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史話-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
畫家周令釗所繪一幅反映「五四」運動的畫作。(新華社資料照片)
如袁世凱篡國的時代,有位大人先生上表勸進,說,「賴大皇帝之威靈,軍未浹旬,而江表戡定」,轉眼之間,帝制取消,他又勸退,劈頭便是,「慰庭先生閣下」。這不是舉個極端的例,少數的例,實在可以形容中國人的普遍而又普通的心理啊!
自從去年秋天,我心裡有一種懷疑,覺得這白話文學的主義,不久定要風行,然而這白話文學主義的真價值,或者爲着速效弄糟了─這真可慮的很。凡是一種新主義,新事業,在西洋人手裡,勝利未必很快,成功卻不是糊里糊塗;一到中國人手裡,總是登時結個不熟的果子,登時落了。所以這白話文學發展得越快,我越替他的前途耽心。這不是我一人的私慮,別人也有如此想的。《每週評論》的第十一號裡,有仲密先生的一篇〈思想革命〉,我看了很受點感動,覺得他所說的都是我心裡的話。
造就真中華民國
現在把他抄在下面──
近年來文學革命的運動漸見功效,……頗有人認爲正當。……白話在社會上的勢力日見盛大;這是很可樂觀的事。但我想文學這事務,本合文字與思想兩者而成。表現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礙文學的發達,若思想本質不良,徒有文字,也有什麼用處呢?我們反對古文,大半原爲他晦澀難解,養成國民籠統的心思,使得表現力與理解力都不發達;但別一方面,實又因爲他內中的思想荒謬,於人有害的緣故。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中間,幾千年來,根深蒂固,沒有經過廓清,所以這荒謬的思想,與晦澀的古文,幾乎容合爲一,不能分離。我們隨手翻開古文一看,大抵總有一種荒謬思想出現。便是現代的人做一篇古文,既然免不了用幾個古典熟語,那種荒謬思想已經滲透了文字裡面去了,自然也隨着出現。……如今廢去古文,將這表現荒謬思想的專用器具撤去,也是一種有效的辦法。
但他們心裡的思想恐怕終於不能一時變過,將來老癮發時,仍舊胡說亂道的寫了出來,不過從前是用古文,此刻用了白話罷了。話雖容易懂了,思想卻仍然荒謬,仍然有害。
……中國人如不真是革面洗心的改悔,將舊有的荒謬思想棄去,無論用古文或白話文,都說不出好東西來。就是改學了德文或世界語,也未嘗不可以拿來做黑幕,講忠孝節烈,發表他們的荒謬思想。……從前的荒謬思想尚是寄寓在晦澀的古文中間,看了中毒的人還是少數,若變成白話,便通行更廣,流毒無窮了。所以我說,文學革命上,文學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卻比第一步更爲重要。我們不可對於文字一方面過於樂觀了,閒卻了這一面的重大問題。
這篇文章我讀過之後,起了若干想念;現在我所做的這文,正所謂有感而作。平情而論,現在的社會裡,居然有人相信白話,肯用白話,真所謂難能可貴,不溺流俗的人,我們歡迎之不暇,何必作求全的責備。又一轉念中國人在進化的決賽場上太落後了,我們不得不着急,大家快快的再跳上一步──從白話文學的介殼,跳到白話文學的內心,用白話文學的內心造就那個未來的真中華民國。
白話文學的介殼,就是那些「什麼」、「那個」、「月亮」、「太陽」的字眼兒,連在一起的,就是口裡的話寫在紙上的。這個的前途定然發展的很寬,成功的很速。白話文學的內心是人生的深切而又着明的表現,是向上生活的興奮劑。這個的前途就不容樂觀了。
識時務的俊傑
現在並白話的介殼而亦反對的人,大概可以分做兩類:一類是迷頑可憐的老朽,一類是新舊未定家。迷頑可憐的老朽反對我們不會有什麼效果,因爲有自然先生幫助我們打他們,他們垂死的命運早已判決了。況且他的氣力是萎靡的,膽子是老鼠似的,最怕的是勢力(這裡是說怕勢力。不是說崇拜勢力。因爲崇拜勢力他還不配呢),最愛的是金錢,最發達的是肉慾,最講究的是門面話;因而最不健全的是他的作爲,最沒效果的是他的反抗。
況且這些人說不懂得道理,卻還懂得「趨時」:若用真理征服他,他便以化外自豪,若到大家成了風氣之後,他也決不爲采薇而食的頑民。況且單就白話的介殼而論,未必有所謂離經叛道的東西;好在他們也是會說白話的,乃祖乃宗也曾讀過白話的高頭講章的;苟不至於如林紓一樣,怕白話文風行了,他那古文的小說賣不動了,因而發生飯碗問題,斷不至於發恨「拚此殘年」,反對白話。所以我們爽性不必理他;他久而久之總會變的。至於我所謂新舊未定家,就是唐俟先生所謂「理想經驗雙全家,理想經驗未定家」。這都是識時務的俊傑!
他們既不會拚命發揮自己的主義,也決不會拚命反對別人的主義─只會看風使舵。他們都是時勢造就的兒子,沒有一句是造就時勢的老子;都是被羣衆征服過的俘虜,沒有一個是征服羣衆的將軍。見理不明,因而沒主義可說;志行薄弱,因而沒宗派可指,再加上個「唯吃飯主義」,就決定他的飄萍轉蓬的終身了。這不僅少數人如此,實在中國的大多數都是這般。民國元年,遍天下都是革命黨,到了四年,遍天下都是官僚派;這類滑稽的風氣遷流,確是中國人易於改變的徵驗。
又如袁世凱篡國的時代,有位大人先生上表勸進,說,「賴大皇帝之威靈,軍未浹旬,而江表戡定」,轉眼之間,帝制取消,他又勸退,劈頭便是,「慰庭先生閣下」。這不是舉個極端的例,少數的例,實在可以形容中國人的普遍而又普通的心理啊!
所以我平日總以爲在中國提倡一種新主義的精神很難得好─因爲中國人遺傳性上有問題,然而提倡一種新主義的皮毛沒有不速成的,因爲中國人都以「識時務」爲應世上策。由此看來,白話文學介殼的發展,順着時勢的遷流,幾年以內,總會有點小成績,可以無疑了。(原載《新潮》第一卷第五號,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