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的機器 被物化的人
◎章旭
十一月的東京,黑色星期五,疾速奔赴城市各個角落的包裹,爆炸案。
最近登錄國內院線的電影《最後的里程》開篇不久,便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了一個懸疑故事的草圖——在知名購物網站於購物節前夕投遞出的商品中,藏匿着12份有炸藥裝置的包裹。而整個故事的主線,便是在下一次爆炸發生之前,找出那些包裹。
鮮血也不能讓傳送帶停下
影片選擇了遊移在“商家”“客戶”“快遞小哥”之間的多重視點敘事,敘事節奏有着一種日式極簡主義的乾脆利落,而日劇《非自然死亡》製作班底的加持,更是催生了無數劇迷的驚喜聯動。
在我看來,作爲一部懸疑電影,《最後的里程》算不上太引人入勝,甚至有些寡淡。如果將其作爲推理文本,它顯然與傳統以解謎爲主要走向的“本格派推理”相去甚遠,而更接近於一種“社會派推理”。相較於本格派推理對於“破案”本身的凝注,社會派推理則更加關注“犯罪動機”,其往往將案件置入一種社會化的語境中進行審視,繼而以罪案中的微觀人性爲入口,對其背後的宏觀社會與時代進行批判。
《最後的里程》恰恰是這樣一個裹着“懸疑”外衣的,以資本邏輯批判爲內核的故事。
影片中那些裝置了炸藥的包裹所引發的血案,指向的是另一場塵封已久的血案——五年前,DailyFast(每日速達)公司的員工山崎佑從樓上縱身躍下,砸在了傳送帶上,而他淋漓的鮮血只換來傳送帶不到一分鐘的停止,隨即傳送帶依舊以2.7米/秒的速度向前運轉,他卻成爲植物人,陷入永遠的混沌。
這場“意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一切如故。所有人都彷彿局外人,甚至沒有爲這個生命的斷裂,獻上多一分鐘的默哀。而唯一堅持不懈尋求着他自戕真相的未婚妻,爲了報復DailyFast公司,最終策劃了這場快遞爆炸案。顯然,她的“報復”成功了——在這場爆炸案的漩渦之中,那不曾爲山崎佑停下的傳送帶終於停止了,而DailyFast公司亦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
資本邏輯下人的“物化”
但這場個體面向資本的對峙與反抗真的勝利了嗎?似乎並沒有。
她需要對抗的,並不是一個公司,而是如穹頂般將所有人困囿於其中的資本體系。被工具理性所架構的資本體系,不啻爲一個龐大的“機器”,而所有人都不過是這臺“機器”上最微末的零件,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維繫着“機器”的運轉,亦再生產着那越來越緻密地圍困着他們的、堅不可摧的“資本邏輯”。
在資本邏輯中,他們不是“人”,而是某種可以生成“剩餘價值”,從而實現價值增值的“資本”,抑或說是“物”。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講道:“作爲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或許可以說,在資本邏輯下,所有人,甚至資本家本身,都被“平等”地“物化”了。所有人從本質上看,都不過是資本“機器”傳送帶上的那個,無生命的、被夷平了差異性的“包裹”。
於是,當山崎佑墜落在傳送帶上,作爲管理者的五十嵐卻麻木不仁地要求“一切繼續”,這樣的情境竟如此合乎邏輯——他的“人性”已經被架空,而淪爲了與傳送帶具有某種同一性的“工具”,爲維繫公司運轉,以源源不斷生產“剩餘價值”而存在的“工具”。
無獨有偶,當爆炸案發生後,新任管理者舟渡艾蕾娜亦拒絕中止快遞的投送,而要求傳送帶“繼續運轉”。當下屬質疑這一決策不過是爲了“利潤”,舟渡艾蕾娜則矯飾其是爲了讓“客戶不再花費時間成本去重新選購商品”——她在用這一套說辭PUA(注:多指情感操縱與精神控制)下屬的同時,亦在PUA自己,而她所信奉的“以客戶爲中心”的理念,亦不過是公司PUA她的說辭。企業正是藉由這樣一種“崇高”的理念勾織,實現了對其赤裸盈利本質的“合法性”包裝。在這種虛假意識形態的“麻醉”之下,決策者與管理者自覺乃至激進地被收編進資本邏輯之中,成爲這個“非人化”世界最忠實的擁躉。
而普通員工亦可能在“資本邏輯”這個“大他者”的詢喚之下,“自覺”地認同於資本機器對於自己生命潛能的榨取。影片中,快遞員父親佐野昭總批評同爲快遞員的兒子吃飯太慢——如果將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壓縮爲二十分鐘,便可以多送很多快遞。顯然,當“多勞多得”的表象將資本剝削的本質遮蔽,父親這樣的普通勞動者,便會甘願成爲資本邏輯中的一環,成爲支撐着它完成自我生產與再生產的,必不可少卻又微不足道的零件。而作爲資本邏輯衍生物的“優績主義”,更是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對“牛馬們”的規訓,誘引着他們墜入“無間道”之中——那最徹底、最簡捷的出離方式卻可能是極端荒謬的——由於“過勞死”或身患重疾而失去“被剝削”的價值。
客戶也並不是所謂被服務的“中心”,而同樣無法逃脫這場無際又無盡的“物化”。購物網站首頁的那句“黑色星期五”的醒目廣告:“Whatdoyouwant”,不啻爲一種“誘餌”,而當客戶點進廣告,開始瀏覽商品,誘導便完成了——在選購商品時,客戶往往並非作爲一個自由的主體,而是作爲一個被捲入消費主義陷阱的“工具人”,接受着資本邏輯所“製造”的、“爲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給個人身上的那些需求”,亦即馬爾庫塞所說的“虛假需要”。在對“虛假需要”的滿足中,客戶獲得了一種“自由”的幻象,繼而成爲“自覺”被收編進資本邏輯的另一組零件。
問問自己的“真實需求”吧
影片中,山崎佑是那個清醒地看到了自己“非人”境遇的個體,於是他選擇以自戕的方式對抗“被物化”的命運。舟渡艾蕾娜亦在看到山崎佑留在衣櫃內的“遺言”的瞬間被深深觸動,隨即覺醒,鼓勵員工們通過罷工的方式爭取了更多的利益,並最終辭去了管理者的職務。我相信,從這個無情的資本機器中決絕出離的那一刻,是舟渡艾蕾娜幾十年的人生中最自由的一刻。
如何讓那個傾軋着個體生命的傳送帶停下呢?影片的答案依舊在那句廣告語裡:“Whatdoyouwant?”(你想要什麼?)問問自己的“真實需要”吧——只是這個答案或許過於理想主義。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着血和骯髒的東西。”那麼,在一個被資本所宰制的世界裡,是否還存在一個地方,沒有被那樣的“血和骯髒”所沾染呢?人的心靈中,是否還有一個本真的角落,可以承載住那句追問:“Whatdoyouwant?”
離開了DailyFast公司的舟渡艾蕾娜會去哪裡?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