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通知的時候

散文

接到通知的時候,她在回家的公車上窗邊背靠着司機的位置。

遠處路邊,唯一一個行人正低着頭向她迎面走來,深棕色的頭頂越來越迫近也越來越毛躁,她想起宿舍的抽屜裡,巧克力派和鹹蛋餅乾還剩一半,都會在她的通行證到期前一週過期──她特意留下的,打算回去後趴在窗前,邊賞「雪」邊吃。

四年前,她剛到臺灣。在「宋代詩詞」課上,老師要她給大家形容東萊先生的「雪似梅花」。似與不似的,都奇絕不過她第一次在逼近三十度的深秋,坐在冷氣房裡想着、說着故鄉的雪。課後,老師走到她身邊,小聲問她是不是想家,頓了頓又說:「這裡的話,玉山會下雪,哦,等三月底,我們臺灣的桐花開了也一樣。」

於是「看桐花」,像一句囑咐,被她鄭重地放在心上。

從此她習慣在仲春時看街頭的「雪」,落在ubike的淡灰色車筐裡、騎樓下正烤着地瓜老婆婆的腳邊、巷弄深處貪睡的流浪貓的頸上,還有她這個異鄉人的肩頭。

往往是捷運站口,每隔兩三分鐘,對向的車同時進站,風迴旋着向外噴涌時夾起落花──宜等人,這是她畢業離臺前待辦事項裡的第三十九條。所以一寫完論文,她就打電話給在上海的好友,約定了三月回臺北畢業證書時,他們要在種滿桐花樹的捷運站出口見面。

但通知來得毫無預警。

她的碩論口試排在一月下旬,返家過年的機票就訂在第二天。在松山機場候機廳裡,她傳訊息室友

「我媽之前寄來的素酥餅,還有一盒放在冰箱,給你明天帶回臺中吃。」

接着又打開郵箱導師去信,只是匆忙幾句話還來不及檢查,她就不得不合上電腦登機

往年的二月總是催人的短,這一回她卻無窮無盡般地等,而月初的通知一來,她又格外惦記起臺北的「雪」。

到了三月的第二週,她的在校學生帳號便無法登入了,但和校友帳戶之間,又隔着離校手續。室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因爲一芳新推出的手搖飲料跟她最喜歡的芋頭酥是絕配。她記起來,離開前一晚他們一起去網咖,玩的是她們童年時都着迷過的遊戲,只是臺灣叫爆爆王,大陸叫泡泡堂

從對戰模式到合作打怪,熒幕上的水炮整排整排地爆裂,兩人盛着冰奶茶玻璃杯外,淌下來的水珠也匯成一個又一個圈。

後來她們躺在和室隔間裡聊天,

「我家附近新開了一個綜合體,B1好像有一家一芳。」

「太好了,那你不用非在臺北才能喝到水果茶和黑糖粉圓奶茶了。欸,什麼是綜合體?」

「就是像信義新光那樣的百貨商場啦。對了,還會有你愛的繼光。」

她仰頭看着天花板,時不時用餘光看向唾沫橫飛評點各家鹽酥雞的室友,她待辦清單的第六十六條,是要把眼前這個「炸物界霸子」的口袋名單前十名都嘗一遍。

「你今天喝一芳了沒?哎呀你這件要不要啊?」室友站在桌邊,一邊對她揚着一條連衣裙,一邊對手機裡的她說。

「今天沒有啦。這條我要──你記不記得上次去花蓮我就穿這件,在海邊拍照可好看了!」

「還好那天沒什麼海風。呀,這一袋裡是什麼,一起裝進紙箱寄給你喔?」

「是我在臺北各個捷運站蓋的章呢,跟我的那盒明信片裝在一起吧!」

四月初,學校傳來郵件,畢業證書將郵寄到她家,但她得想辦法把宿舍清空。她又打開那天的通知:因爲疫情,陸生暫無法返臺,得以回校的時間未待定。

通行證伴隨着離校手續的完成而自動失效了──毫無儀式感地,巧克力派和鹹蛋黃餅乾也好像是一瞬間變成即期食品。她最後把在綠島寫給自己的明信片留給了室友,上面是她抄寫的《悲情城市》裡,靜子的哥哥寫給寬榮的詩:

「我永遠記得你,儘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後就來,大家都一樣。」

她格外向往海,因爲八○年代的臺灣電影,《戀戀風塵》裡無疾而終的初戀,《風櫃來的人》裡青春的悸動,《海灘的一天》裡女人的蛻變-彷佛都繾綣在海邊。那也是她第一次獨自旅遊,待辦清單裡的第三條。

掛掉視訊電話前,室友沉吟半晌。

「齁,你的牀和你的座位,怎麼就這樣空了。」

她又想起接到通知的時候,漸次亮起的路燈閃過眼角,夜幕裡的雨才從耳後刺出來,斜斜地劃過玻璃窗。車駛過百貨公司了,平常日子這裡總是很熱鬧──年過七旬的老教授在課上淚眼婆娑地念着<江南逢李龜年>──本該是好時節,不過今年家鄉竟沒有下雪。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面對前行方向的位子坐下,從發件箱裡找出那封忙亂中寄出的信:「……老師,開學在向您當面道別。」

是「再」,她竟沒有用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