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世界是野獸的

圖/可樂王

我的心情像是在坐旋轉木馬。屍體躺在後車箱裡,嘴巴貼着封箱膠帶,很靜謐。屍體沒有名字,可是我很無所謂,載着她,一直開往長長的路的盡頭……我想我該練習做夢。

1 樂園

小的時候,父親經常不在。

因此,野獸跑了進來,僞裝成人的模樣。

家裡的門總是不鎖。浪蕩子性格的父親,不太有責任感,開過舞廳,後來又迷上六合彩,喜歡四處求明牌。民間有個說法,說是尚未識字的孩童報的明牌極其神準,所以家裡的出入份子頗爲複雜,甚至會有不知從哪裡跑來、根本不認識的父親「友人」獨自載我出去,希望能夠從我的童稚言行裡頭領略到獨家明牌。現在回想起,那是很驚恐的經驗,但是安靜的孩子,通常無人聞問。鄉下地方,總以爲人們多是良善且無害的,於是家裡的兩個小女孩,並未被保護的羽翼所覆蓋。

敞開的大門,成爲野獸進入樂園的入口,而且不用門票,只要穿上人裝,那般人樣,沒有人會疑心。

父親出去了。父親去釣魚,父親工作。籤明牌,求明牌。父親經常不在。

有個遠房親戚,常來家裡。大人不在時,母親看不見的角落,從口袋裡,他會將寶貝掏出來。展示般,炫耀般,示意孩子們去觸碰他的寶貝,有的人笑鬧躲開了,留下來的乖順小孩,被馴服地照着指示做,有時碰了,有時抗拒,但不太有用。這場陽具展示被包裝成遊戲的模式,參與的人都是快樂的,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野獸是愉悅的,小孩也只能是愉悅的。那般人樣,野獸進來了,野獸走了,門一直鎖不了。

夜裡無端哭鬧,夜裡驚醒,父母俗信地認爲是受到無形的驚嚇,用一袋米,按下手、按下腳印,一遍又一遍地拿去神明壇收驚。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世界是野獸的。

2 母獸

緊閉嘴巴,摀住雙眼,可以錯覺自己正在穿越的是一條長長的幽冥之路,但很遺憾,路結結實實地長在熱烈的人間世裡,萬里無雲。

時當正午,我提着一袋冰淇淋彎進巷子,想沿着陰涼處走,可是沒有陰影。路依舊彎曲,但世界已然變得敞亮泛白,太白,以至於事物的輪廓看起來毛毛的,不真確,我沒有辦法想像會有任何靈魂或鬼影存在於那裡。一隻貓從旁竄了出來,示現於我面前,是熟面孔阿花,牠經常在我家附近出沒,偶爾我會喂牠、跟牠說說話,但是自從阿花在我面前第一次吃掉自己生的小貓,然後又再第二次吃掉自己生的小貓並且把小頭顱叼放在我家臺階時,我想,我是有些承受不住了。自此以後,我只會趁阿花不在時,將食物放在一固定的地方,儘量避免跟牠碰到面,我不能明白,上網去搜尋諸多有關母貓吃小孩的種種揣測與原因,我還是過不去這關。

有缺陷而活不久的孩子,是註定要被母獸吃掉的。

尚未識字的史前時代,父親曾經開過一家舞廳,大家都說他與那位合夥的女人有一腿,可是母親不信。家裡的三個小孩都去過那裡,可是不好玩,酒舔起來又辣又苦,音樂聽也聽不懂,年紀稍大的兩個就再也不去了,而身爲老幺的我即使再不喜歡也要黏在父親的身邊,當時還是那樣的一個年紀。

然後有次就像所有外遇的蠢夫會幹的事情那樣,父親單獨帶上了小孩去到那間舞廳幽會。一樣是熱烈的天氣,剛過中午,舞廳尚未營業,燈沒有開,舞池還沒準備好,人生也還沒有開始。父親把我安置在吧檯那裡,挖了兩球巧克力冰淇淋遞給我,說要去跟阿姨談事情,等我吃完了就回來。吃在嘴裡甜甜的,心裡卻很恐慌,覺得我與父親此次分離,他不會再回來了,而且兩球根本太多,總是這樣,不明白我的食量、不明白該給我吃什麼。太陽位移,冰淇淋融化了,我在吧檯處的地毯上睡着又醒來,父親果然沒有回來。

我捧着那碗冰,尋聲想找到父親,想告訴他又沒吃完,對不起。然後我找到一間有聲音的房間,門虛掩,父親與阿姨在裡面,而我站在外面,繼續端住那碗甜甜的泥沼,我感到自己的雙足漸漸陷下去,被泥沼吃進去,一口一口,被吃進難看的色澤裡,就這樣,完全來不及跟父親說我不想吃,就被深深地吃進去了,連頭顱都不剩。

3 無垢

由於長期對父親的懷恨在心,終於,我也長成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大人。

剛踏進辦公室,就聽說又有一個走了,不到一個月,辦公室同事已接連死去兩個,都是意外,死狀沒有很好。初初聽見心裡有些波瀾,但很快地,電腦打開,各式系統打開,趁着電腦暖機先去茶水間倒杯水以免一忙起來又沒水喝,然後全辦公室此起彼落地,開始充滿敲打鍵盤的聲音,瑣碎的充滿,心裡又平靜得跟什麼一樣,迅速地回覆成那個面目貧乏的無聊成人。電話響起,微笑應答,死亡輕輕鬆鬆消融在祥和的對話裡,中午用餐時段,討論食物,談起日常,我還是笑得出來,笑得輕易自在,自在一如不必管誰去死。

奶奶死後,很多人都在死。

家裡養的貓死了一隻,姨丈過世,父親罹癌也說自己快死了,大家彷彿相約好,要在這幾年內一次死給我看。我沒有很在意,總感覺不過就是靈魂離開身體去飄蕩,他們不要這個身體了,看到路邊野草、田間小花便心不在焉地想:白天陽光烈,他們的靈魂可能正在葉子的背光處歇息;若是陰霾天風大,又疑惑憂慮靈魂恐將被風吹散。雨天炎天,一直這樣想,想得有如行屍走肉。

出社會賺錢不久,父親即開刀切除癌細胞,算是痊癒了,我卻有些失落。術後父親不太能舉重物,原本就懶散的他更有了無需工作的正當理由,我開始得給他固定的零用錢,他嫌少,很常討,不給,就說反正自己再活也沒幾年了。我就會想,乾脆死掉好了。什麼靈魂的,都不再想,只想,爲什麼還不死掉。父親越吃越多,經過化療與手術的折磨體重卻不降反增,一直吃一直買一直吃,這樣吃法,使我覺得,靈魂與身體都可以被吃掉,其實。什麼都不必留下。

然而,我一直在瘦下去,以一種自己都無法明瞭的執拗方式。漸漸的,慢慢的,一直瘦,直到每個人看見我都不得不義正詞嚴地說太瘦了要多吃點啊的這種程度爲止。吃什麼都覺得沒味道、都不好吃,三天兩頭就噁心反胃,骨頭長出來,背駝下去,乾乾癟癟,像個小老人,一切都彷彿要乾枯消瘦而去。我開始不甚在意誰死誰生,或怎麼個死法,眼淚是許久未滴了,只覺得累,夜裡總無夢,童年的陰霾之獸因此不知所蹤,眼看人生的髒污與陰影彷彿要隨着父親的癌細胞一併地被切除殆盡般,生命竟突然開始變得無垢潔淨起來,連個鬼影也無。而此後每日全部我所願望的,只是能夠靠着枕頭,沉沉睡去,並且做個鬼影幢幢之夢,這個沒出息的念頭而已。

4 練習

夢到了世界末日。

夢裡的天色顯得很陰霾,烏雲壓得低低的,沒有風,沒有東西在流動。我卻感覺很乾爽,心裡淡淡的。

我開着車,開出家裡的小巷子,天色好沉,變成黃褐色的。馬路上都沒有其他的車子,連流浪狗或流浪漢一隻都沒有,好奇怪。不知道是誰的屍體躺在後車箱裡,很安全,很自在。

沿路的稻田穗子都很飽滿,開過去是金黃色的,過去了,金黃色,未來的路也還是一大片的金黃。田埂上面的向日葵也是一樣,過去未來都是金黃色的,現在是什麼季節?好像是夏末秋初,我的心情像是在坐旋轉木馬。

好奇怪,好安靜,路標和目的地好像都不重要。一閃一閃的,有一座巨大的旋轉木馬矗立在馬路的正中央,車子必須繞過它才能繼續往前進,越接近它,絢爛的燈光就越多,紅的綠的藍的黃的紫的橘的,一閃一閃,我的心情像是在坐旋轉木馬。屍體躺在後車箱裡,嘴巴貼着封箱膠帶,很靜謐。屍體沒有名字,可是我很無所謂,載着她,一直開往長長的路的盡頭……

我想我該練習做夢。

5 掌

夏末襖熱,手掌心卻乾枯粗糙,質感似姜似木,不久便開始脫皮。抹麻油擦護手霜擦藥膏皆無用,不見起色,母親納悶,一個只拿過筆的女孩子家的手,怎麼這麼粗皮,怕是不好命。於是每日晨起喝咖啡的習慣另加一匙椰子油,期望脫皮情形會不會好些,或這不符年歲的粗掌就此離我而去。

留下的都不是我所想,已遠離的,尚不清楚輪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