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煉成“天才”? | 朱光潛《談美》

朱光潛(1897—1986),別名孟實,筆名盟石,安徽桐城人,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是第一個在中國廣泛介紹西方美學的人,是繼王國維之後享有國際聲譽的一代美學宗師。代表作有《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變態心理學》《西方美學史》等。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天才與靈感

朱光潛

知道格律和模仿對於創造的關係,我們就可以知道天才和人力的關係了。

生來死去的人何只恆河沙數?真正的大詩人和大藝術家是在一口氣裡就可以數得完的。何以同是人,有的能創造,有的不能創造呢?在一般人看,這全是由於天才的厚薄。他們以爲藝術全是天才的表現,於是天才成爲懶人的藉口。聰明人說,我有天才,有天才何事不可爲?用不着去下功夫。遲鈍人說,我沒有藝術的天才,就是下功夫也無益。於是藝術方面就無學問可談了。

“天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它自然有一部分得諸遺傳。有許多學者常歡喜替大創造家和大發明家理家譜,說莫扎特有幾代祖宗會音樂,達爾文的祖父也是生物學家,曹操一家出了幾個詩人。這種證據固然有相當的價值,但是它決不能完全解釋天才。同父母的兄弟賢愚往往相差很遠。曹操的祖宗有什麼大成就呢?曹操的後裔又有什麼大成就呢?

天才自然也有一部分成於環境。假令莫扎特生在音階簡單、樂器拙陋的矇昧民族中,也決不能作出許多複音的交響曲。“社會的遺產”是不可蔑視的。文藝批評家常歡喜說,偉大的人物都是他們的時代的驕子,藝術是時代和環境的產品。這話也有不盡然。同是一個時代而成就卻往往不同。英國在產生莎士比亞的時代和西班牙是一般隆盛,而當時西班牙並沒有產生偉大的作者。偉大的時代不一定能產生偉大的藝術。美國的獨立,法國的大革命在近代都是極重大的事件,而當時藝術卻卑卑不足高論。偉大的藝術也不必有偉大的時代做背景,席勒和歌德的時代,德國還是一個沒有統一的紛亂的國家。

我承認遺傳和環境的影響非常大,但是我相信它們都不能完全解釋天才。在固定的遺傳和環境之下,個人還有努力的餘地。遺傳和環境對於人只是一個機會,一種本錢,至於能否利用這個機會,能否拿這筆本錢去做出生意來,則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有些人天資頗高而成就則平凡,他們好比有大本錢而沒有做出大生意;也有些人天資並不特異而成就則斐然可觀,他們好比拿小本錢而做出大生意。這中間的差別就在努力與不努力了。牛頓可以說是科學家中的一個天才了,他常常說:“天才只是長久的耐苦。”這話雖似稍嫌過火,卻含有很深的真理。只有死功夫固然不盡能發明或創造,但是能發明創造者卻大半是下過死功夫來的。哲學中的康德、科學中的牛頓、雕刻圖畫中的米開朗基羅、音樂中的貝多芬、書法中的王羲之、詩中的杜工部,這些實例已經夠證明人力的重要,又何必多舉呢?

最容易顯出天才的地方是靈感。我們只須就靈感研究一番,就可以見出天才的完成不可無人力了。

杜工部嘗自道經驗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所謂“靈感”就是杜工部所說的“神”,“讀書破萬卷”是功夫,“下筆如有神”是靈感。據杜工部的經驗看,靈感是從功夫出來的。如果我們借心理學的幫助來分析靈感,也可以得到同樣的結論。靈感有三個特徵:

一、它是突如其來的,出於作者自己意料之外的。根據靈感的作品大半來得極快。從表面看,我們尋不出預備的痕跡。作者絲毫不費心血,意象涌上心頭時,他只要信筆疾書。有時作品已經創造成功了,他自己才知道無意中又成了一件作品。歌德著《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經過,便是如此。據他自己說,他有一天聽到一位少年失戀自殺的消息,突然間彷彿見到一道光在眼前閃過,立刻就想出全書的框架。他費兩個星期的工夫一口氣把它寫成。在復看原稿時,他自己很驚訝,沒有費力就寫成了一本書,告訴人說:“這部小冊子好像是一個患睡行症者在夢中作成的。”

二、它是不由自主的,有時苦心搜索而不能得的偶然在無意之中涌上心頭。希望它來時它偏不來,不希望它來時它卻驀然出現。法國音樂家柏遼茲有一次替一首詩作樂譜,全詩都譜成了,只有收尾一句(“可憐的士兵,我終於要再見法蘭西!”)無法可譜。他再三思索,不能想出一段樂調來傳達這句詩的情思,終於把它擱起。兩年之後,他到羅馬去玩,失足落水,爬起來時口裡所唱的樂調,恰是兩年前所再三思索而不能得的。

三、它也是突如其去的,練習作詩文的人大半都知道“敗興”的味道。“興”也就是靈感。詩文和一切藝術一樣都宜於乘興會來時下手。興會一來,思致自然滔滔不絕。沒有興會時寫一句極平常的話倒比寫什麼還難。興會來時最忌外擾。本來文思正在源源而來,外面狗叫一聲,或是墨水猛然打倒了,便會把思路打斷。斷了之後就想盡方法也接不上來。謝無逸問潘大臨近來作詩沒有,潘大臨回答說:“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以此一句奉寄。”這是“敗興”的最好的例子。

靈感既然是突如其來,突然而去,不由自主,那不就無法可以用人力來解釋麼?從前人大半以爲靈感非人力,以爲它是神靈的感動和啓示。在靈感之中,彷彿有神靈憑附作者的軀體,暗中驅遣他的手腕,他只是坐享其成。但是從近代心理學發現潛意識活動之後,這種神秘的解釋就不成立了。

靈感就是在潛意識中醞釀成的情思猛然涌現於意識。它好比伏兵,在未開火前,只是鴉雀無聲地準備,號令一發,它乘其不備地發動總攻擊,一鼓而下敵。在沒有偵探清楚的敵人(意識)看,它好比周亞夫將兵從天而至一樣。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拿一件淺近的事實來說明。我們在初練習寫字時,天天覺得自己在進步,過幾個月之後,進步就猛然停頓起來,覺得字越寫越壞。但是再過些時候,自己又猛然覺得進步。進步之後又停頓,停頓之後又進步,如此輾轉幾次,字才寫得好。學別的技藝也是如此。據心理學家的實驗,在進步停頓時,你如果索性不練習,把它丟開去做旁的事,過些時候再起手來寫,字仍然比停頓以前較進步。這是什麼道理呢?就因爲在意識中思索的東西應該讓它在潛意識中醞釀一些時候纔會成熟。功夫沒有錯用的,你自己以爲勞而不獲,但是你在潛意識中實在仍然於無形中收效果。所以心理學家有“夏天學溜冰,冬天學泅水”的說法。溜冰本來是在前一個冬天練習的,今年夏天你雖然是在做旁的事,沒有想到溜冰,但是溜冰的筋肉技巧卻恰巧在這個不溜冰的時節暗裡培養成功。一切腦的工作也是如此。

靈感是潛意識中的工作在意識中的收穫。它雖是突如其來,卻不是毫無準備。法國大數學家潘嘉賚常說他的關於數學的發明大半是在街頭閒逛時無意中得來的。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有一個人向來沒有在數學上用功夫,猛然在街頭閒逛時發明數學上的重要原則。在羅馬落水的如果不是素習音樂的柏遼茲,跳出水時也決不會隨口唱出一曲樂調。他的樂調是費過兩年的潛意識醞釀的。

從此我們可以知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兩句詩是至理名言了。不過靈感的培養正不必限於讀書。人只要留心,處處都是學問。藝術家往往在他的藝術範圍之外下功夫,在別種藝術之中玩索得一種意象,讓它沉在潛意識裡去醞釀一番,然後再用他的本行藝術的媒介把它翻譯出來。吳道子生平得意的作品爲洛陽天宮寺的神鬼,他在下筆之前,先請斐旻舞劍一回給他看,在劍法中得着筆意。張旭是唐朝的草書大家,他嘗自道經驗說:“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王羲之的書法相傳是從看鵝掌撥水得來的。法國大雕刻家羅丹也說道:“你問我在什麼地方學來的雕刻?在深林裡看樹,在路上看雲,在雕刻室裡研究模型學來的。我在到處學,只是不在學校裡。”

從這些實例看,我們可知各門藝術的意象都可觸類旁通。書畫家可以從劍的飛舞或鵝掌的撥動之中得到一種特殊的筋肉感覺來助筆力,可以得到一種特殊的胸襟來增進書畫的神韻和氣勢。推廣一點說,凡是藝術家都不宜只在本行小範圍之內用功夫,須處處留心玩索,纔有深厚的修養。魚躍鳶飛,風起水涌,以至於一塵之微,當其接觸感官時我們雖常不自覺其在心靈中可生若何影響,但是到揮毫運斤時,他們都會涌到手腕上來,在無形中驅遣它,左右它。在作品的外表上我們雖不必看出這些意象的痕跡,但是一筆一劃之中都潛寓它們的神韻和氣魄。這樣意象的蘊蓄便是靈感的培養。它們在潛意識中好比桑葉到了蠶腹,經過一番咀嚼組織而成絲,絲雖然已不是桑葉而卻是從桑葉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