這是十堰的故事,也是每個城市都在上演的故事。

作者 張蔚婷

編輯 詹騰宇

運營 小野

排版 黃璐

封面《愛情而已》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