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島‧光影行跡 4

大膽島上吟詠美景勒石甚多。(本報資料照片

大膽島處處都有精神標語。(本報資料照片)

6 北山的煙雲和光影

這是全長一百三十五公尺的北山峭壁絕壁上刻着「忠貞團結,鞏固精練」八個大字。這裡以前是北02的據點,前面壁間有座北山寺,寺前則立着「大二膽戰役紀念碑」,盛上校邊走邊導覽。我擡頭看着絕壁陡斜,綠樹在四周叢生,綠葉蔽蔭,鳥鳴三兩,掉到風裡,全化爲風聲悄悄吹走。而佇立絕壁之下,可面對金廈海域,並浪聲從遠方呼嘯而來,渺渺而遠,而泠闊,而虛幻若逝。

沿崖之處,設了一輛坦克,面向廈門嶼。我往廈門的方向望過去,仍然白濛濛一片,看不清海另一岸的景象。此刻,兩岸對望,都濛濛然看不清彼此的景觀,會不會因此而引來更多錯誤的想像?或霧霾廓清了,就能瞭解彼此更深刻的內在風景?只見斷崖下的白浪拍上岸後又退了回去,然後又撲了上來,接着又淹沒在另一重重的浪聲裡,周而復始的,沒有答案。

我隨着衆人在紀念碑前拍了幾張照,然後趨往北山寺的前面來,只見嵌在石壁中的寺宇小小,挹注了軍團的祈望:「北定中原,山河依舊」,但神州已遠,寺廟難爲得承擔了復國大夢。我蹲下來拍了幾張供奉在石壁內的神像,覺得衆神明委屈了,踞守小小洞內,佑庇軍民,還要被託付於王師西指,天人共濟的偉業,責任可謂不輕啊。多年前,寺前還有一座金爐,後來颱風時被兩旁大樹壓垮,最後全被清除掉了。被清除掉了,像一些歷史遺蹟一樣。

衆人默然往前,轉了個彎,卻看到北山雞舍還在,但雞卻已不再畜養。空空蕩蕩的雞寮,早已不見「北定中原榮勢場,山雞啼曉復神州」的春秋大夢了。聞雞起舞的激勵(或雞立),如今看來,不免讓人感慨與唏噓。畢竟風雲激盪時刻,枕戈待旦,雞鳴雄起,都是一場歷史的夢幻,許多人活在夢幻裡都以爲實真,然而當夢醒了,才知道夢裡作夢,也只是一場人生的試煉而已。所以當老兵回到島上尋找遺失的舊夢時,大都會爲當時的熱血與激情而感慨萬千,因爲只有失去的,纔是最叫人懷念。

行到斷崖處,只看到南山海岬,濛濛如近在眉睫,磊磊亂石和草樹,與一灣遼闊的海面相映,頗似詩中山水之畫,因此難怪清朝雍正時期巡臺御史範鹹在登上大膽島時,環顧海島四周,草木茂盛,景緻優美,又佔海口軍事重要據點,因此而寫下了:「瞥見山坳翠欲流,蔥籠密樹景清幽。嵐光遙與羣峰別,海色還看四面收。日暮碧雲驚異采,雨過寒氣逼深秋。天南鎖鑰橫江外,不放鯨魚夜出遊。」的詩來。詩中恰如其分地把大膽島的景緻特色點出,且在濛濛一片的海象中,正如我此刻在斷崖處所暸望到的景緻一樣。我遼望着島岬海面,良久,突然覺得自己無詩可寄,縱然面對島上的美景,也只能艾艾然而自認詞窮了。

沒有詩的靈感,就只能跟着衆人的腳步後跑,把島岬與海天醞釀出的詩情意境全拋在腦後。風呵呵地笑着我喘氣的聲音,然後跟着我一起進入另一個誠實部隊廢棄的(北03)據點。我在這據點看到了戰壕石渠,崗哨碉洞井然有致地面向茫茫大海。在水泥哨口的牆上,還看到「誓死固守,達成任務」的堅定誓言。然而所有的固守,都被時間輕輕的擊垮,磚牆頹塌崩壞,枯葉滿地,雜樹生根,連英雄堡也裂痕處處,「全面制敵,人人戰鬥」的標語,與隔壁北04據點的福德寺共守着一場寂天寞地而老去的故事。據點下面的軌條砦,卻仍在潮漲潮退中,默默地堅持過去所賦予的任務,默默地注視着前方……。

前方是一首悲涼慷慨的歌,總在深深的夜暗裡響起。我想到曾經駐守過此的老兵在臉書上寫過的詞句,不由也心生悲涼,爲一場曾經吶喊過的大夢,爲一場看不見的戰爭,爲一批批青春歲月的流失與消亡,最後卻只在遺棄中遇見了坍塌、毀壞、失落與荒涼。然而如馬克思所說的,所有堅固的,都會煙消雲散啊,更何況是一場復國大夢呢!我掉轉過頭來,卻見衆人早已離去,只剩下我仍在廢墟中,急急找路,急急追尋着衆人的腳步聲而去。

遺棄的據點,在時間的流逝中,終究還是要被遺棄,那就留給時間去嘆息好了。歷史回不了頭,歲月也是,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必須往前,去探尋島嶼的另一個記憶。所以穿過了北山國旗臺入口兩側刻着「大膽擔大擔,島孤人不孤」的標語後,我們已逐步登上了北山最高的疆界,與中華民國國旗矗立於獵獵的風中,面朝大海,想像着七十年前風雲激盪,那擎旗的手日日夜夜北望,望到了最後,所有在風裡的眼神都傷逝於風裡,只剩下一面國旗,仍然在前線的最前線,於拔高的風裡不斷拍打着自己的傷口。

我們爭相拍照,企圖留下那一剎那的光影,時間卻在瞬間掠過,按下快門,卻把北山的一灣海景凝住與停格,歷史卻遠遠逃了出去,遠遠的,冷眼看着觀光客的你我。因此,我想退入附近的播音臺去,卻在拾階而下間,繞到了北山的石刻羣,而島上更久遠的歷史,其實都匿藏在這些石頭之上,化爲書法,銘匿於堅硬的時間之內,而幸得免於風化。我從播音臺右側下的「雪浪飛濤」、「飛鯨」、「海天一色」、「閩南保障」到乾隆時期水師協副將施必功所題的「鳳崗」等字,一路看過去,朝代悄然無聲更遞,剝落的字重新整修和油漆,陰刻的筆畫,也就隱隱然有了時間累積而來的深沉呼吶

我摩娑着石上自清代乾隆時期留下的這些石刻銘文,從粗礪的觸感中,冷像着那些文人與官員踏上這座小島時,登上北山,遙望山海的壯闊,並在潮浪澎湃的水氣聲中,如何題字石上,並斲石爲文,刻文爲象,展示出了那分北望神州的雄豪之氣?字仍在,題字的人卻早已消亡了。

但也幸得這些石上銘文能夠留下,才讓島嶼的歷史,有了時間的縱深度。有人突然說,幸好八二三幾萬顆如雨轟炸的炮彈沒毀了這些磊磊石塊,不然古蹟消毀,舊魂難尋了。我摸着字的筆畫,感覺溫度仍在,而山上人文靈毓之氣,亦鍾盡於此,而使軍管戰地間,有了一個可供懷古和想像的小小秀逸之處。

回過頭來,同行的楊肅民兄說我幫你拍張照,我笑一笑,於是也把石上銘文和剎那停頓的時間,隨着照片裡的微笑,一起帶到了山下。此刻下午兩點的白日捲過了兩點的潮光天高風遠,渺渺吹過,惹得一山的樹沙沙而笑,我們將嶙峋峭壁和磊磊的石頭拋落腦後,一步一步的探向了另一個幽秘之境去了。(待續,本系列5因逢第41屆時報文學獎揭曉,延至十月27日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