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非洲

母象和象寶寶。(周遠馨攝)

不再獵獅的馬賽戰士以歌舞歡迎我們。(周遠馨攝)

在非洲相思樹下野餐。(周遠馨攝)

非洲草原的相思樹。(周遠馨攝)

雨季來的特別早

即便在今日,計劃前往非洲的旅人腦海中仍會浮現「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中英屬殖民下壯闊又蠻荒到動人的畫面和音樂。該書作者Karen Blixen 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因評委擔心對北歐作家偏袒而始終未得獎,但根據小說而拍攝的電影卻使得這自傳式作品享譽全球,電影看了N 遍,也讀了原着,等待三十年,我終於踏上這塊狂野又浪漫的土地。

一走出首都奈洛比機場,櫛次鱗比現代建築物映入眼簾,柏油道路旁是汽車經銷商,透亮的十層帷幕建築,入住國際連鎖店酒店乾淨整潔,當地的度假村以野生動物爲主題,夢幻地彷彿進入侏羅紀公園。然而,離開海市蜃樓般的首都,即進入天壤之別卻真實的非洲。

從首都驅車前往「馬賽馬拉」約有五個小時,沿途道路建築在考古界人類進化論的地標「非洲大裂谷」(Rift Valley),對我而言是一場朝聖般的旅程。念人類學時,人類起源是必修必考,對遙遠的人類搖籃──非洲大裂谷有無限的遐想和嚮往。

考古學界Leakey家族於1972年在肯亞挖掘到上萬片古人類化石遺蹟而聞名於世。我站在高地眺望從埃及延至莫三鼻克達9300公里的大裂谷,有種亙古蒼茫之感,廣袤大地點綴着許多矮小茂密的樹叢,遍地紅土是因日照過長以及含鐵量高而不適合農產種植,卻在兩百萬年前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土地上,孕育了人類剛完成直立行走的老祖宗,不得不驚歎人類適應環境的奇妙能力。

天邊那棵傘狀的「非洲相思樹」孤零零地守在地平線上,成了非洲草原的標誌,讓我驀然驚覺已經「進入非洲」投入世界最大自然生態系統「賽倫蓋地」的懷抱。「馬賽馬拉」是其中最富盛名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在此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別,我們在旱季來到,水源縮減,草原枯黃,對動物和人類的生存都是最大的挑戰。

我們乘坐吉普車,與以此爲家的動物深情地對望:長頸鹿如超模優雅自在地在大地走T臺,斑馬的黑白相間如剛做完皮膚護理般,在陽光下油亮亮地發光,河馬肥碩看似愚鈍卻攻擊性極強惹不起。

傲視羣雄的獅子對闖入領地的人類視而不見,即使獅子走到車旁卻又感覺那麼遠,嚮導說,「每隻雄獅有自己的領地,即使人類闖入牠的地盤,卻不是牠的食物,只要不去招惹牠,牠根本不在乎我們,因爲牠就是王者。」然而,曾有人被獅子攻擊而喪生,保育員必須射殺該獅子,爲的是杜絕「人是可食的資源」的基因在獅羣傳遞下去。原來,爲了生存,無論人還是動物都必須先保護自己,人和動物唯有彼此「尊重」才能和諧共處。

一隻獵豹在草叢裡享受午餐,羚羊鮮紅的肉身被啃到只剩下骨架,有團員低呼,「這麼可愛的羚羊,太殘忍了!」其實,在人類世界裡,日日上演着「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霸凌、詐騙、企業收購、人口販賣、戰爭侵略,人類只是用文明的手段、冠冕的理由進行各種掠奪侵佔,和草原上赤裸裸的生死搏鬥有何區別?

十幾輛吉普車隊圍繞土窪裡一隻孤獨的老象,皺巴巴皮囊鬆垮地罩在牠龐大的軀體,嚮導估計這隻老象約莫有五十歲,自知老病便自動離羣,慢慢地等待終了。牠虛弱無力無法咬緊食物,雜草不斷地從嘴裡漏出,但仍驕傲地昂起尊貴壯麗的長鼻,我們無法想像牠心裡在想什麼,但是溫和敦厚的眼神朝我們往來又像是敘說草原的故事。牠牙口不靈,最終因飢餓而亡,或者虛弱倒下,成爲獅豹的獵物,最後由長相猥瑣的「草原清道夫」鬣狗吃幹抹淨,將牠尊榮的一生迴歸大地。

不遠處,一隻母象在路旁步履不安地倒着走路,一個白色袋狀的東西吊掛在下腹,導遊減緩車速,關閉引擎輕聲說母象正在臨盆。我拿起望遠鏡,見那「袋子」從母象身體一點點擠出,忽然裹着胎衣的「袋子」蹦出,距離之外都聽到嘩地一聲,一汪血水噴出,我正爲此感動激動交加,其他大象紛紛靠攏過來圍成一個圓圈保護剛落地的象寶寶,母象身上還懸着臍帶,面對觀看的遊客發出巨大的鳴聲,似是警告我們不要靠近,其他大象此起彼落地發出鳴聲,不斷輪流用鼻子幫助在地上沒有動靜的寶寶脫離胎衣。小象軟趴趴的四肢微微顫顫站不穩,兩扇耳朵像泡過水的木耳, 柔軟細長的鼻子有如蚯蚓掛在小臉上,還使不上勁舉起,令人疼愛不已。母象不斷用前肢推進輔助,小象終於挺起修長的前腿,支撐較短的後腿,搖搖晃晃地原地打轉,一羣觀看者不斷髮出對新生命疼愛的低呼聲。

我擔心象寶寶是否能活下來,嚮導笑道,「會的,大自然有奇妙的力量,大象家族會一起撫養幼象,妳沒看到大象們不斷的煽動耳朵,那是牠們對家族新成員開心的慶祝。」

馬賽戰士的輓歌

馬賽族是世界上少數僅存的原始部落,分散在肯亞和坦尚尼亞,人數約一百多萬,世世代代在大草原狩獵爲生,以無畏著稱,馬賽男孩獲得「戰士」地位的唯一途徑,就是單槍匹馬地用長矛殺死一頭獅子。然而,近半個世紀以來,嚴禁射獵動物,馬賽人的文化也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我們參訪了一個馬賽村,他們仍然居住在泥巴堆砌的屋子,以放羊爲生。無畏的戰士靠展示他們原始的生活方式爲生,成了遊客的攝影擺飾。這也使得原本純樸好客的馬賽人受到不良影響,見遊客便要錢要禮物。

爲了開發並保護面臨絕種的野生動物,馬賽人不斷遭到驅趕,生存空間逐漸壓縮,不時發生和動物爭奪生存空間的衝突。

於是,他們生活的土地上產生兩極化的現象。野生動物是非洲主要的經濟來源之一,在國際組織密切的關注之下,成立「馬賽戰士隊」進行反偷獵動物保護任務、併爲野生動物創造新生態系統重新造林。爲我們領路的護林員是個身高一米九的馬賽人,要求我們每人給他一美金的小費。生活在貧瘠土地又嚴重貪腐的政府下,觀光客成了主要經濟來源,因此我們都很樂意支持。

行前,我們根據美國疾病防治中心(CDC)的指南,打了黃熱病疫苗和服用預防瘧疾的奎寧,並攜帶必備的防蚊噴劑、和各類急救醫藥,佔滿半個行李箱。到達之後,才明白這些藥物的重要性,因爲這裡物資極度缺乏。曾在電視上看到不少有關非洲「落後」和「饑荒」的報導,但實際面對這「非人類生存」的景象,不僅產生心理巨大的衝擊,心痛亦難以言喻,更爲自己所有的一切感恩不已。

首都之外土地貧瘠 ,氣候極端,缺水少糧,本就不適合人類居住,連自來水都沒有。馬賽人長途跋涉去買水,婦女孩童將一桶桶的水「滾」回家。沿路看到的是滿目瘡痍,牛羊吃垃圾果腹,絕非「貧窮」二字可形容,而是人類在生存邊緣掙扎的景象。據嚮導說,國際救援組織發送的物資幾乎都被腐敗的政府官員一層層的剝削,根本無法到達需要的人手上。而政府更無心改善,這樣國際救援纔會源源不斷。

馬賽人從遊牧生態到如今的村落聚集,轉型一定要靠教育。然而,馬賽孩子要走七公里上學,疫情期間,學校無法發放食物達三年,孩子也就不再來上學,畢竟頂着烈日飢渴,哪有體力上學?

在肯亞與坦尚尼亞邊界,我們在非洲相思樹下野餐,僱請護林員拿獵槍保護我們不遭動物襲擊。我們將吃不完的食物送給當地工作人員,他們高興地接受並立刻打開餐盒吃起來。團員們都異口同聲說:再也不能浪費食物!

這些年來透過電影書籍和媒體的長鏡頭觀看肯亞,彷彿加上了濾鏡,帶着無限遐想來到非洲草原,近距離檢視,才感受到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迫切。

驟然間,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了天空,巨雷震響,極端氣候使得今年雨季來得特別早,暴雨狂瀉,一羣羚羊聚集在酒店花園間,我看到牠們眼中的不安與慌亂,如同在惡劣土地上,掙扎的人臉上不知所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