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筆下的"身毒國",到底在哪裡?
“……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身毒國,可數千裡,得蜀賈人市’。……於是天子(漢武帝)乃令……指求身毒國。至滇,……莫能通身毒國。”
——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最初沒有打算來上信德。這裡畢竟不如下信德的卡拉奇和塔塔古城有吸引力。我在一個攝影網站上,找到一些巴基斯坦人,然後發信徵求他們的意見。第一個回覆的是阿伽·瓦希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爲什麼不來薩迦爾呢?”
印度河畔人家
於是到了薩迦爾,到了中國古籍稱爲“身毒”的上信德,它也是印度河進入信德之後的第一城。數不清的民族和征服者曾在這條從《梨俱吠陀》時代起就受到崇拜的聖河上熙來攘往,各顯神通:希臘人、塞人、貴霜人、波斯人、阿拉伯人、蒙兀兒人乃至英國人。只是不知道,在《摩訶婆羅多》中出現的那支名爲“中國人”的“黃皮膚”軍隊,是否也曾駐紮在這岸邊。
印度河邊的七貞女墓,書上說是一位地方官員的墓地,而問旁邊村落裡的任何一個鄉人,他都會告訴你如下故事:殘暴的羅剎如何要霸佔七位貞潔的女子,她們如何向天神祈禱懇請慈悲,於是大地裂開一條縫,吞沒了七貞女,帶她們脫離了這污穢的世界。
七貞女墓 本文圖均爲 Chris 攝
七貞女墓位於伸進河裡的一個尖尖的小岬角上,雖然也多用藍綠白色的瓷磚做裝飾,卻不是常見的波斯式或者蒙兀兒式。它沒有陵園,只有一座高臺。從下面的入口爬上幾級階梯,上到土臺頂,七座古墓和一些小墓就直接端坐在幾個磚臺之上。墓身爲黃色軟砂岩,繁複的幾何圖案簇擁着中心的向日葵。周圍幾根約兩米高的柱子,貼滿了彩色釉磚。這種建築樣式和裝飾風格,與卡拉奇附近的喬可翰狄古墓羣相同,據說是伊斯蘭世界所獨有。
站在七貞女墓的高臺之上,看廣袤的印度河滔滔南去。有江河的地方就有水上人家,薩迦爾也不例外。巴基斯坦人的族羣觀念十分濃厚。尤其是在舊時代,從事某一職業的人往往都屬於一個或幾個特定的族羣,而且受傳統印度社會的種姓制度影響,還屬於特定的種姓。不過薩迦爾的水上人家卻有些特別,他們的來源沒人能說清,也沒有種姓,無論在從前還是現在,都是社會主流之外的邊緣族羣。他們是河上自由的民族,船是他們的家,印度河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人們稱他們爲摩訶那人。
薩迦爾漁人的晚禱
下到河邊時,差不多是正午,摩訶那人已經在船上或棚屋裡休息了。藍天白雲,棚屋外面曬着五顏六色的衣服,河邊三三兩兩地泊着小船,船頭駕着寬大的槳片,有三個小孩子撲在船舷上,嘻嘻哈哈嘩啦啦地戽水玩。姐姐發覺我走近了,招呼了兩個妹妹,齊齊地回頭看着我。
微笑和糖果是跟小孩子打交道最好的方式,甚至不用說話。在她們要跑開的時候,手一伸,攤開的手掌上出現幾枚糖果,她們就會羞澀地慢慢向你靠近。大姐姐披着紅底白圓點的頭巾,攏着兩個妹妹,怯生生地從我手裡拿走糖果,分給妹妹們,然後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剝着糖紙。我操着僅會的幾句烏爾都語,輕輕地問起她們的名字和年齡,仍然是大姐姐代爲回答,脆生生地講着我基本聽不懂的信德語。我舉起相機,三姊妹就更有些僵硬和侷促了,不過還是很配合地站着沒跑開。漸漸地開始有大人走出棚屋來,遠遠地指指點點,微笑和氣地看着我。連印度河彷彿都溫柔了起來,脈脈地聽不到水聲。
失落的印度教
河心小島上那座寺廟叫娑多貝羅廟,是一處重要的印度教朝聖地。擺渡船把我送到了島上。寺廟其實不怎麼出色,除了山門和正殿外,大多磚牆灰面。正殿是大理石的拉賈斯坦式建築,外牆上雕刻有諸天神、經傳故事和明王上師。偌大一個寺院,似乎只有一位廟祝,頭戴黃色小帽,眉心一點橘黃。進山門時,他看到了我,迎上來合什道了一聲“Namaste”,然後領着我,打開所有大門,一間一間地介紹。他不大會英語,我也聽不大懂他的烏爾都語,只是偶爾會從他溫和的語音中,聽到一些熟悉的神的名字“溼婆”、“悉多”、“哈奴曼”,時而還能聞到薰焚檀香的味道。
廟裡來的,大多是來遊園的當地穆斯林。我連比帶劃地問廟祝,上信德還有多少印度教徒?他肯定地告訴我:有的,不過比起從前少很多,而且大多居住在鄉下。
印巴分治後,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大批遷往印度。隨着他們離去的,還有古老勞鹿珈國的回憶,一個存在於上信德的強大印度教王國。勞鹿珈古國的居民主要是阿邏拉人。神話中,阿邏拉人是高貴顯赫的剎帝利種姓,居住在遙遠的北方。溼婆神第六次化身的持斧帕臘蘇喇瑪爲報殺父之仇,24次屠滅剎帝利,阿邏拉人避難逃到了上信德,在如今薩迦爾附近建起阿邏爾城,並逐漸形成勞鹿珈國。公元7 世紀前後,國力極盛,囊括整個信德和南旁遮普地區,治下有印度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和祆教徒。玄奘大師遊歷至此,見有“伽藍數百所,僧徒萬餘人”,“異道雜居”,“如來在昔頗遊此國”。末代羅達希爾多次擊退阿拉伯倭馬亞帝國的侵略,最終敗在大將穆罕默德·伊本·卡希姆手下,首級被割下送往大馬士革。阿邏爾城破之後日漸衰敗,漸漸消失在了歷史的煙塵中。
上信德古國的艾哈默德古堡
阿邏爾古城遺址在薩迦爾郊外,車開半個小時的樣子纔到。司機領着走過一段土路,然後猛不丁往前一指:“阿邏爾。”我就這樣一頭撞進了阿邏爾城。這裡與路上看到的普通鄉間景緻沒什麼兩樣:據說是城牆和屋腳的土埂橫七豎八地交錯着,叢生的雜草中,堆着殘磚斷石。古代旅行家記述的那些美輪美奐的萬千宮室,都已化作了塵土。
唯一有古意的遺蹟,是兩堵殘破的牆,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土丘上,白雲默默。前面立了一塊混凝土碑,說明是巴基斯坦國家保護文物,是那位少年將軍卡希姆修建的“ 伊斯蘭之門”清真寺。寺院原有的規模已經無跡可尋,殘存下來的拱門樸素無華,牆上的格窗用泥磚簡單堆成,可以猜想,在當時這是一座實用大於旌表意義的清真寺。
據說在戰場上,卡希姆親手槍挑達希爾王於馬下,而不久以後,達希爾王的女兒們以自己的方式復了仇:她們充入哈里發的後宮之後,謊奏已被卡希姆玷污過。哈里發龍顏震怒,下詔賜死了卡希姆。他的聲名也同失落的勞鹿珈國一樣,漸行漸遠。征服者與被征服者,都成爲古老阿邏爾山丘上消散了的雲煙。
5000 年前的城市
可能是來之前對上信德期待太多,當阿迦問起第一天感覺如何時,我的禮節性讓他在電話那頭都聽出來了。“明天會有趣得多,”他這樣說,“我安排好人了,帶你去摩亨佐達羅看看。”
巴基斯坦曾經孕育了印度河谷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肇始於公元前5500 年,止於公元前1300 年。目前發掘出來的規模較大的遺址,主要是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境內的哈拉帕古城,以及上信德的摩亨佐達羅,後者更有名。
摩亨佐達羅離薩迦爾大約200 多公里。路況不大好,顛顛晃晃足足五個小時纔到。歡迎我們的是一座3 米高的“祭司王”塑像,是摩亨佐達羅出土的著名小雕像的複製品。不遠處的小丘上,高高聳立着最顯眼的建築——貴霜時代(約公元前2 世紀)的大佛塔。佛塔是發現古城的機緣。當年印度考古官員尋訪古蹟,一位佛教僧人引着他來到這座幾乎完全坍塌的佛塔前,希望重修。正是在隨後的修復過程中,發現了佛塔下這座雄偉的古代城市。
摩亨佐達羅遺址 資料圖
印度河水六次淹沒這裡,數千年的沖積,早已將當年那座懸在半空中的奪目城市洗盡鉛華。普通磚石砌成的房屋,一間連着一間,窗戶都背街開,每一戶或每幾戶都有一口水井。民房之間,縱橫着許多兩米來寬的街道,乍一看並不起眼。但,如果這是將近5000 年前的城市呢?
摩亨佐達羅整個城市經過完善規劃,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山丘上的內城,有城牆護衛,另一部分則是低地的外城。這裡的古人十分注重公共衛生,每戶人家都有單獨的浴室,廢水引排到街道兩旁的公共排污陰溝,最後流出城市。其中最大的一段陰溝,居然有一人來高。光是這統一的市政排污系統,就比現在印巴許多地區都要先進了。
信德人與茶
阿伽有一張照片,一塊平地而起的巨石,30 多米高。不是景點,阿伽卻有心地發現了這裡。我也因這張照片選擇了巨石作爲最後一站。
在巨石下,我遇到了幾位牧羊人,黝黑的臉,粗大的手腳,亂蓬蓬的頭髮和撲滿了灰土的庫爾塔長袍。他們笑眯眯地打量着我,我也報以微微的笑,都有些拘謹,似乎不知道怎麼克服語言的障礙。終於,其中一位迸出了一句“Chine ?(中國)”,我趕緊點頭回答“je je( 是是)”。於是他們一起點點頭“acha acha(好好)”,氣氛融洽了很多。
我擡手抹了抹汗,一位花白鬍子大爺馬上站起來,打個手勢問要不要喝水。我點點頭,結果大家就馬上張羅起來。打水,洗茶碗,劈柴生火,燒水煮茶,忙碌了十多分鐘。最後大爺親手在碗里加了幾勺蔗糖,倒好茶,端到我面前。
“Chai(茶)。”他說。
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心緊了一下,然後舒展開到無限大,把盪漾的紅茶、牧羊人、大石頭,以及透過車窗看到的牛羊羣、小邋遢孩子、紅棕色大鬍子都包了進來,通電一般欣欣然從記憶的二維平面上站起,圍在大爺背後,熱切地看着我,一起殷勤地說:“茶。”
大爺找出塊紅披肩,披在我身上,說:“這樣你就像個信德人了。”
信德人!
我眼前閃過了一張一張的面孔:卡車窗裡的年輕小哥,問我會不會講信德語的和氣老人家,馬素木塔下幫我找了半個多小時鑰匙的看門人,舉着彩色風箏卻在跟同伴興高采烈玩玻璃彈珠的小男孩,鏡頭前露出豁牙嘻嘻笑的小女孩。這些我以前忽視了的臉,如今全都站在我遇見他們的地方,印度河邊、尖塔下、娑多貝羅廟裡、古堡的望臺上,在陽光下清晰地笑。
頭巾鮮豔的信德男子
邂逅是一種驚喜,緣分讓我對本是異國他鄉的上信德倍感親切。
黃昏,阿伽陌生而親熱的聲音再次在電話那頭響起:“回來吧,很多人等着要歡迎你。”他背後有清脆的恰帕爾響板、歡快的雅可塔羅琴、嘭嘭的加哈爾甕,還有嗚嗚短促的博林多陶壎。
西邊山背後,晚霞燒得通紅。
路邊掠過的排排樹影,好像是圍着火堆跳舞的快樂人們。
晚上好,上信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