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屆時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作品-搖樹

圖/徐至宏

一棵樹所能提供的結構之多元是難以想像的。蜘蛛們需要這些舞臺配置。一切的欲求能順利滿足,都得在結構中發生。儘管身在這立體的世界,他們倒是不遺餘力的將三維世界中的昆蟲撂倒、按壓在二維平面上,麻醉,溶解,吞噬。

最開始跟着學長走進林道旁陰鬱的樣區時,我仍懷着純粹的敬意。那仍是寒冷的二月,海拔兩千公尺,這個針闊葉樹混合的森林,在闊葉樹的那部分,天光毫無罣礙地穿過落盡葉子的空蕩冠層透射到林底,樹底望上去,顯得純淨透明。通過一小片天然林後,便進入人工林場,濃墨似的造林樹種遮天蔽日,一時也分不清是柳杉還是臺灣杉,一逕地蒼茫厚重,如洞窟般包裹住整個空間。無論是天然還是人造林,那些高大樹幹直立頂天的姿態,總令人有種走進神殿的敬畏。

根據文獻,樹冠層無脊椎動物的抖落研究,在臺灣就僅有篇小規模,不大具有統計效力的報告而已。如學長的計劃,是要在半年中針對五種樹,每種六棵,每棵三個枝條,每個月進行兩次的抖落試驗。如此就能看出在這穹頂之上,隨着時序的遞嬗,到底躲藏着多少種,又多少數量與重量的昆蟲,藉此與生態系的其他變化作參照,畫出一道道帶着故事性的折線圖。

抖落的方法是這樣的,取一根二十公尺的,釣竿改造的長柄鉤,選適當大小的一團枝葉,勾住主軸的枝條,猛烈搖動十幾秒鐘,在此正下方的林地上,張開一塊兩公尺見方的淺色帆布,將所有掉落的事物接住,我們隨即圍上去,將所有奔逃的、暫停不動的、就地僞裝的昆蟲、蜘蛛及其他無脊椎動物全數捕捉,裝進半透明的試管。

接着,再來一次。

原本以爲逃過一劫的,往往會在第二次晃動下被搖落,裝進管子。

掉落的蟲不外乎蜘蛛類、蛾類的毛蟲、各式各樣的小甲蟲,各式各樣吸食植物汁液的半翅類昆蟲,與各式各樣不是前述的小型節肢動物。

回到研究站後,挑出蛾類毛蟲,用該棵樹的樹葉飼養,其餘的全部放進冰箱凍死,然後一隻一隻秤重、分類,紀錄。這便是我身爲助理的工作。

特惠毛蟲的主要原因是,就國內的資料而言,蛾類的毛蟲絕大部份仍無法鑑定,須養成蛾後才能確認身分。必須讓牠們順利羽蛻,再使其生命結束在最極致的一刻──終於能確認身分的那一刻。

這些蟲,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依附於樹上。在我們強烈震盪後,一律被拋甩出來,墜落於我們鋪展的帆布上。我們就像在時空的皺摺中,一一翻整,把所有遺落在異域的故事與資訊挖掘、蒐集起來,加以分裝,編列。於是這些自外星離散的孤兒們,就各自有了在超然的時空之外的定位。

二月到三月,最主要搖落的是蜘蛛。若有毛蟲,也極爲細小。另外還有一些生活在樹皮上微小的齧蟲、椿象之類,稍不留神就會忽略。我想那些蜘蛛就得靠這些小蟲存活,不然冬天哪裡去找獵物呢。

當你想到蜘蛛的時候,先別去想網這回事。因爲蜘蛛有一大半是不織網的,他們都從尾端分泌絲蛋白,但未必編織,而絲也不盡然都具黏性。蜘蛛需要獵殺,但獵殺這件事有太多種成功的方法,絲蛋白與水分子結合後產生無比的黏性與韌性只是其中一種條件而已。

蜘蛛的生存真正需要的反而是結構。

緩緩逼近撲殺的跳蛛,需要的是除站立平面外更立體的三維世界,好讓牠們絕佳的視力得以發揮。那些織網的類羣,織平面網的需要框架,織立體網的需要支柱,織懸吊網的需要頂棚,製作絲質管狀陷阱的,則需要成堆的碎屑。

一棵樹所能提供的結構之多元是難以想像的。蜘蛛們需要這些舞臺配置。一切的欲求能順利滿足,都得在結構中發生。儘管身在這立體的世界,他們倒是不遺餘力的將三維世界中的昆蟲撂倒、按壓在二維平面上,麻醉,溶解,吞噬。

無論如何,搖樹這事得在大約下午四點結束,接着就是濃霧來襲,我們必須趁早趕回三公里外的研究站,這個單位附屬在國家公園的管理站,基本上跟遊客中心是同一棟。回到站上後,我習慣到遊客中心前臺的販賣部找葛夏,跟他要一杯拿鐵。

葛夏當販賣部店員已經第二年了,很難想像這個才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會願意在這深山的遊客中心待上第二年。「葛夏」是泰雅名字,駐站的原住民解說員取的,意思是水,但他其實是漢人。

沒有客人的時候,葛夏會慢條斯理的把烘碗機中的馬克杯一個個取出排在架上,慢慢地洗水槽裡的杯子,又慢慢地把洗好的一個一個擺回烘碗機裡。就算面對一整遊覽車的客人,每人點不同的熱飲,他也不會改變那種悠閒的樣子,一個個畫單收銀,然後轉身後像忽然生出四隻手,以極俐落的排程調理各種飲料,解決整批單子,回頭一一出餐,安撫排隊等待的客人,一邊又接下了新的點單。偶爾那些國家公園的替代役男會來店裡幫忙,但多半時候就是葛夏一個顧着。

葛夏說,先前在臺北東區當全家副店長的時候,客人遠比這個多。

他很少講自己的事情,但在各種對話中,仍能逐漸拼湊出一些他的過去。這傢伙的大學生涯沒停止過打工,除了便利商店,還待過錢櫃,星巴克,麥當勞,以及某幾間小吃店。最窮困的時候,全家關東煮湯泡科學麪,也能熬過一個禮拜。他大三到大四上賺得最多,在新竹一家夜店當公關。

畢業一年多,遠赴此深山顧店,帶幾個替代役按咖啡機泡熱奶茶,眼中有着不屬於二十四歲的寂寞。我不知道葛夏交過六個還是七個女友,總之現在是沒有的,他也似乎沒有特別在意。有一次跟他唱管理站二樓的KTV,那大概是這種單位唯一的娛樂場所。他那首單身情歌:「不要愛過了錯過了留下了單身的我,獨自唱情歌……」我正覺得被觸動了什麼,然後他就忽然岔氣笑場。

「對不起忽然想笑一下。」

聽葛夏說話是迷人的,一邊抽他的七星中淡,一邊講着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見聞。但同時也令我恐懼,有時候我不得不陷入他的價值觀中,那就像被蜘蛛抓在網上一樣,我的大學和碩士班讀到任何繽紛的一切,都像是要在這個蛛網在上找個座標,然後背脊發涼的意識到那些都如此虛幻。

跟學長討論研究的事情相對能找回自己的定位。學長考上高考後才唸的博士班,今年難得調上這個深山的外站當副主任,他把握所有時間做研究調查,整日就跟資料文獻泡在一起。這樣的人生態度,多少能給我這個唸完碩士班,卻前途一片茫然的約聘助理,一些人生的信心。(上)

得獎感言

感謝葛夏們

失重墜落的年代,身邊同輩無不焦慮。但焦慮是多樣的,將之紀錄分類製作標本,也不失爲一件有意義的事。

仍有好些不足,但過去只在文壇的窗外自言自語,感謝時報文學獎這次帶我進門參觀。

最後感謝葛夏們。(黃瀚嶢)

評審意見

觸及當下臺灣社會現實

〈搖樹〉以有限的筆墨,樸實而流暢地穿織了宇宙存在、自然生態與現實人生。透過對樹冠層無脊椎動物毛蟲、蜘蛛……的抖落做爲研究任務,深入高山林相、生態的描寫;當他離開山區時遭遇車禍,人車向山谷墜落時,彷彿也不過是被抖落的蟲或蛛,則扣緊存在的探問。而研究所讀畢卻只能擔任專案助理;做工頭的某父親,終日暴露在有機溶劑中得膀胱癌去世所顯示的工安問題,觸及臺灣當下的社會現實。平淡筆觸下重層結構的展現,引人入勝,得獎實至名歸。(江寶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