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你們讓我自己保護自己,那你們在保護誰?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你們讓我自己保護自己,那你們在保護誰?

前言

作者魏燁做過媒體、影視,現在在做遊戲編劇。曾在《收穫》《上海文學》《萌芽》發表過作品。

今天他給我們帶來一個殘酷質感的青春小說

小縣中學發生了一起惡性事件,高一女生佳子半夜跑出宿舍,在校園內被強姦。現場監控攝像頭被毀,警方初步判定嫌疑人來自校外卻遲遲無法鎖定。事發一週後林佳子便回到學校,聲稱強姦自己的人來自校內,自己能依靠聲音找到他。與此同時,班主任艾可與新任語文教師“我”也開始暗中調查真相,漸生情愫的二人卻意外捲入另一場輿論風波……

文章兩萬二千六百字。希望大家喜歡。

第一場

新澄是我老家的一個縣,在行政區劃上有比較高的獨立性。小時候經常聽大人稱呼某某新澄人,可能和上海人稱呼崇明人差不多。總之,就給人一種和我們不是一個地方感覺

我沒去過新澄,同學裡面有一兩個新澄人,許歡就是其中之一。我印象裡就是他們口音比較奇怪。

我辭職那陣子,和許歡意外恢復了聯繫。他說他還在新澄教書。新澄實驗中學。我說哦。他說他教語文,最近升了教研室主任。聽到這種話我更加無感了。許歡說最近他們那邊很缺人,上面對很多新來的老師都不滿意,畢竟私立學校,不用考試沒有編制,純粹就看硬實力。

我說我硬實力不錯,你們要不把我招進去。我名校碩士,做過記者、編劇,寫小說也寫詩,雖然說不上有名,但硬實力應該過得去。

許歡那邊反應了一會,回了一句:好啊。

我沒有想到許歡會說好。

我們以前算是一個圈子裡的,但我不是很喜歡他,他有點沒主見,一直都是跟着我和另外幾個朋友混。奇怪的是,我現在和另外兩個人沒聯繫了,反而和許歡還保持着聯繫。

兩個月後,我就離開了北京,去了新澄。實驗中學是住宿制的,老師也有宿舍。許歡專門開車到我家接我,我挺感動的。路上許歡簡單問了一下北京如何,就開始嘮叨他在新澄的事,主要是說他看不上學校裡那幫從體制內學校高薪挖過去的老教師。

我琢磨了一下,意識到許歡可能是在找人充實自己的陣營。他把我當自己人了。但我倒不介意。

快到新澄的時候,我們路過一條河。有一段國道就傍着河走。許歡看我在往外望,就介紹說這是礐江的支流,名字很特別,叫子在川。好像是以前一個宰相命的名,你以前不是學歷史的嘛,應該記得。我說對,我記得。我其實什麼都不記得。子在川,古人才不這麼取名。

這條河不大,挺直,從路上看去,水流很薄,像一個淺灘,但可能只是因爲反光的緣故。河水稀稀拉拉地朝着新澄流去,或者從新澄流出來。河兩旁的沙岸上,我看到兩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在玩耍。他們對着靜止的河流投出石子,從我的方向看不到激起的波紋,好像石子直接就被河水吞掉了一般。

我被安排教高一語文,負責一二三班。別看這幾個班這麼靠前,但都是普通班。實驗中學有重點班,單獨列出來用英文字母標識,普通班級全用數字。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教師,對教學一點都不上心。這一點,我甚至都跟許歡說了。但許歡滿不在乎,他說慢慢來,又說你教高一,高一不在乎業績。聽他說完我就放了心。

段時間,我的生活超常忙碌。我說過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不擅長教書,不會做教案。PPT會做一點,但我更擅長做那種找投資用的劇本策劃書。我的高中語文也是一團混沌,別看我在從事文字工作,但我語文一直不好,我閱讀理解就是一泡污,加上作文兩泡。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教學準備上。

剩下的時間,我都用來打遊戲。我帶了switch,但卻玩起了積灰多年的PSV,因爲上面有一個遊戲《女神異聞錄4》,講述的是一個東京高中生轉學到鄉下讀了一年書的故事。這個遊戲對高中日常塑造得很好,我就趁這個時間通了關。

相比之下,現實的學生比遊戲裡的學生無趣多了。我站在講臺上往下望,每個人穿着一模一樣的校服,臉上富有光澤和生氣。他們讓我有些緊張。我在北京的時候,去過小酒館講開放麥。我踏上講臺的感覺,和踏上舞臺有點像。我是一個沒什麼自信的人,特別是在年輕人面前。因爲我也年輕,我知道年輕人最沒有耐性,也最沒有包容性。

我儘量不去注意臺下的學生,但完全不注意也不行,眼神飄,他們也看得出來。所以課堂的每分每秒我都很受煎熬。下課鈴一響,我比下面的學生還要感到解脫。

那個時候,我沒有怎麼注意到林佳子。但印象裡二班確實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姑娘,坐在教室靠窗後排,也就是傳說中的主角位置。她的頭髮挑染過,有一點藏得很細緻的藍,臉上化了妝,尤其眼線畫得挺濃,還打了耳洞,不過沒有戴耳環。但這些都不算太特別,只能說和其他人略有不同。

但那頂頭髮還是挺顯眼的。林佳子的頭髮是有設計感的,縣城的髮型設計師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因爲這頭短髮,我在別的地方也會注意到這個女生,加上林佳子長得確實不錯,不驚豔,但耐看。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對漂亮女生多看幾眼很正常。我相信許歡,或者那個有些駝背的教務處主任,沒事也會多看幾眼漂亮女生。只不過他們不會像我一樣說出來罷了。

印象裡,林佳子經常獨來獨往。她吃飯的時候也跟別的女生一塊,可能還有幾個經常說話的朋友,那些姑娘也都坐在後排,樣子也比較野。林佳子的特點是沉默一些,或者說酷一些。

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早晨,雖然那天早上沒有我的課,但我還是很早就起牀了。在北京我能睡到十點,現在七點鐘就睡不着了,比我課堂上趴着睡覺的學生還困。我在陽臺上洗漱,呼吸了一口混着牙膏香氣的溼冷的風,望着樓下那些熙熙攘攘往教學樓去的學生,我突然覺得好像氛圍不太一樣。

我的直覺沒有錯。

到了辦公室,幾個同事正圍在一起說話。那時候我們已經認識,所以看見我,他們也不會避諱,還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接着討論。我出於禮貌,問他們聊什麼呢。他們很默契地對視了一下,好像在互相推諉到底誰來告訴我。

昨天夜裡,學校發生了一起惡性事件,一個女生在學校裡被強姦了。現在女生已經被送去了醫院,班主任也跟着過去。學校也報了警,據說現在警察已經在校長那邊瞭解情況

我感覺有點像誤入了某個劇組。嚴格來說,女生被強姦這種事,新聞裡經常報道,但這次的距離感覺離我很近。我當然不是強姦犯,天地良心,我的意思是這次我的身份成了老師,好像這件事就跟我有了更直接的關係。

我在旁邊聽他們議論了一會。好像是凌晨一兩點,在學校北面的林子裡。所謂林子,就是一點綠化帶,圍着一個小型人工湖。那個女生,顯然是從宿舍裡面偷跑出去的,高中雖然比大學嚴,但晚上有人跑出宿舍也不奇怪。他們推測強姦犯是外面進來的。之前就發生過小偷從圍牆翻進來偷東西的事。

下午有我的課。進二班教室,學生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這事。我沒有細聽他們聊什麼。我說上課,班長就帶大家起立喊老師好,整齊坐下去後,我才注意到靠窗的那一排空了一個位置。我想起了那個頭髮有點藍的女生。

受害人就是林佳子。

上課的時候,我注意力時不時地就被空位吸引。我在想這個姑娘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到底是什麼人搞出這種事情。這破學校的圍牆一點用都沒有,能防得住學生卻防不住外人。我的腦子有點雜亂,後來不得不把後半截改成抽查背誦。我本來很不想搞這種節目,但抽查背誦的時候我真的很放鬆,就站在講臺上發呆,讓課代表替我記錄。

強姦案的熱度大概持續了一週。那一週裡,學生和老師的狀態都和平常略有不同,很難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不同,氛圍不是說有些緊張,我甚至覺得大家有些興奮,就好像在學校這個小世界裡面,出現了一個熱搜頭條,大家有了共同關注的對象。

那一週裡,我也聽說了不少關於林佳子的事。林佳子勉強稱得上是名人。她的家裡情況有些複雜,母親已經去世,父親是開廠子的,新澄這邊很多開廠子的,算是小企業家。林父對林佳子挺嚴厲的,但因爲工作忙,有點顧不上。林佳子也不是很受拘束,初中的時候成績很差,經常跟社會上的人來往。據說還交了一個混混男朋友,有過一些不好的傳聞。林父花了不少錢把她弄進了實驗中學。

聽那些老師說,林佳子已經不是第一次半夜跑出去了。以前還有幾次跑到校外,記了過,叫過家長。林父過來之後,毫不客氣,當着老師同學的面揪着頭髮就打,最狠的一次,直接把她填耳洞的棉籤拽下來,在耳垂那裡撕了一個口子。我聽着都覺得耳朵疼。但林佳子也是一個狠人,捂着耳朵直接就去踹她爸。二班的數學老師倒是很欣賞林佳子,說這個女生其實腦袋很聰明,架不住原生家庭問題。其他老師也都覺得很遺憾。

初步斷定嫌疑人是從外面翻牆進來的,這和老師們的推論一致,不過那天晚上監控攝像頭被砸壞了,警方仍然沒有抓到關鍵線索,鎖定嫌疑人顯得異常困難。

有一天晚上,許歡跑到宿舍裡來找我,說要請我喝酒。他開車把我帶到了縣裡,找了一家海鮮大排檔,我們倆吃生蠔就啤酒。許歡問我應該聽說那個事情了吧。我說林佳子的事?許歡說對,他有些愧疚地搖搖頭,說一來就讓你遇到這種事情。

許歡說,這個事情還挺讓人頭疼,家長們都在抱怨,上面也要問責。我說會出什麼事嗎。許歡說那倒不會,這只是一個意外,風波過去就好了,最多品牌形象有點受挫,不過也不要緊。我們是這裡最好的學校,許歡說。

喝完酒已經十點,許歡說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許歡起身,但又好像想起什麼,搭着我的肩膀說,對了你不要老在宿舍裡打遊戲了。我有點詫異,這你也要管?我問爲什麼。許歡說有些人跟郭主任反映了,有老師在學校裡打王者榮耀。

打什麼王者榮耀?我打的是硬核JRPG!我忍着氣,說我也沒外放,不影響誰吧。

許歡低頭看了看酒瓶子,又擡頭看着我。“給我個面子。”我說好。

回到宿舍我又打了一把P4G,劇情已經推進一半了,我對角色建立起了感情,我在天城雪子和久慈川理世中間猶豫不決。

第二天臨時召開了一個教師會,我跟着大部隊進了一個教室。

一羣成年人,一羣人頭人臉的教師坐在學生的位置上看領導講話,我實在看不習慣。

講話的有那個女副校長,還有許歡。我都不知道許歡位置這麼高,高到可以衝其他老師講話的地步。

最後一個講話的是政教處郭主任。他的主題是學校管理問題。學校管理太疏忽了。學生被強姦了,學生自殺了,學校都不知道。學校到底在幹什麼?

面對這股正義感,我居然有些肅然起敬。直到郭主任提出了顯然醞釀已久的重要措施:在校內建立一個教師巡邏制度。保安巡邏是不夠的,還要教師。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在互聯網公司,下班後領導跟我說,沒事你也去前臺做做接待。

“老師應該多把心思放在學生身上。我一直覺得老師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身份。老師沒有下班打卡一說。”

我搖了搖頭。怎麼了,老師也要996嗎?

“我最近聽到一些反映,個別老師一下班就玩遊戲,拿手機打那個什麼,王者。我知道遊戲是一種娛樂,大家都需要放鬆。但這種事情也要考慮影響,畢竟大家在學校裡,一言一行都是學生們的榜樣。”

臺下老師們交頭接耳,每個人好像都在確認郭主任說的到底是誰。不知道爲何,那些臉轉來轉去最後都轉到了我這邊。

“我沒打王者。”我說。

全場肅靜。老師們,包括郭主任、許歡和女副校長都往我這邊看。我皺了一下眉頭。

“我打的是單機遊戲。那是我個人愛好。”我像個學生一樣舉起手,一板一眼地說。

一些眼神掃向了臺上的郭主任。郭主任愣了好一會。這場面太突然了。在他的教學生涯裡恐怕聞所未聞。如果現在我是個學生,郭主任可能已經炸了。但我不是。

郭主任停頓得讓人心急,看他要黑不黑的臉,感覺下一句話就是“操你媽”了。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郭主任走下了講臺。

大家安靜了一會,直到女副校長上去做了一下總結。沒有人再看我。我鬆了口氣。

回到宿舍,我洗了個澡,躺到牀上,拿起PSV。去你媽的教務處主任。我進入了遊戲,強迫自己打了十幾分鍾,越打越覺得奇怪。好像郭主任會突然從哪裡探出個頭說“又逮到你了”。這種單機遊戲需要沉浸。

PSV暫時被我收了起來。晚上我改看電影,專門看文藝片,我就想看郭主任會不會在下次會議上說,有些新老師天天看基耶斯洛夫斯基。

第二場

一週後的週三早晨,我去上早課,一進門就看到了坐在原位的林佳子。

她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頭挑染過的短髮,可能比之前略微長了一點。此時她正在擺弄課本,兩個女生坐在她前排,轉過身跟她聊天

我注視了她一會,在她覺察之前,移開了目光。我開始上課,儘量裝得若無其事。

其實我還蠻驚訝的,我以爲她會多休息一陣子。難道她是怕功課落下不成?不像啊。

下課後我去了辦公室,辦公室裡的老師也沒在聊這個。我看到了二班的班主任,教歷史的艾可。艾可是個長頭髮很溫柔的女老師,挺有氣質,穿那種很看腿型的筒裙,有種禁忌的性感……這些不是重點。艾可就坐我旁邊,我問她你們班那個,那個女生回來了?

艾可可能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問她事情。畢竟我之前就沒和她說過幾句話,而且都是她找我說話,問我一些文學電影上的問題。艾可睜着那雙丹鳳眼,看着我。你說佳子啊,昨天晚上就回來了。她沒事了嗎?我問。我是跟她說可以多休息一陣,但她說不想耽誤學習。艾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顯然她也不相信這種說辭。

“她爸也沒有攔她,我們做老師的也沒有辦法。”艾可說。

“反正人沒事就好。”我說着,有點擔心他們會不會奇怪我這麼關心林佳子。

中午在食堂吃飯,我又看到林佳子。她跟個沒事人一樣,排在隊伍裡和其他女生有說有笑。我一方面替她感到寬慰,一方面又覺得這個女生也太心大了吧,難道現在這些00後已經不把強姦當回事了?

那陣子我很無聊,比那些中學生還要憋屈。放學後沒事,我要麼早早吃飯,回去看電影,要麼在學校裡到處閒晃,讓那些路過的學生不得不叫老師好。感覺很不錯,我有點理解過去老師爲什麼要嚴抓禮儀了。

我有好幾次遇到林佳子,她屬於那種不會說老師好的學生,這種學生也不少,見到老師就低下頭走過去。我不是郭主任,不會因此逼逼賴賴。我甚至也會別過臉假裝沒看到她。

兩天後的下午,艾可在微信上找我,讓我去趟圖書館,說有事找我幫忙。我正在外面閒晃,一路晃到了圖書館。進去了之後才發現,艾可兼任這裡的管理員。

艾可說她最近要採購一批書,她想多采購一點外國文學,讓我幫忙出出主意。我說現在都有什麼書,艾可就打開了管理系統,讓出了座位。我其實很想讓她搞個清單發給我,我現在坐這裡很像一個修電腦的。但艾可卻搶先說讓我慢慢看,她去給我弄一杯咖啡。我說居然還有咖啡。艾可說她買了一個咖啡機,就放在裡面。

因爲有手衝咖啡,我就老實坐在那裡選書了。老實說,這圖書館壓根就沒有什麼書,搞得我都不知道怎麼推薦。我想了想自己喜歡的作家,就列了一個表,什麼麥克尤恩、庫切、奧康納,我希望能夠提升一下這羣高中生的文學品味。

艾可回來之後,也不說話,把咖啡放下,推了一張椅子就坐到我旁邊,把脖子伸過來看我電腦屏幕。接下來就是通用描寫了:我聞到了她頭髮散出來的香味。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她鼻子呼出來的溫熱氣息。

“我也喜歡奧康納誒。”艾可說。

“是啊,她的小說很猛。”

“可惜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嗯,紅斑狼瘡。”

艾可看了我一眼。

“你平時在宿舍裡都在看書嗎?聽許歡說你很少出門。”

“沒有,我很少看書了。”我說。

“那你做什麼呢?”

“打遊戲。”

千萬別問我是不是王者榮耀。我在心裡祈禱。還好艾可沒問,艾可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對哦,你就是上次在開會的時候……”

艾可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個場面。我們倆對視着,不發一語。最後是艾可先笑了一下,打破了僵局。

“我平時看電影比較多,你之前是做影視的對吧?”

我說是的。

“那怎麼就離開北京了?”

“這個說來話長……”我扭頭看了一眼艾可。她就這麼瞪着丹鳳眼看着我,像一個求知慾很強的女生。我腦子裡空了一下。

“大概就是行業不景氣。影視寒冬。”我往椅子上一靠,鬆了口氣,自己笑了笑。

後來我跟她講了一些影視圈趣聞,這些趣聞我都快講膩了。艾可倒是很捧場,比我脫口秀的觀衆捧場多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艾可。

夢見我們在我北京的出租屋裡。我給她做飯,她打我的遊戲機。我還夢見別的。醒來之後我摸了一下牀單,還好,沒有夢遺。

中午我想找艾可一起去食堂,但一直沒等到她,也不好意思直接發微信邀約,那樣太正式了,哪怕只是去食堂。下午艾可還沒在辦公室出現,我記得她今天並沒有課。

我去了一趟圖書館,也許她就在那看文藝片,我可以順帶給她推薦濱口龍介的電影。

圖書館沒有開放,但門沒有鎖。我輕手輕腳推門進去,剛走幾步,就聽到了裡面說話的聲音,是兩個女聲。

“佳子,老師明白你現在的困惑,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回家再休息一段時間。”這是艾可的聲音。

“我沒有什麼好睏惑的,我現在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林佳子的聲音。

“你想要的難道不是真相嗎?現在對你來講,等待,休息,保護好自己,就是……”

“你讓我保護好自己?那你們是想保護誰?”

我聽到了杯子摔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我趕緊往旁邊書架一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躲,搞得自己跟嫌疑人似的。

林佳子衝出了圖書館。我在書架後面站了一會,還是出去找艾可。艾可坐在電腦後面,微微閉着眼睛,在出神。我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她睜開眼,驚訝。有事嗎?艾可問我。

沒料到她的回答這麼冷。我也尷尬了,說我就是過來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這句話說得我自己都難以相信。艾可看了看電腦,思索了一番。沒別的了,謝謝你的書單,我今天做一下表格明天就發給上面審覈,應該很快就能批下來。艾可又看了一眼電腦,手移到鍵盤上。“我得先忙一會,”艾可看着我。

“那行,我先撤了。”我說。

從圖書館出來,我漫無目的地往宿舍樓走。經過教學樓的時候我擡頭看了一眼。林佳子就站在教學樓的四樓走廊,就是左右兩排教室中間的過道,雙手橫抱支在護欄上,好像在往遠處望。

我看到林佳子的時候,林佳子也似乎看到了我。我們就這麼好像對視了一眼。

之後幾天,艾可對我有點冷淡,我懷疑她在躲着我。我們倆座位相鄰,我在的時候她永遠不知所蹤。我猜測是林佳子又出了什麼情況,但在其他地方又聽不到風聲。

關我屁事。我懶得去管了。但夢裡還是頻繁出現艾可,我們在各種地方相遇,圖書館,小巷,校外的稻田,甚至還有子在川。我們除了做愛,也會有其他故事,有的美妙,有的發酸。

週五上午有課,中午我去食堂吃飯,裡面人頭攘攘。我在教師窗口打了飯,從一排學生隊伍後頭穿過準備出食堂,快到門口時,身後傳來了吵鬧聲,一個男聲在大吼,“你他媽以爲你是誰!”

我猶豫了一下,拿着飯盒返了回去。

食堂窗口前的隊伍中間,林佳子正在和兩個男生對峙。男生看樣子應該是高三的,蓬頭垢面一副學習過頭的模樣,站在前面的男生不僅凶神惡煞,而且印堂發黑,雙眼佈滿血絲。林佳子和男生對視着,表情淡漠得有點抽離。

“你吼什麼?”林佳子說。

“你說我吼什麼?你跟了我一路了……”

“我就是排個隊而已。”

“在你眼裡,我們都是強姦犯對吧?我是強姦犯對吧?”

“我有這麼說嗎?”

“行,我就是強姦犯,你去跟警察說,我強姦了你,我天天強姦你,我還強姦了你媽,我強姦了你全家!”

男生突然歇斯底里地自首,搞得他的同伴也很不好意思,拼命把他往回拉,但他卻甩開了同伴。“你去告我啊!抓我啊!”男生還在吼。

林佳子看着男生,從口袋裡掏出了錄音筆

“你自己說的。”林佳子說着,把錄音筆收回去。這回男生懵了,下意識伸出手拽住林佳子。林佳子的飯盒掉在了地上,發出鋼鐵清脆的響聲。男生一手拽着林佳子,另一隻手過去掏她口袋。

現在是英雄救美的好時機。我看那幾個參與圍觀的老師還沒反應過來,就把飯盒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準備上去解圍。但我剛放好飯盒,就聽到了另一個男聲。“大家冷靜點。”聲音如洪鐘大呂,我猜應該是一個胖子。

果不其然,一個胖子學生過去,試圖攔住爭搶錄音筆的男生。這個胖子我認識,叫李昊,是二班的班長,我一直猜測艾可讓他當班長是圖他老實。

李昊抓住了高三學長的手臂,然後迅速被高三學長的另一隻手臂抽到了地上。我沒想到李昊的身材居然不給他增加穩定性。學長看了李昊一眼,又伸手過去搶。我想這回輪到我了,沒想到另一邊的圍觀學生突然讓開一條路,接着許歡和郭主任就邁着整齊的步伐走了進來,像一對什麼神探組合。

這場騷動最終以許歡和郭主任的出現告終,他們驅散了圍觀的學生,分別把打人的男生和林佳子叫走了。

我回宿舍吃完午飯,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問一下許歡,這是最好的時機,我可以直接問他中午怎麼回事。

直到快要晚飯,許歡纔回復了我的微信,問我晚飯吃了沒。我說沒。

我們倆一塊去了食堂打飯,一起回了宿舍,在我的宿舍吃飯,許歡把情況簡單告訴了我。

雖然警方已經判斷,嫌疑人來自校外,還在圍牆那裡找到了進出的腳印,正在學校周圍進行排查。但林佳子始終認爲,強姦她的人是學校裡面的人。

那天晚上,林佳子溜出宿舍,在學校背面的小林子裡抽菸,嫌疑人就從她身後襲擊了她,這傢伙蒙着臉,林佳子看不清長相,但在林佳子試圖叫喊求救的時候,嫌疑人捂住了她的嘴,說了一句別喊了。

林佳子說她對這個聲音有印象。她堅持自己在學校裡聽過這個聲音。她還記得嫌疑人用來裹住臉的T恤,就是去年期末學校週年慶發的文化衫。

在醫院的時候,林佳子就不斷向警方強調這一點。但警方在調查現場之後,還是把偵查方向鎖定在了校外。

林佳子之所以執意返校,真正的目的,是想自己找出那個聲音。

許歡告訴我,回了學校之後,林佳子就一直在查。她沒法把男生一個個叫到自己面前比對,就只能利用各種機會接近學校的男生,聽他們說話。食堂裡的爭執,就是因爲林佳子想要錄下那兩個高三男生的聲音。

除此之外,林佳子還把強姦犯就在校內的消息告訴了周圍的女生。本意當然是提醒她們注意,但卻在女生中間引起了恐慌。恐慌瀰漫開來,許多家長都打電話給校方詢問情況,外面也出現了許多關於實驗中學的負面傳聞。這段時間,學校一直爲這個事情頭疼,頻頻開會討論對策,許歡這邊也忙得焦頭爛額。

“看樣子她的心理狀態有點問題啊。”我說。

許歡點頭。

“是不是得做個心理輔導什麼的?”

許歡看了我一眼。

“你說的沒錯。但學校哪有功夫專門給她配一個心理醫生。”

說完這句話,許歡好像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扒了幾口飯。

“而且這個事情也需要家長配合。”

“那你們聯繫她家長了嗎?”

許歡搖頭。

“沒有用。她爸不管她。根本不想管她。她家裡的情況……算了,說來複雜。”

許歡擡頭看我。

“這些事情你就別管了。心煩。你就當……就當……”

許歡想了半天,沒想出喻體是什麼,可能他想說就當來這裡度假的。

“行,反正也跟我沒關係。”

“等弄完這陣,大家一起出去玩。”許歡咧嘴笑了笑。

我還想問許歡,艾可那邊什麼情況,是不是壓力都在她身上。但我又不想讓許歡知道太多東西。

也許過完這陣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好,也沒夢到艾可。

第二天我起牀已經接近中午,我胡亂喝了點冰箱裡的牛奶,就去了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我就看到休息區沙發上的艾可,以及艾可對面的中年男人。男人穿着西裝,我判斷不出西裝好壞,但男人的骨架不錯,把西裝撐得很立體,配合國字臉,大背頭,像個新派領導。坐下去之後,我小聲問了一下對面的同事,同事湊過來小聲回答我,是林佳子她爸。

不是說請不動她爸嗎?我有點困惑,往那邊瞥了一眼。艾可今天也穿着筒裙,上身是有些寬鬆的米黃色毛衣,還是那麼好看。

過了一會,我看到林佳子進了門。她走的是側門,從我的桌子前面經過,繞到了後面的休息區。她的步伐緩慢,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寫在節奏裡。

林佳子走到了艾可和自己父親面前。艾可衝林佳子微笑,示意她坐下,而另一邊的林父卻在一瞬間站起來,像一朵遮天蔽日的陰雲,覆蓋了林佳子的臉。還沒等林佳子反應,林父的手已經掐在了她的臉蛋上。

我第一次見這種家暴方式,不是抽耳光,而是直接掐着臉蛋。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在表示親暱,只有近距離觀看,你才知道這掐得有多狠,看着指縫間殷紅的肉塊,我自己臉頰都發疼。

“走,跟我回去。”林父的嗓門還挺有磁性。

林佳子就這麼被掐着臉,擡頭看着自己父親。我覺得她應該已經習慣這個局面了,甚至還做了不少心理準備,那個站姿就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疼似的。

“我在這裡很好。”林佳子說。

兩人就這麼對峙着,旁邊的艾可不知所措。她站起來,去按林父的胳膊,但按不動,她稍微把身子靠過來,擋在佳子面前,看着林父。“有什麼事情好好說,沒事的。”你很難說這句話到底是在勸說林父,還是在安慰佳子。

周圍的老師都往那邊看了一眼。我看大家表情冷靜,猜測這已經不是林父的第一次演出了。

“麻煩老師了。”林父看了一眼艾可,先鬆開手,接着用右手,從側面按住林佳子的腦袋把她往左手邊推去,林佳子一個踉蹌差點沒有站穩,林父又接着上去按着林佳子的脖子,把她往門口推去,就這麼把自己女兒帶出了辦公室。

我看到艾可跟了上去,我不方便追出去觀看,這樣很像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學生。

半個小時後艾可回到了辦公室,一語不發地坐下,整理教案。我想跟她說幾句,幾次想開口,但都犯了怵。我能看到艾可冰冷的側臉,掩藏在垂下來的頭髮後面,陰森無比。之後幾天她的狀態都是如此。

第三場

週四晚上我收到了許歡的微信,說明晚大家一起去唱K。傳說中的聯誼聚會終於來了。

老師們共有十一個人,七男四女。我很意外地發現艾可也來了。她跟我都坐許歡的車,她坐副駕,我和另外兩個男老師擠在後排。

KTV裡氣氛很活躍。但艾可一直都不怎麼在氛圍裡,她在角落的位置坐着,吃着果盤裡並不新鮮的火龍果塊。我被許歡叫上去唱,被他強迫使用包房中間的那個立杆搖麥,還被強制要求唱《挪威的森林》。那是以前學生時我的保留曲目。

一曲唱完,我發現艾可不見了。唱歌的時候我不好意思盯着艾可,怕被其他老師看穿,估計她是出去了。

我問許歡廁所在哪,然後出了包廂。我在KTV裡走了一圈,從落地玻璃看到門外面抽菸的艾可。我有點意外艾可居然也抽菸。

我走到艾可旁邊。我說不冷嗎?艾可看了我一眼,說還好。

我們沉默着。我不抽菸,這麼站着其實還挺尷尬。

“進去吧。”說完艾可轉身,把煙掐滅在門口的菸灰缸裡。

我跟上去,我們倆往回走,到了一個岔道口,我說這邊,心不在焉的艾可就跟着我拐上了錯誤的方向,我們走到了底,我打開了一個小間的門。艾可看了一眼,又看向我,說不是這裡吧。

我沒說話,推門進去。艾可猶豫了一下跟了進來。

包間裡沒有人。我把麥克風拿起來,套上了海綿套,轉身遞給艾可。艾可看着我,一臉不解。

“我想聽你唱一首,但感覺人多的地方你不好意思。”我說。

艾可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個傻子。

“你先拿着,我幫你點歌。”我示意了一下麥克風,試圖找個臺階。

艾可撲哧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們倆就這麼笑了一陣。

“你們愛打遊戲的人都這麼幼稚嗎?”艾可說。

“別胡說。”我正色道。“也就我比較幼稚而已。”

艾可接過了我的麥克風,但卻放到一邊。

“我不想唱,我唱歌也不好聽。”

“別啊,我房都開了。”

這句話說完我們都尷尬了一下。

“下次吧,今天先回去,下次我請你吃飯。”艾可說。我看着艾可,她的神情比剛纔開朗了許多。我點點頭。

我們回了包間,老師們還在歡唱,應該沒人注意到我和艾可。我們一直鬧到了十二點多才回去。路上大家都有些迷醉。艾可一路都在刷手機。我時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眼,好像期待她會找我。

一點多洗完澡躺到牀上,手機響了,艾可問我能聊天嗎?我說好啊。艾可撥了語音過來,我接通了。

電話接通後是短暫的沉默,我能聽到艾可的呼吸聲,她應該戴着耳麥,可能也跟我一樣洗完澡躺在牀上。

“這幾天不好意思啊,好像一直在躲着你。”艾可說。

“看出來你情緒不好。”

“是的,事情太多了。”

“因爲,林佳子的事?”

“嗯。”

艾可那邊沉默了一下。

“佳子的事情,我真的很難受。”艾可說。

我明白。我不想說那種很聖母的話,但我真的很想幫她。

“你也盡力了。我記得你也入行沒幾年吧……”

“三年。我現在挺煩做老師的。”

“以前喜歡嗎?”

“不知道。”

“老師確實是一個,沒什麼意思的職業。”

“但我既然在這個工作上,還是班主任。我覺得我應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有些事情……”

“結果最後我把她給趕出了學校,就做了這個。”

“我覺得你是不是有點苛求自己了,怎麼能說是你……”

“林佳子她爸,本來是不想管這事的。但我找了高三那學生,讓他給家長打電話。這學校很多家長都互相認識,那個學生的家長間接找到了林父。”

“所以,她爸其實是礙於面子……”

“他就是這種人。”

一切就解釋通了。本來林父是想把佳子丟給學校的,但學校這邊利用了縣城的人際關係,又逼着林父把責任攬了回去。好一盤大棋。

“但這也不是你願意的。上面給你不少壓力吧。”

“是的。”

又是一頭沉默。我飛快轉着腦子,想着還有沒有別的安慰技巧。

“有時候我在想,佳子說的會不會是真的。”

“你是說,強姦犯在我們學校?”

“但好像沒有任何線索……”

“說真的。”

我突然換了一種嚴肅的語氣。艾可也感應到了。

“嗯?”

“我想說,這種事情我們沒法做判斷。如果現在是電影或者小說,我們自己就可以開始查了。但現實有現實的邏輯,目前我們只能依靠專業人士,讓警方去做調查……”

“那萬一……萬一……”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管怎麼樣,林佳子有這種懷疑,她肯定有自己的依據,哪怕這些依據反映不了真實,那也反映了她內心的一些想法。這是我們更應該關心的。作爲老師。”

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感,突然組織了這麼一大段話。一口氣說完,我覺得腦子有點發暈,好像喝醉了一般。我忐忑地等着艾可的回答。我怕她覺得我在男性說教。

“我明白了。你說得對。”艾可很誠懇的語氣,我彷彿能感覺到手機那頭她在點頭。

“其實我最近也想了挺多的。”我笑着說。

“謝謝你。”艾可說。

“早點休息吧。”

“晚安。”

“晚安。”

02頂樓天台,她闖入了我的取景器

那天之後,我和艾可的關係進展飛快。我們開始頻繁地在微信上聊天,偶爾下午,她會約我到圖書館,泡咖啡,翻翻書。我們聊文學,很快就發現文學沒什麼意思,開始聊自己的人生,和所有在心動之後開始接近的男女一樣。

我們很有默契地迴避其他人的注意。在辦公室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偶爾我會用手機給她轉發一些有趣的事,很多是我原來圈子裡的趣聞。我經常把艾可逗得突發大笑,讓其他同事嚇一跳。艾可也會發一些東西給我,但她的東西一般不搞笑,只是可愛,我會微笑着扭頭看她一眼。

我們製造機會相處。

週六日很多老師都會回家,或者出去玩,艾可不是本地人,而是我們隔壁一個稍微窮一點的市,我們週六日都不回去,所以會約好出去玩。新澄能去的地方不多,很快我們就都逛過了一遍,古蹟,自然風景區,博物館,圖書館,網紅餐廳諸如此類。我們一般會約好時間地點,各自過去。但因爲都是搭乘公交,大概率會在同一班公交上遇見。我們就裝成巧遇,攀談起來。

艾可其實是一個有點靦腆的人,師範學校畢業,但因爲長相氣質都不錯,加上溫柔可親,一直都有不少男生追,談起戀愛既主動,又不失單純,簡直是完美的戀愛對象,說是初戀的感覺也不爲過。

而我,在北京的時候談過幾段糟糕的戀愛。人被重挫之後,經常會有返祖現象,你可以說是退縮,而我的理解是返璞歸真,我在艾可面前經常緊張得不知所措,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生怕自己踏錯半步。

我覺得我們就像那種早戀的學生,甚至比學生還要更青春一點。畢竟真正青春的時候,我們反而不知道青春的美好。

那段時間,我沒有再聽說林佳子的消息。雖然艾可會主動跟我聊她,有一次坐車路過一片工業區,艾可說林佳子家的廠子就在那裡面。我看到林立的廠房,就好像一排服務器矩陣,這樣的中小型廠子,在我們這裡實在太多了。

艾可很擔心林佳子。每週她都會打電話跟林父詢問情況,還委婉地提醒林父,不要給佳子太多壓力,甚至暗示了心理諮詢的必要性,但提到這些,林父的語氣就開始生硬。他說他這邊有朋友可以幫忙,認識很多中心醫院的人,好像他是急着要給艾可找病牀位似的。

艾可經常會感慨,做老師要面對的不是一個個學生,而是一個個家庭,學生個性迥異,而家庭那就更是千奇百怪。她做了老師後,才意識到自己家雖然普通,但至少還算正常。如果生在別的家庭,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是怎麼樣。

我跟艾可說,有時候問題多了,就不能叫問題了,只能叫缺陷,或者更直接的,叫特點。我這句話其實有點諷刺的意思,但艾可更多的是聽到無奈。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但特點,卻有一種不可抹除的意思。

郭主任的教師巡邏制度下週執行,我被安排在了週四,和我搭檔的是另外一名男老師,教高二生物,長得比較老氣,我之前一直以爲他是老資歷了,屬於郭主任派系的。但沒想到他去年才上的崗。

一開始我們閒聊了幾句,很快就發現聊不下去。這傢伙的笑話太俗了,像是機關單位裡發酵過的,一股子怪味。他也發現我有些冷淡,以爲我只是不愛說話,還搭着我肩膀說老哥悶不呲的,看不出來以前是做影視的。我想誰是你老哥。

我們把教學樓什麼的都查看了一遍,繞到學校北面,那裡除了體育館和各種運動場,就是那片小樹林。林佳子被強姦的那片,體育館已經鎖上了,只有外側的公廁還亮着燈,路過的時候那個男老師說要上廁所,讓我在外面等他。我點頭。

男老師上的是大號,我在外面等了十幾分鍾,快要入夏,外面全是蚊子,我左右橫跳像一個練習生。我看到有人朝這邊走來。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照過去,對方的手電筒也照了過來。是艾可。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走過去,看着艾可。艾可看着我,猶豫了一下。

我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看見男老師出了廁所。男老師起初沒看見艾可,把溼手往褲子上抹一邊,衝我說走吧。走近了才發現我身邊的女人,男老師也愣了一下,好像立刻反應過來,臉上的褶子顫了顫,露出猥瑣的笑說,那我先回去了。

男老師走後,我看着艾可,艾可也看着我。我說你還穿短裙呢,不怕蚊子。艾可說穿了絲襪。這句話聽得我有些氣血上涌,一個漂亮女人在氤氳的夏夜裡面跟你說她穿了絲襪,正常男人應該都會有反應。

我說那我們散散步吧?艾可點頭。我們倆就繞着小樹林走起來。我大概猜得到艾可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還是有點驚訝。一路上艾可有些沉默,我也沒多問。我們穿過了那片樹林,我不時地看左看右,試圖判斷林佳子被強姦的位置。

我們踩着那種大卵石鋪成的小路,出了樹林,艾可穿着平底鞋,但還是不小心被絆了一跤,我抓住她胳膊扶了一下,艾可挨着我站穩,擡起頭看我,我們距離實在太近,我忍不住湊過去吻了她,輕輕一吻,然後又黏了上去。

我們接吻。我把艾可拉到了旁邊的樹,我們藏到了樹後。那是一棵綠化用芒果樹,會結出那種綠得像中毒的芒果。我們躲在樹後。我們接吻,緊抱着彼此,我的手順着她的腰肢往下,又從那件材質輕薄的上衣下面伸進去。我的手在被艾可隔着衣服按住,艾可隔着衣服攥住了我的手,我們五指相扣。我能感受到艾可溫熱的舌頭,和她逐漸急促的呼吸。

然後是頭頂上傳來嘩啦一聲,我和艾可猛地從對方嘴裡抽離,擡起頭。

漆黑的夜空背景上,一個橢圓的物體搖搖晃晃,最後砸下來。我抱住艾可,芒果砸在了我腦袋上。我啊了一聲。四下寂靜。艾可在我懷裡笑了起來,我也笑了。

第二天去辦公室,老師們又扎堆在聊天。我進門的時候他們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嚇了一跳,以爲緋聞已經傳開了,昨晚不會有人看到了吧。但我很快冷靜下來,畢竟他們並沒有因爲我的到來而散開。

我湊過去打探情況,才知道他們在聊林佳子。

林佳子回去之後,並沒有放棄她的計劃。她沒法到學校調查,就索性利用網絡,把消息散播了出去。她在論壇裡開了一個貼,寫了自己的經歷,這個貼慢慢更新,逐漸引起了關注,被各種自媒體轉載。

實驗中學強姦案,雖然成不了什麼大熱搜,已經足夠在新澄這個地方引起轟動。等省晚報的記者打電話給校長。校方發現,自己已經在輿論漩渦邊緣了。

對於學校來講,這就是一場巨大的公關災難。校長室那邊,幾個領導已經開了一上午的會,商討對策。許歡肯定在場,艾可也被叫了過去。我很擔心艾可的狀態。說實話,我也有點佩服林佳子這個姑娘。夠軸,夠酷。

下午艾可給我發了微信,說校方準備安排幾個老師接受採訪,她也在名單裡。我安慰她說採訪就是聊天而已。我做過記者,這句話還挺有說服力。艾可說她得想一想,可能會被問到什麼問題。

晚上我從宿舍陽臺往辦公樓那邊望,看到副校長和幾個老師都在樓下迎接。這一幕我頗感熟悉。在一些採訪對象面前,體制內的記者比當官的還威風。

直到十點多洗完澡,我才收到了艾可的消息。艾可說採訪完了,我問她怎麼樣。艾可說沒問多少東西,應該沒什麼。我說早點休息吧。

艾可說好。

報道很快就出來了。

第二天下午,辦公室都在傳閱那篇報道。我點開鏈接,進了新聞APP,掃了一遍,記者問得很詳細,還詢問了林佳子的家庭情況。林佳子說自己被父親軟禁在了家裡,無法上網,所有內容都是她手寫裝進信封,再把信封從四樓窗戶扔下去給外面接應的朋友,朋友再到網吧逐字逐句敲進電腦裡上傳的。

我看到了一段話:林佳子的班主任對記者表示,她對林佳子的家庭情況不是很瞭解,無法發表評論。

這句話被很多網友抓住不放,下面的回帖除了罵學校的,還有不少罵艾可的。我看艾可不在辦公室裡,就起身去圖書館找她。

艾可正趴在電腦前睡覺。我叫醒了問她,她有些迷糊,移了一下鼠標,原本息屏的電腦亮了起來,我看到屏幕上正是那篇報道。艾可若無其事地把頁面關掉。我坐到她旁邊,問她沒事吧。艾可搖頭說沒事。又猶豫了一下。

“他們讓我明天去林家。”艾可說。

我早料到學校會這麼做。現在事情已經炸開了,學校沒有那麼大能耐公關媒體,只能從林佳子身上下手。

我搭着艾可肩膀,說你去就行了,不要說太多,不要把鍋攬自己身上。

“他們肯定會動員其他家長。”艾可說。

“這就不是你能夠控制的了。”

“所以就不是我的責任了,對嗎?”艾可看着我。

我沒說話,站起來說我給你泡杯咖啡吧。

艾可說她不喝咖啡了,她今晚想好好睡一覺。

晚上艾可一直都沒找我,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後來我給她發了一條微信說,明天我陪你去吧。

第五場

我們約好在林佳子家附近碰頭。我坐公交到市裡,又打了一輛車。林家在市區另一頭,靠近工業區的一個小區,外觀看上去挺奢華的。

我在小區門口見到艾可,她穿着一件黃色的外衣,下面是橙色的裙子,很暖,沒有敵意。她化了淡妝,依然表情憔悴。我們一起上了樓。我已經想好了自我介紹的方式,我是艾可老師的同事,我教林佳子語文……

林父開了門,相比上次相遇,這次他的裝扮休閒得多,POLO衫下面是一條牛仔褲,穿着拖鞋。臉上也沒有什麼神采,眼神裡全是茫然。

“林先生,我是……”

“佳子不在家裡。”林父看着艾可。

我和艾可都看着林父。不太理解他這句話。

“不好意思,艾老師,讓你白跑一趟了。”林父語氣冷漠。

“佳子……林先生,那佳子現在……”

“我早上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幾個小時前吧。”林父往屋子裡看了一眼。我也順路瞥了一眼。屋子裡很暗,而且因爲格局設計很高,我看不到什麼東西。我一度懷疑林父是不是把女兒藏起來了,直到他說出了下一句話。

“現在不知道死在哪裡了。”林父說。

“那佳子她……”艾可也不知道怎麼問了。

“艾老師先回去吧,過幾天我會把她帶去學校的。”林父說。

我們往回走。一路上艾可都沒說話,臉色陰鬱,好像被林父傳染了似的。我也不好意思吭聲。我們回了學校。下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校門前的小路靜悄悄。我和艾可還在聊天,但事情已經和林佳子無關。路上颳起了風。我說天氣開始熱了。艾可說天熱了之後想去海邊游泳。我說好啊,好久沒去了,不知道海水變乾淨了沒有。離校門幾十步的距離,艾可突然伸手拉了我的手。我們慢下來,拖延着。

艾可把林佳子離家出走的事情上報給了學校。學校也沒再支使艾可。畢竟校方也沒有能力去尋找林佳子。萬一林佳子真的走丟了,甚至出了什麼事,校方可不想替林父承擔責任。

那段時間我碰見過幾次許歡。每次都是簡單打個招呼就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行色匆匆,永遠在趕路。不過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好像之前的我是透明的,而現在終於有了顏色。

後來我還主動問了一下許歡,林佳子的事情怎麼樣了。許歡過了很久纔回復,說很快就能解決。我也不知道解決了啥,網友嗎?

週四早上,我沒有課,睡到了十點多。醒來看到了艾可凌晨五點發給我的微信:“抓到人了。”

吳應舉,新澄籍,現年25歲,患有精神問題。家住新澄蓮同鎮,靠近新澄實驗中學主校區。3月24日晚翻牆進入新澄實驗中學,對該校女生林某實施強姦。目前已被警方依法逮捕。

辦公室裡大家都在聊這事。這段時間輿論的壓力感覺傳遞到了每一老師身上,現在每個人臉上都有顯而易見的釋然。坐對面的男老師在聊這個吳應舉,說之前保安就已經逮到過他幾次,這兩年總進來學校偷芒果。總偷一大袋青芒果,翻牆出去。雖然說是殘障人士,但身手矯健得很。這個老師很奇怪警方怎麼一開始沒注意到他。

另一個在公安那邊有關係的老師做了迴應。她說這個吳應舉早就查了,本來已經排除了,但前幾天他又發了瘋,爬到學校裡偷芒果,被巡邏的老師抓住。學校把吳應舉送到派出所,警方匹配了他的腳印。吳應舉供認不諱,蹲在地上抱着腦袋說對不起,老師對不起。

艾可也進了辦公室,衝我點了點頭,然後放下包,坐到位子上,完全不在意我們這邊的聊天。

之後幾天,艾可都在忙碌。我也沒太打擾她,只是會偶爾發微信和她聊幾句。案子基本上已經結了,接下來就是起訴。嫌疑人雖然有精神問題,但根據警方調查,作案的時候嫌疑人神志大概率是清醒的,不然沒法全身而退。警方甚至懷疑,這是一場精心預謀的強姦。嫌疑人清醒的時候會在網上寫博客,他對自己的精神狀況還蠻瞭解的,他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一場甜甜的戀愛。最後五個字是原話。

不管怎樣,那種通過精神鑑定逃避刑事責任的情況,不會發生了。

我從海外亞馬遜淘的咖啡到貨了,我拿了快遞,拆了倒進專門買的玻璃罐子裡,把罐子放到了艾可的門口,發微信讓她出門拿一下。艾可給我發了一個愛心表情。

第二週的週一,我上早課時,看到了林佳子,還是坐在後排靠窗。一段時間沒見,她的樣貌改變了許多,臉上微微有些發胖,頭髮也長了一些,用髮圈紮起了一小半。林佳子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有些飄忽,又有些落寞,經常往窗外看。

聽同事們聊天,說林佳子是林父送回來的。他們還聽說了林佳子離家出走的事情,林父爲了找她頗費了一番周折。林佳子躲在朋友家裡,不願意回去。最後林父都給女兒跪下了。

我無法想象林父給林佳子跪下的場面。

後來我在學校裡又遇到了幾次林佳子,我發現她這次回來之後,變得比以前更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其他人同行,包括過去那些女性好友。一開始我還以爲她只是心境變了,但後來有一次在食堂,我聽到學生議論林佳子,說她是被傻子肏過的逼。

我還注意到,班長,就是那個曾經爲林佳子出手的胖子李昊,被安排到了林佳子前桌。不過不是剛剛調過去的,應該已經坐過去兩週了。只是之前林佳子沒回來,我都沒有特別的感覺。我也沒見李班長找林佳子說話,我掃向林佳子的時候,能感覺到李昊在躲我眼神,生怕我看穿他心思似的。

我也在其他地方遇到過李昊,這胖子總是孤身一人,他坐在角落裡,手裡拿着書,但腦袋又轉來轉去,像在觀察四周。

我和艾可已經一週多沒見面了。晚上聊微信的時間也變少了。艾可總是想早點睡覺,或者多抽點時間準備教案。

艾可讓我晚上去一趟圖書館。晚上圖書館一般不開放。艾可這麼約我,讓我有些小興奮。晚上我提前洗了澡,帶上了安全套。艾可已經在圖書館裡,她關上門,示意我往裡走,我們走到角落,我從後面抱住她,被她猛地推開。

我問她怎麼了。

她看着我,愣了一會,好像對我的行爲詫異無比。

“你沒看到那個視頻嗎?”

我問什麼視頻。

艾可掏出手機劃了幾下,我手機響起,打開微信,打開視頻。

充滿噪點的畫面裡,我和艾可正在樹下擁吻。細節拍不到多少,聲音卻聽得很清楚。最後甚至把我那一聲“啊”給拍了進去。

“我操,這哪來的。”我看着艾可。

“現在網上全是。”艾可說。

艾可給我發了鏈接,本地論壇,新澄的貼吧,還有微博微信上那些地方垂直公衆號。視頻被貼上了“實驗中學老師激情”的標籤。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通過關鍵詞審覈的。我看了一會,擡起頭。

“感覺跟明星似的。”我笑了。

而面前的艾可更驚訝了。

“你覺得這是開玩笑嗎?”

“你別那麼緊張,我們又不是學生……”

“但我們是老師。更別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我看艾可一臉嚴肅,才稍稍收斂了一些。

“我沒有注意,學校有禁止老師在一起嗎?”

艾可看着我,有些急躁地咬了一下下脣。

“你還是沒明白,這不是禁不禁止的問題,我們現在……”

我隱約知道艾可在擔心什麼了,但心態上卻還是沒能產生共情。我半靠在書架上,歪着腦袋看着艾可。

“大不了我們一起辭職好了,也不是非得在這裡待着……”

艾可的表情瞬間消失了,就是那種驀的一下,好像進入了一片虛空。我意識到不對,趕緊走過去,伸手搭着艾可肩膀。

“我的意思是,沒事的,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艾可看着我,過了一會,她低下頭。

“算了,今天晚上先這樣……”

“你還好吧?”我伸手去碰艾可的臉,但艾可卻搖搖頭。

“沒事,先這樣,其他事情明天再說吧。”

回去之後我反覆揣測艾可的話,又打開了那幾條鏈接。

艾可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學校當然不會明令禁止老師戀愛,甚至都有老師已經結婚了。但發生在這個時間點,又是一段“激情視頻”,就有些微妙了。那幾條鏈接裡的留言也印證了這一點。很多本地人都在下面評論,什麼學校招什麼樣的老師。

那幾天我很少出門。除了工作,我都待在宿舍裡。外面的世界每一雙眼睛都讓我感到煩躁,每一雙眼睛都像是攝像頭。走廊裡我聽到學生們的笑聲,下意識地就覺得他們正拿着手機看我的視頻,一邊對我指指點點:是他嗎?就是他。真人醜一點。

我不知道艾可是什麼感受。我儘量不去想。我只想怎麼解決這件事情。我想要一個完美的方案,保全我和艾可,保全我們倆的關係。但我心裡清楚,這種方案根本不存在。我做過媒體,本質上這就是一個公關問題,而公關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只有取捨。

幾天後我發微信給許歡,問他什麼時候有空。許歡好像知道我是什麼意思,說放學後你等我一下,我們去外面吃。

六點多,我上了許歡的車,車子開出學校,開向市區。

夏天的亞熱帶,六點多的太陽還沒有沉下去的意思,就浮在天際線上懶懶散散。我望着有些發黃的日光,瞥了一眼開車的許歡。許歡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極其反常。

我們去了一家火鍋店,許歡是熟客,找老闆訂了一個包間,包間就我們兩個人,搞得像要非法交易似的。許歡主動下肉,給我夾了很多,還給我倒了酒,我們先空腹幹了一杯。我問許歡現在是什麼情況。

許歡沉默了一會,說你真的害了艾可。

“不就一個視頻嗎?”我驚訝地問。

“不是視頻的事。怎麼跟你說呢……”

許歡把肉又往我碗裡夾。

“你就直說吧。學校打算怎麼處理。”

“學校不會處理你們,你們正常戀愛,又不違法不違規的。”

“那不就得了。”我舉起杯示意許歡乾杯,許歡喝完酒,認真地看着我。

“你我是很多年哥們了。我就直說了。學校不會處理你們,但我個人還是建議你,幹完這個學期,然後就,辭職算了。”

“爲,爲什麼?”

許歡又開始下肉。

“你們倆繼續做同事,不覺得很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郭主任他老婆不就是歷史教研組組長嘛。”

說到郭主任,許歡笑了笑,好像這是個很大的笑料。

“這你也知道了。”

“誰不知道。”

“是,郭主任他老婆是教研組組長,那你呢?”

“我呢?普通人民教師?”

許歡又夾起一把肉,放我碗裡。

“你要不也把艾可娶了?”

“開什麼玩笑。”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看到許歡那審視的眼神,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我慌忙吃肉,一邊哈着熱氣,一邊接着說。

“不是還沒到那步嘛。不是現在都什麼社會了,你們就那麼保守?不結婚我就是耍流氓?”

許歡拿起酒杯,不過沒和我碰杯,自己喝了。

“其實咱們哥倆都清楚。你不是真的來當老師的。我當初答應你,也是覺得你應該換換心情,順便也拿點基本收入養活自己。正好我這邊也缺人。但你不是真的想在這裡待着,對吧?我不是在趕你走,恰恰相反,我是在勸你回去。這裡就當一個假期,假期結束了,你也該收收心了。“

許歡自己吃起了肉,我看着他“吧嗒吧嗒”地嚼着那塊有點老的肉,一股子生活艱辛的感覺。

“我可沒把這當成度假。”我說。

許歡吞下了那塊肉,看着我。

“你也可以繼續幹這行,是我請你來的,你想幹多久都行。我只是覺得,太浪費了。”

“太浪費了。”許歡搖搖頭,舉起酒杯。我們倆碰杯。我看着他,霧黃色的燈光下,我感覺在跟五十歲的許歡喝酒。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已經入夏,屋子裡燥熱無比,但教師宿舍和學生宿舍一樣,還沒有安裝空調。很多老師都自己買了空調扇。我懶得買,因爲我一直覺得自己很耐熱。但不知道怎麼的,今天我覺得自己快融化了。我坐到了地板上,那裡涼快一些,後來我乾脆整個人都貼在了地板上,只穿着T恤和內褲。我在想這個時候郭主任會不會從門洞裡往裡看一眼,再等開會的時候說有些年輕老師不愛惜身體,喜歡在地板上躺平。

凌晨四五點我才昏睡過去。醒來後我看到以前的羣裡面,一個朋友接了一個項目,正在問有沒有人跟他一起做。

我給許歡發了一條微信,問他辦離職最快多久。

就在同一天晚上,學校裡發生了一件事,大概十點多,晚自習結束不久的時候,兩個男生在寢室裡打架,打得很重,一個男生的眼睛被打腫了,另一個男生的手機被砸了。我在宿舍都能聽到吵鬧聲。

打架的男生之一,就是李昊。

第二天同事們在辦公室聊這個事。我很意外,居然是李昊挑的事。一個老師說,李昊去偷隔壁班男生的手機,被對方發現了。人贓並獲,李昊還想抗拒,最後被對方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頓。胖揍這個詞很貼合李昊。

李昊居然偷手機?他也不像是很窮的樣子啊。我早就注意到,李昊平時用的是索尼手機。這年頭除了有情懷又有錢的傻子,誰買索尼手機?

但我已經不在意了。

很快手續就陸續辦好了。私立學校畢竟離體制遠一些,效率更接近民企一點,加上許歡在幫忙。我感覺許歡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看我走了,得知我想要一週後就走人的時候,他的驚訝掩蓋不住欣喜。我們再次一拍即合。

艾可這邊,我也做了告別。

週六早上我們約在了市裡一家咖啡廳。我去的時候,艾可已經到了,坐在卡座中間。咖啡廳人不多,幾隻貓正在閒晃,一隻英短就躺在艾可腿邊,毛色灰撲撲的,神情也灰撲撲的,眼睛眯成縫,像是充滿了厭倦。

我坐下去的時候,艾可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用了點力氣才從思緒中抽離。我叫了服務員,點了兩杯咖啡。服務員走後,我看着艾可。我猶豫着要怎麼開口。但艾可反倒直爽得多。她問我是不是想好了。

那一瞬間我反而慌亂了。我點着頭,說想要換個工作,剛好北京有個項目馬上要上。我沒有說分手,我說不出口,這太渣了。我在想也許我們可以異地一段時間,這樣也能檢驗彼此是否真的合適。雖然這種想法更他媽渣。

我看着艾可,她點了點頭,但眼神還是有些抽離。就這樣嗎?艾可問。我開始解釋,說我是想趁這個機會離開一段時間,這樣對咱們都有好處,我其實也是在跟你商量,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會再想想辦法。

“沒什麼,都行。”艾可擡頭看着我。

到這裡,事情差不多就應該結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在拍戲,現在我就可以轉場了。後面還能有什麼呢?再好的編劇也編不出東西,除了尷尬。

但現實就是比劇囉嗦,繁重,糾結。

我們枯坐了一會。服務員上了咖啡。我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好像汲取了一點能量。

“對了,聽說前幾天,班上有個學生偷手機?叫什麼李,李什麼?”

我竭力把自己裝得好像不認識李昊。這樣更符合我無良老師的形象。

艾可喝了一口咖啡,低頭沉默了一下。我看她眼睛飛快眨了幾下。這意味着她的情緒有挺大的波動。這倒在我意料之外。

“怎麼了?”我看着艾可。

“他沒有偷手機。”

“是嗎?我是聽楊老師(應該是這個姓)說的。就是教生物那個……”

艾可沉默着。

“所以是發生什麼了?”

“他想自己去抓造謠佳子的人。”艾可說。

“造謠?”我眼睛裡寫滿了茫然。

艾可看着我,猶豫了一會,拿出手機,把屏幕轉向我。我拿過來看。是百度貼吧的帖子。標題是“聽說案件有進展了?”我立刻猜到這應該是討論林佳子案的帖。艾可給我看的是其中一條回覆,在97樓。

咕嚕2:不要相信那個女的任何話。她早就知道誰搞了她,但她沒法接受,所以故意鬧大,想找別人接盤。不管被誰搞,都比被一個精神病人搞強吧。她是很慘,但也不能污衊其他人啊!還有,聽說她肚子被弄大了,那段時間不在學校,就是去悄悄處理掉了。這個不知道真假。

97樓有上百條回覆,我點了一下,才發現這不是網頁,而是一張圖片,一張截圖。

我無法想象這段時間林佳子在承受什麼。從艾可的神情,不難判斷,這個謠言已經傳遍了學校。

“這是誰發的?”我問艾可。

“不知道。原來的帖子已經被刪掉了。”艾可說。

“李昊看到了這個帖子,轉給了我,我上報給了學校。他以爲我們會處理造謠的人。但學校只是讓人刪了貼。”艾可說。

李昊不滿意學校的處理方式。他抓着用戶ID這個僅有的線索,找到了一個高三的男生。這個男生在微博和QQ空間的暱稱都是咕嚕咕嚕。

李昊趁男生洗澡的時候,去了男生的宿舍,假裝成老師派來取資料的,一邊在男生桌子上翻來翻去,一邊打開了男生的手機。此前李昊已經偷看到了男生的密碼,所以輕鬆解鎖了手機,但翻瀏覽器的時候,男生突然從廁所裡出來了。

李昊捱了一頓揍。男生問李昊爲什麼動他手機,李昊怕打草驚蛇,一語不發。男生也沒有辦法,就說他是想偷手機,因爲李昊被發現的時候,下意識把手機往口袋裡塞。這個時候宿管和值班的老師也差不多趕到了,李昊也被帶走了。

第二天李昊被帶到了艾可面前。艾可對李昊說,她不相信他會去偷東西。李昊卻堅持說偷就是偷。最後艾可看着李昊問,是不是因爲佳子?

艾可說,她知道自己沒什麼資格指責李昊,她只能勸說李昊,有些事情不是他一個學生能夠解決的。

李昊說他不想解決什麼事情。他只是覺得,佳子受了這麼多苦,事情不能就這麼完了。他真的沒有辦法接受。

“犯人不是已經抓到了嗎?”艾可問。

“你覺得夠嗎?”李昊看着艾可。“你覺得夠嗎,老師?

我看着杯子裡面安靜的咖啡。

“那佳子怎麼樣了現在?”我問艾可。

“佳子還好。”艾可說。

分別之後,艾可再沒有聯繫我。我也沒有聯繫她。我知道不聯繫她很渣,但如果聯繫她,其實也很渣。

我躺平在地板上,就這麼恍恍惚惚的睡着了。

第六場

一週後的下午,我收拾好了東西。

機票定在明天早上,晚上我就得坐車去機場。許歡已經送過我,中午找我去外面吃了一頓飯。這頓飯他很活躍,問了很多我之後的計劃,開玩笑說以後拍青春片取景可以回來。我說行。許歡沒問別的事情,包括艾可。

收拾的時候,我找到了從北京帶來的索尼微單。我決定在學校各處拍點照片。路過教學樓時,我擡眼看了一眼天台,想到上面找找角度。

我上了天台。天台的門掛了鎖,不過沒有鎖上。沒有鎖上的鎖就像一個裝飾品,象徵着某種有待突破的禁忌。這個意味好,我趕緊給那根U型鎖拍了一張照片。

我推開門。傍晚的陽臺,我隔着一寸厚的大黃靴都能感覺到燙腳,開門的瞬間甚至有種熱浪撲面的感覺,像剛從泳池上來就被朋友拉進了蒸汽房,薰得我有點迷醉,眼睛看東西都好像隔了層水。

我走到天台邊緣,舉起相機找角度,從上往下拍了幾張,又拍了幾張遠處。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子在川,雖然只有遠遠的那麼一點,依稀能分辨出岸和水的界限。

我把鏡頭轉向側面。而林佳子就在這個時候,毫無徵兆地闖入了我的取景器。我看到林佳子正歪着頭,看着我,手指上還夾着煙。

我們就這麼隔着索尼鏡頭,對視了一會。

我按下了快門,放下相機,看着林佳子。林佳子也不迴避,甚至乾脆當着我的面,抽了一口煙。

我轉身,往天台門走,快到門口的時候我扭頭看了一眼林佳子。她沒有再看我,臉朝向遠方,我看着她的腦後,煙正從她前方往上冒。

“你不下去嗎?”我說。

林佳子遲疑了一下,扭過頭看我。

“走吧。”我示意了一下門。

林佳子點點頭,掐了煙,走了過來。

我站在門邊,等了一會。林佳子從我身邊經過,沒有看我,跨過門,下了樓梯。

我關上門,把U型鎖又給鎖上。樓道里響着林佳子噔噔噔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許歡本來說要送我到車站,坐直達機場的大巴。但臨出發前他說實在不好意思,會沒開完,想拜託其他老師送我。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就行。

臨出門前,我拿出手機,打開了艾可的聊天窗口,我想讓她留意一下林佳子,畢竟她就這麼出現在天台,真的不是好事。但我又實在沒有勇氣跟艾可開口,明明我是逃兵,又怎麼還好意思提醒她注意危險?

最後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許歡。許歡很快回復,讓我放心,學校已經給林佳子聯繫了心理輔導。他現在就讓保衛處去把天台的鎖換了。

因爲延誤,我在機場熬了一個晚上,睡也睡不着,百無聊賴,又拿出了PSV,開始續上之前沒有打完的《女神異聞錄4》。日本遊戲喜歡搞多結局,這個遊戲也是如此,而且各結局又不平等,有真結局假結局,不滿足一定條件,還進不了真結局。假結局好與壞另說,不進入真結局,你就少體驗了一部分遊戲內容,讓人有種吃虧的感覺。所以我打得小心翼翼。

幾個小時後,我坐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在飛機上我繼續玩《女神異聞錄》,並且做出了正確選擇,進入了真結局,一切開始指向幕後的真正boss,因爲我早就知道最終boss是誰,也知道真結局到底是什麼,這就是看攻略的後果。我感到有點乏味,打了個哈欠,往後一靠,睡了過去。

飛機抵達首都國際機場,我在提示聲中醒來,感受着飛機緩慢的下降,顛簸就像手柄那微弱的顫動,讓人體會到安全的真實。飛機降落在跑道上,繼續向前滑行,速度一點點的下調,直至靜止。我聽到了陸續響起的各種手機鈴聲和震動。我打開了手機。新聞APP還沒有及時更新我的定位,我在服務器裡依然被劃爲新澄用戶。我收到了一條地方新聞推送:實驗中學一名女生今晨於子在川溺水身亡。

我陷在座椅裡,只剩下呼吸。

(完)

作者:魏燁

寫小說的;故事裡的我不是我,但可能是他

責編:鍾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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