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迷下棋的國王:秘魯的憂傷歷史
大名鼎鼎的西班牙征服者因爲擊柱遊戲的失利而喪失自信心,一個雕刻家在刻完雕像的當天瘋癲死去,因爲找不到訴訟案卷和嫌疑犯而把螞蟻關進牢房……這些情節聽起來像是小說,但卻是真實的歷史。不過它們並非來自文獻,而是來自秘魯的民間傳說。
被稱爲“秘魯文學之父”的裡卡多·帕爾馬用近三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傳說”這一體裁。它既是歷史,也是故事,主角可能是總督與將軍,也可能是秘魯村莊的理髮匠或一個騎着毛驢的流浪漢,在他的代表作《秘魯傳說》中,作者隱匿了政治與道德立場,完全藉助幽默諷刺的筆調錶達自己的情感傾向。
在從印加帝國時期到玻利瓦爾時代的敘述中,秘魯歷史的樣貌漸漸被揭曉——當然,不要奢望閱讀了《秘魯傳說》這本書就對那個陌生國度的歷史有了深刻理解——它不是歷史,只是迷人的故事。這裡沒有高昂的英雄與帶着滿身爭議離去的領袖,沒有對西班牙征服者的譴責或對秘魯社會制度的批判,只是不同的小人物——在歷史中,有誰不是小人物呢?——在這片狂熱而瘋癲大陸的碎片中如走馬燈般閃爍,他們遙遠的身影在傳說中變得荒唐,滑稽,並鮮活可觸。
《秘魯傳說》
作者:(秘)裡卡多·帕爾馬
譯者:白鳳森
1
神秘的古代帝國
相比於歷史,傳說在敘述上有更自由的空間,因爲歷史——總歸是一批嚴肅的人用嚴肅的方法或觀念寫出來的,不得不接受種種考證與調查,而在撰寫傳說的時候——作者可以不必那麼負責任,更何況,大多數有趣並流傳甚久的傳說並不來自於官方,而是來自民間。如果說,寫歷史的人像是個守在文件櫃旁邊的律師,那撰寫傳說的作者更像是酒吧里長談的閒客,凡是感興趣的事情都願意說上兩句,相信與否取決於聽者,但這些傳說又並非空穴來風,甚至可以說,即便是空穴來風的傳說,願意相信的聽者多了,也就變成了真實的信息。
在拉美大陸,尤其如此。
原住民文化與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衝撞使得拉丁美洲本身就具有了多種層次的文化氛圍。前者的文化、圖騰、信仰爲這些傳說賦予了神秘色彩,而後者則在殖民統治與掠奪中,讓前者變得更加現實。
馬丘比丘
依託于山脈的秘魯王國對於外來者而言,自始至終都是神秘的。殖民時代的西班牙人便苦於無法探知山脈深處王國的真實樣貌,空有印卡王寶藏的傳說卻連份殘缺的藏寶圖都搞不到手。1979年,遊記作家保羅·索魯乘坐列車遊歷秘魯時,寫下了他對這個國家的直觀感受:
抵達庫斯科讓我感覺有些搖晃,用過午餐後更糟。但是我決定不向高山症低頭。感覺有點像暈船,在噁心與眩暈的夾擊下,我在鎮上蹣跚行走。這地方有着與世隔絕的暗褐風貌,並且殘留着三十年前受地震襲擊的特徵,實際上,唯一沒有傾倒的是地處偏僻、無法摧毀的印加堡壘和神殿。……他們是美國人,但也是荷蘭人、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和北歐人;他們講着同一種語言,總是錢。
《老巴塔哥尼亞快車》
作者:(美)保羅·索魯譯者:陳朵思 / 胡洲賢 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7月
我們知道從15世紀開始,歐洲基督教國家的眼睛便盯上了這片傳說裡的“遍地黃金”。但爲何五六個世紀過去後,抵達秘魯的旅客們還在孜孜不倦地談論着傳說中的黃金與神秘的帝國。這似乎與秘魯留下的傳說密不可分。而這個民族傳說成爲世界化傳說的過程,便離不開印加王國最後一位尚有威嚴的君主:阿塔瓦爾帕。
阿塔瓦爾帕
裡卡多·帕爾馬的《秘魯傳說》原著共有10卷,其中四分之三的篇幅爲殖民地時期的傳說,印加帝國與古代傳說的部分較少,中文譯本選擇的版本爲古巴哈瓦那出版社編選的兩卷本,本身內容有縮減,因而全書的開篇便以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被西班牙人俘虜的故事開始。所以要了解印加王國的神秘傳說,需要藉助其他幾本書籍的記載。
15世紀至16世紀的印加帝國版圖及其統治的四個地區
印加王國一直沒有自己的文字,只用結繩記事法記錄事項,這使得他們的歷史本質上就是口口相傳的傳說。清晰的本地歷史記錄只能從西班牙殖民者和傳教士的日記中找到。印加王國雖然名爲“印加”,卻並非由單一民族構成,事實上,印加人只是這個龐大帝國中的少數成員,人數不到十萬的印加人統治着超過一千萬的人口。建立這個龐大帝國的君主稱號爲“帕查庫提”,意爲“大動亂”與“將要顛覆世界之人”。
大型策略遊戲《文明6》中的印加領袖帕查庫提,其特性爲“印加路網”,可以在山脈間修建道路,快速通行。這一設定也很契合歷史上印加領袖的原型。
在帕查庫提的統治下,印加人成功顛覆了本來佔據西海岸的奇穆帝國,用武力手段將四個龐大的地區統一起來。美國人類學家金·麥誇裡在《印加帝國的末日》中概括了當時印加帝國的規模,“北至今天的哥倫比亞南部,南到智利中部,東西則是從太平洋沿岸一路翻過寬廣雄偉、有多座海拔超過兩萬英尺山峰的安第斯山脈,再延伸到地平的亞馬孫叢林”。帕查庫提死後,他的兒孫繼續將印加帝國推向了巔峰。在另一本以傳說體撰寫南美歷史的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火的記憶》中,也提到了古代印加帝國的盛景:
在刀斧砍殺和亂箭飛舞中,他成爲新的山巒、平原和沙漠的主人。在這個王國裡沒有人不想着他,也沒有人不害怕他。現今他的王國比歐洲更大。牧場、河流和人們都取決於瓦伊納·卡帕克。因爲他的意志,山脈挪移,人羣遷徙。在這個不識輪子用途的帝國,他下令從庫斯科運石頭去修建房子,爲的是後人能夠了解他的偉大,爲的是人們相信他的話。
——《火的記憶:創世紀》
《火的記憶:創世紀》作者:(烏拉圭)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譯者:路燕萍版本:S碼書房 | 作家出版社2014年10月
根據考古遺址還原的庫斯科概念圖
等到阿塔瓦爾帕統治的時候,印加帝國不僅在規模上讓歐洲來客們敬畏,在西方人所不知的地帶——首都庫斯科——還有着以黃金打造的神廟及其他建築。幾代統治者的指令讓印加帝國起碼在視覺意義上真正成爲了一個“璀璨閃耀”的帝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帝國,在一場戰役之後,便被一百四十名西班牙人擊潰
(西班牙人無一陣亡,而印加方面卻死傷近萬)
。如此戲劇化的歷史,不同的人該如何去描述呢?
2
阿塔瓦爾帕的傳說
“在短短几個小時的時間裡,西班牙人奇蹟般地打死或打傷了六七千名印第安人,而他們自己卻沒有損失一兵一卒……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印加帝國經歷了一場無妄之災,彷彿一隻美洲鴕或豚鼠一樣被人一刀砍掉了腦袋。”
有時在敘述歷史的時候,腔調是非常重要的潛在因素。鑑於金·麥誇裡,加萊亞諾,裡卡多·帕爾馬都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家,他們自由敘述的語調幾乎就決定了故事的主題。金·麥誇裡對於這場戰役的描述是最爲詳細的
(他也參考了很多資料)
。與傳統的敘事不同,金·麥誇裡將戰役雙方的心理情感都描寫得很生動,一邊是陷入絕境、極有可能被幾十萬印加勇士殺光的西班牙人,一邊是擁簇在戴滿黃金的君主周圍、對未來會發生什麼一無所知的印加人,雙方都是在做出孤注一擲的選擇。
“無論他們想出什麼樣的辦法,這些辦法都有一個共同點:風險性極高,成功的概率極爲渺茫。至少此時看來,他們就像是困在了一場強大颶風的風眼裡——無論他們選擇朝哪個方向前進,都註定要面臨地獄般的考驗。”
——《印加帝國的末日》
《印加帝國的末日》作者:(美)金·麥誇裡譯者:馮璇版本:甲骨文 | 社科文獻出版社2017年5月
因而,在洞察了雙方心理活動的歷史敘述中,我們的情感甚至會憐憫那些困境中的西班牙人
(暫且以不知曉他們日後的行爲作爲前提)
。印加帝國的君主阿塔瓦爾帕的內心並沒有與這羣白人交涉的慾望,他內心只是盤算着如何殺掉他們並奪走他們帶來的物品。所以戰爭的場面就只是戰爭本身。至於印加人爲何會遭到如此潰敗,金·麥誇裡也給出瞭解釋,印加人要對抗的是全副武裝,掌握了馬術和鍊鋼技術並擁有少量火繩槍的西班牙騎士,而印加人從來沒有見過馬匹,他們的武器通常只是用木棒綁石頭,少數的斧子其硬度也遠不足以抵擋西班牙人的鋼鐵。遠程士兵方面,他們只有擲石兵而沒有弓箭手——只有一小批亞馬孫叢林部落的人掌握了弓箭技術,但他們被排斥,並沒有得到印加君主的信任。最後,西班牙人有嚴謹的戰術和戰場通信手段,印加人則從來沒有文字的概念。當一名西班牙人倒地的時候,他的同胞會迅速衝過去救援,而印加人則是踩着同胞的軀體逃竄。
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俘虜了印加國王並在秘魯建立了第一個西班牙定居點。此後,因爲與同伴阿爾馬格羅之間產生利益分歧而敵對,65歲時被人刺殺。他死後,他的兄弟們也因爲“背叛皇室罪”被討伐處決。
同樣的事件,在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筆下則是一邊倒地傾訴他對於帝國覆滅的哀嘆之調:
皮薩羅叫嚷着衝上去,隨着他的一聲令下,陷阱張開了網口。號角聲四起,騎兵從天而降,自柵欄外射出的火繩槍砰砰響,包圍住這些震驚困惑,手無寸鐵的人。
長官們和士兵們叫嚷着要求分配。6年來他們分文未得。
阿塔瓦爾帕的雙手、雙腳和脖頸都被縛住,但他仍在想:我做了什麼以至於要死呢?在鐵的繞線器割破他的脖頸之前,他哭了,親吻十字架,接受他們用另一個名字受洗。他被稱爲弗朗西斯科,他的戰勝者的名字,他叩打歐洲人的天堂之門,但是那裡沒有給他預留的位置。
——《火的記憶:創世紀》
Juan Lepiani《俘獲阿塔瓦爾帕》。在這場戰役之前,“在場的印加人之中,只有一些級別最高的軍事領導才知道阿塔瓦爾帕的計劃——抓捕並殺死西班牙人,將倖存者閹割了做太監,然後自行繁殖馴養那些西班牙人成爲“馬”的健壯神奇的動物。”
而裡卡多·帕爾馬在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風格更加戲謔化。可以說,在他的筆下,傳說中的人物形象更貼近於那種“可憐的白癡”——對歷史、命運及個人選擇的無助。這種敘述的筆調也敘述了整部《秘魯傳說》,在他的描述下,無論是被殺害的君主、西班牙騎士還是殖民地時期的傳教士與普通村民,都陷入了一種瘋癲的命運。
在《秘魯傳說》中,裡卡多·帕爾馬留下了一則阿塔瓦爾帕的傳說,據說,這位印加帝國的君主死於癡迷下棋,在被西班牙人囚禁後,阿塔瓦爾帕便迷上了這個西班牙人帶來的遊戲,每天靠棋盤對弈打發時間,並在遊戲中建立了對西班牙人近似虛幻的友誼。然而,一次觀棋時的指點,給這位印卡王帶來了殺身之禍。
被囚的頭兩三個月,印卡王心事重重,非常壓抑,所以,雖然每天下午他都坐在他的朋友和保護人埃爾南多·德索托身邊,但並沒有顯出弄懂了對弈中怎樣走棋以及使用招數和變招的樣子。後來有一天下午,索托和裡克爾梅正在對陣,下到最後幾步時,埃爾南多剛跳馬,印卡王輕輕一捅他的胳膊,悄聲說:
“不,統領,不……出車!”
在場的人無不驚奇。埃爾南多沉思片刻,按照阿塔瓦爾帕的支招兒出車,又下了兩三步,裡克爾梅果然被將死。
……百姓們說,由於他給支招兒,裡克爾梅在那個難忘的下午被將死,而阿塔瓦爾帕就爲這一將送了命。原來是皮薩羅召開了一次有二十四名法官參加的會議,在那次不尋常的會議上,以十三票對十一票決定將阿塔瓦爾帕判處死刑。十三張贊成票中就有裡克爾梅一票。
——《秘魯傳說:精通下棋的印卡王》
這則軼事聽起來很像是童話,加上作者依託想象力所刻畫出的場面,草草畫在囚房木桌上的棋盤,泥巴做的棋子(可以肯定裡卡多·帕爾馬不可能親眼見到這幕場景),從嚴謹角度來說反而削弱了歷史的可信度。但金·麥誇裡在歷史著作《印加帝國的末日》中爲這個傳說提供了佐證。“尤其是埃爾南多·德·索托和埃爾南多·皮薩羅。這兩個西班牙隊長教會了印加君主如何下棋……阿塔瓦爾帕很快成爲了下棋的好手”。但至於投贊成票的那一位西班牙人是否因爲棋場失利而對印卡王心生怨恨,則無從考證了。
裡卡多·帕爾馬,秘魯作家、學者,被尊爲“秘魯文學之父”,並創造了“傳說”這一文學體裁。1833年2月7日出生於利馬,1860年,因襲擊總統行動失敗前往智利避難,1866年,參加卡亞俄保衛戰,艦隊被敵軍炮彈擊中,帕爾馬本人倖免於難。1868年,因推翻獨裁政府被任命爲新政府的總統秘書,但在1872年,總統死於軍官政變,悲慘的政治事件使得帕爾馬開始脫離政治。同年,開始創作《秘魯傳說》,1906年,完成最後一卷。1919年10月6日,86歲的作家在利馬逝世。
相比於講求精確性的歷史著作和更具政治傾向的拉美編年史《火的記憶》,裡卡多·帕爾馬所撰寫的《秘魯傳說》中幾乎找不到作者的政治立場。這與其人生經歷截然不同,在寫作這本書時,他變成了一個單純講故事的人。十卷本的《秘魯傳說》裡一共講述了435篇傳說,其中既見不到對印加帝國覆滅的哀嘆,也沒有對西班牙殖民者的批判,裡卡多·帕爾馬用文學傳說的方式裝載歷史與傳說、虛構的幻想、毫無根據的民間故事以及歷史史實同時出現在書中,在這種敘述的語調中,每則傳說的人物都具有了一些滑稽色彩。
他彷彿在用這種方式證明,狂熱的政治鬥爭,爲黃金賣命的西班牙人,帝國的統治者,總督與喃喃自語的傳教士……所有人的宿命除了能留下幾行文學的記載外,都在虛空中變得並無意義。那裡既沒有愛,也沒有怨恨,有的只是文字與傳說。正如他在《大力士阿隆索》這個惡漢的故事中所寫下的結尾,“事實如何自有人知,我是既不添枝也不加葉,更不想議論其中的青紅皁白。因爲擁抱人也好,因爲煽動叛亂也罷,反正‘大力士阿隆索’死了也無關緊要”。
《秘魯傳說》外文版插圖
而且,在拉丁美洲這樣一片土地上,又有什麼樣的文字能準確地還原歷史呢,即便準確,那歷史本身便有可能是一團混亂。在印卡王阿塔瓦爾帕死後,印加帝國留下了大量神秘傳說,例如印卡王的寶藏和曼卡在山脈深處的神秘王國。西班牙人也並沒有在南美洲建立更有秩序的社會。
在像拉美這樣一個疆域如此遼闊、遭受數個世紀殖民的原始社會裡,等級制度和法團的結構一直是鬆散的,遠不像在宗主國那樣連貫緊湊、有條理和有組織性。填補這種組織空白、制度空白和法團空白正是新世界的半島人界定“文明”和“進步”的方式。因爲儘管20世紀初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開始爭取獨立運動時,他們嘴上經常掛着自由和共和,但實際上卻竭力重新創建這種有機的法團秩序——他們從其歷史中學到的也僅止於此。
——霍華德·J·威亞爾達《拉丁美洲的精神》
《拉丁美洲的精神》
作者:(美)霍華德·J·威亞爾達譯者:存海 / 鄧與評 / 葉健輝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7月
接下來的秘魯,又經歷了殖民者皮薩羅與阿爾馬格羅之間的內鬥,總督們奇形怪狀的統治方式,還有天主教會和方濟各會教士們並行傳播的福音與醜聞。《一心做媒的總督》《詩人總督歷險記》《奇蹟總督》《異端總督與刁鑽的敲鐘人》《一位任性的利馬婦女》《一件控告上帝案》……裡卡多·帕爾馬用大量篇幅書寫秘魯總督時代的異聞,沒有什麼絕對的秩序可言,每個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激情與思想各行其是。這是一份文化意義上的藏寶圖——不會吸引着垂涎的淘寶者,但是傳說、民間諺語與魔幻歷史所形成的故事,讓秘魯歷史宛如人跡罕至、層疊交錯的密林,等待着人們探索。也正是因此,保羅·索魯纔會在遊歷這個神秘的國家時給出這個結論,“秘魯是南美洲最窮的國家,也是最多遊客造訪的國家”。儘管大多數人還是衝着黃金——而且在今天它換成了另一個更現代的詞:匯率。
撰文丨宮子
編輯:董牧孜,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