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經濟武器》作者尼可拉斯.穆德:「經濟制裁」是阻止戰爭,還是惡化局勢?

左爲臺灣出版的《經濟武器:金融制裁與貿易戰的誕生》華文譯本,右爲作者尼可拉斯.穆德。 圖/衛城出版、廖啓宏提供

採訪/廖啓宏

受訪者/尼可拉斯.穆德(Nicholas Mulder)

拜登總統2024年2月下旬宣佈,美國將加強對俄羅斯的制裁,以此迴應俄羅斯反對派領導人阿列克謝.納瓦尼( Alexei Navalny)在獄中離奇死亡。這些制裁包括針對俄羅斯國防工業基礎、金融部門以及與納瓦尼入獄有關人員的新措施。制裁力道雖然看似強硬,但許多人認爲對俄羅斯的經濟並不會有太大影響,頗有雷聲大雨點小的無奈感。

隨着烏俄戰爭進入第3年,戰情陷入膠着。烏克蘭雖然堅守疆土、並沒有兵敗如山倒,但俄羅斯也沒有露出任何撤兵的意圖。過去2年,美國和西方國家從一開始對烏克蘭大量的軍事援助,以及對俄羅斯全面的經濟制裁,到2年後的疲態漸露、國內雜音四起,令人對於經濟制裁的效果打一個問號。

拜登政府過去2年利用其金融工具來試圖破壞和孤立俄羅斯經濟,並且限制俄羅斯石油在全球市場上的價格、凍結了俄羅斯央行數千億美元的資產、制定了貿易限制措施,試圖阻止技術流動以及阻止俄羅斯取得軍事技術來供應其軍隊。但令人感到沮喪的是,在如此強勁的經濟制裁下,俄羅斯依然不動如山,與中國、印度的經濟貿易交流依然暢旺。

筆者在2024年的2月初與康乃爾大學的新銳歷史學家穆德教授(Nicholas Mulder)進行對談。在烏俄戰爭開打前一個月,穆德教授着的《經濟武器:金融制裁與貿易戰的誕生》(The Economic Weapon: The Rise of Sanctions as a Tool of Modern War)恰逢在美出版,此書不但提供了經濟制裁的歷史觀點,也爲當時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提出了適時的鍼砭。此書也榮獲《經濟學人》、《外交事務》年度選書 ,以及美國對外關係史學會(SHAFR)年度最佳圖書獎。以下是對談的整理。

拜登宣佈將加強對俄羅斯的制裁,以此迴應俄羅斯反對派領導人納瓦尼在獄中離奇死亡。圖爲2024年2月18日,人們在俄羅斯駐柏林大使館前,向納瓦尼敬獻鮮花和蠟燭致意。 圖/法新社

問:穆德教授是康乃爾大學現代歐洲歷史的助理教授。他也經常替《外交政策》撰文。他以歷史學訓練的犀利眼光來分析國際事務著稱,這對於今天的執政者有很大的幫助。他所着的《經濟武器》一書翻譯成中文、日文等多種語言,並廣受好評。今天很高興和穆德教授會談,來聊聊他的書和他對當今局勢的看法。

在我們聊這本書之前,希望多瞭解穆德教授。我曉得您是在荷蘭出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博士。能不能和我們多分享一些您的背景,以及爲什麼決定投身在國際歷史研究,尤其是經濟和戰爭的歷史呢?

穆德:當然。我是荷蘭出生,比利時長大,自然對歐洲歷史有濃厚的興趣。但其實我最早在大學讀的是經濟,接下來在政府部門短暫工作過,所以我對於政策的興趣從很早就開始了。雖然本身有興趣,但總找不到時間來深刻研究和學習一些嚴肅的議題,所以我又回到學術界,先是英國後來到美國,最後成爲一位歷史學家。雖然有點曲折,但我真的挺高興的。

身爲一位有經濟背景的歷史學家,我喜歡透過經濟過程來觀察世界。我對於經濟制裁的興趣,是由於它在歷史上出現得如此頻繁,尤其在近代歷史。我發現有許多政治學和國際關係學者嘗試從許多制裁的案例來做歸納總結,但較少從經濟的整體脈絡和觀點來切入,尤其是量化分析,像是經濟的迴歸分析。

於此同時,我對於質性分析也很有興趣,這或許和我過去在政府工作有關。因此我的研究重點就落在經濟制裁的歷史研究。

隨着烏俄戰爭進入第3年,戰情陷入膠着。烏克蘭雖然堅守疆土、並沒有兵敗如山倒,但俄羅斯也沒有露出任何撤兵的意圖。圖爲2024年2月,烏軍在巴赫穆特附近開火。 圖/法新社

問:和熱戰比起來,經濟制裁通常被認爲是比較文明非流血的手段,就像是我們看到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但是您在書中將經濟制裁持久與毀滅性的影響比喻成「放射性落塵」,您認爲在什麼時候經濟制裁的結果會惡多於善?有「剛剛好」的經濟制裁這回事嗎?

穆德: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不是所有經濟制裁都會造成同樣嚴重後果。今天我們看到的經濟制裁,有些是針對特定目標的制裁,可以對目標個人或實體造成影響。但是回溯歷史,在20世紀初的時候,國家最常使用的手段是經濟封鎖(blockades)。

貿易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和中世紀,但是一直到20世紀前,大部分國家在基本生活的物品上都是自給自足。到了19世紀末,隨着工業革命和運輸革命,全球商品價格開始趨於均一,這表示全球趨向整合市場,這也表示國家之間彼此互賴越來越深。如此一來,人們發現能夠藉由禁止貿易或某些商品來影響其他國家,因此使用經濟操控來影響其他國家變成一種手段。

當然,在承平時期很難通過貿易政策來制裁其他國家,這就是爲什麼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個重要的轉捩點——因爲這是第一次有許多經濟發達的國家彼此對抗:英國和法國,使用經濟禁運對抗德國和奧匈帝國。這樣的模式在兩次大戰之間也成爲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慣用的方式。

我之所以用「放射性落塵」這樣的比喻,並不是因爲有直接的可比性,因爲在1945年之前並沒有核武器。但如果你問任何一個1940年代前經歷過世界大戰的人,他們最怕面對什麼武器?他們應該會回答經濟封鎖是最可怕的武器。因爲經濟封鎖這個武器,在一戰時期和二戰之初,致使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人死亡。在二戰中期,我們才發明了策略性和區域性轟炸,可以造成比經濟封鎖更多的人傷亡。

所以我們回顧20世紀曆史,在40年代前,經濟封鎖是在戰爭中造成人類大量死亡的主要武器,這是現今我們都逐漸遺忘的事情。現今戰爭有很多軍事武器和其他選擇可以造成大量傷亡,但當時經濟封鎖是很駭人的武器,這也是爲什麼國際聯盟會以這個武器來威脅其他嘗試破壞和平的國家。

回到是否有「剛剛好」的經濟制裁這個問題。如今我們有很多經濟制裁的工具,有些依然能夠像過去一樣讓國家出現饑荒這樣的極端的影響;有些則是精準打擊明確目標的工具。這個領域我們必須要透過經濟研究的方式來更加了解。

現今戰爭有很多軍事武器和其他選擇可以造成大量傷亡,但在1940年代前,經濟封鎖是在戰爭中造成人類大量死亡的主要武器。圖爲2022年4月哈爾科夫民宅遭俄軍擊襲。 圖/法新社

過去2年,美國和西方國家從一開始對烏克蘭大量的軍事援助,以及對俄羅斯全面的經濟制裁,到2年後的疲態漸露,令人對於經濟制裁的效果打一個問號。圖爲2022年11月,遭到俄軍轟炸的哈爾科夫小鎮庫皮揚斯克。 圖/法新社

問:是的,這的確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但也是吸引我們研究的議題。尤其是對於經濟、政治、國際關係有興趣的讀者,在您的書中有很詳細的剖析。

緊接着上一個問題,雖然您在書中用放射性落塵的比喻來描述經濟制裁的可怕,但我在讀的時候,同時有感覺到您對於經濟制裁抱着一絲絲懷疑。這在我們目前的烏俄戰爭的確看到這樣的景況——烏俄戰爭已經延續了將近2年,儘管西方國家全方面的經濟制裁,依然看不到戰爭盡頭。如果經濟制裁不是停止戰爭的最佳方案,我們有什麼其他選擇?人類是否沒有盼望?

穆德:你說的沒錯。和其他的研究比較起來,這本書對經濟制裁持保留的態度。相較起許多學者專注在過去20年左右的制裁案例,我的研究是長時間觀察,並且廣泛考慮許多過去被忽略的案例。

我在書中提到一些經濟制裁成功阻止戰爭爆發的例子——在1920年代的巴爾幹半島,國際聯盟成功利用經濟制裁的威脅阻止了邊境的戰爭爆發。但是我也討論了經濟制裁無法嚇阻戰爭的例子,像是1930年代對於經濟上更強大的國家像是納粹德國、義大利、或大日本帝國,當然更能夠忍受經濟制裁,所以經濟制裁無法嚇阻他們。這也讓這些國家更有底氣來侵略其他國家。

仔細想想,二戰在東亞的起源和美國對日本經濟施壓有直接的關係。侵略中國的時候,日本認知他們需要重要的原料物資才能維繫戰爭,所以他們進軍東南亞。從馬來西亞、緬甸取得重要的鐵、石油、錫等原料。當日本面對經濟制裁的時候,他們並不屈服,而是進一步決定向西方國家宣戰。

所以取決於情況,我不希望對經濟制裁下一個單一的結論。但我希望透過這本書闡述在某些情況下,經濟制裁會有出乎意料的反效果。比如說在大蕭條的時候,世上主要國家的極端國族意識擡頭時,此時施行經濟制裁就很容易看到反效果,讓國家更不願意屈服。另外在書中我也有提到我們在討論經濟制裁時,很多時候太專注在阻止發動戰爭國,但忽略了對於被侵略國的幫助和支援。

還有,在戰爭歷史中我們學到了一個寶貴的功課,那就是用經濟能力分享支援盟友的國家,最後會得到全面的勝利。美國在二戰中的資源分享,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後勤系統,支援英國、俄國、中國,最後讓聯軍得到勝利。所以我認爲這是相對於經濟制裁來說更有力的決定。

拜登政府過去2年利用其金融工具來試圖破壞和孤立俄羅斯經濟,並且限制俄羅斯石油在全球市場上的價格等等。圖爲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的Vankor油田。 圖/美聯社

問:不同於許多評論家,您在經濟制裁的問題上強調兩面俱陳,並強調需要因爲不同時空和背景來討論個案。雖然如此,您認爲近年來因爲全球化的緣故,國家之間關係更加緊密交織,這樣的背景下,經濟制裁,像是對俄羅斯的制裁,是更加困難或是更加容易呢?

穆德:這是個好問題。簡單的說,我認爲今天施行經濟制裁比過去更加容易,但是要達到有效的成果是更困難。首先在施行方面,如同你說的,國與國之間更加的互賴,讓經濟制裁更容易施行。因爲全球貿易的關係,我們更能夠集中精準打擊某項產業或技術,甚至個人。

相較起我書中所探討20世紀初的經濟制裁,現今的國家GDP更平均分佈,所以要達到有效的經濟制裁,必須許多國家合作才能達到效果。因此在過去2年對俄羅斯的制裁,我們需要亞洲國家,像是日本、南韓、臺灣的合作,才能夠達到效果。

雖然在戰爭初期,經濟制裁看似有效打擊了俄國經濟,但是當俄羅斯開始將貨物經由亞洲航線輸出時,其經濟又再度反彈。目前俄羅斯的經濟體已經比戰前還要大。亞洲佔全世界三分之二的經濟體量,中國和印度除了經濟體大之外,在過去2、3年扮演的角色至爲關鍵。

既然經濟出現更多極(multi-polar)的狀態,政治的聯盟就更需要多國參與。如果沒有亞洲國家,單靠西方國家制裁俄羅斯是不夠的。這也是爲什麼我說經濟制裁施行更加容易,但是要有成效更加困難的原因。

在戰爭初期,經濟制裁看似有效打擊了俄國經濟,但是當俄羅斯開始將貨物經由亞洲航線輸出時,其經濟又再度反彈。圖爲2022年10月,一艘俄羅斯油輪停在靠黑海的Novorossiysk港。 圖/美聯社

問:的確,這真的是個很恰當的觀點。過去2年,由美國主導的經濟制裁一開始似乎有效地讓盧布貶值、經濟出現衝擊。但2年過後,戰爭仍然持續,美國國內因爲兩黨相爭,政治上出現雜音。我希望退一步來聊聊公共政策。您我都有在政府工作經驗的人,我們也都知道政客是短視的,很少從歷史上學到教訓。今天假設您能夠和美國衆議院的主席強生(Mike Johnson)通電話,關於經濟制裁,您會給他什麼建議?

穆德:是的,我相信這不但是立法部門,也是行政部門要學習的課題,因爲經濟制裁很大的一部分是緣於行政權。立法權在塑造經濟制裁的長期而言是至關重要,不過行政權纔是經濟制裁最重要的決定單位。

對美國來說,施行經濟制裁在政治上是受歡迎的。因爲這不僅顯示政府對侵略國強硬的立場,而且不花納稅人一毛錢,這可以讓國民感覺良好。

我想對政府而言,經濟制裁有時是覆水難收。意思是說,當經濟制裁達到所預期的效果時,如何巧妙地將制裁收回?尤其在美國,一旦政策目標達成,政客很少有誘因主動提議將制裁收回。

我認爲美國需要重建其國際信用,如果美國能夠展現經濟制裁收放自如的話,我相信有更多的國家願意加入美國陣營。舉例來說,當被制裁的國家達到預期的行爲時,對其銀行和財務的限制將會解除。但這其實比想像中來得困難。

在2015年,伊朗核協議之後,我們看到幾乎沒有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銀行返回伊朗。因爲大部分商業銀行認爲制裁會繼續造成財政困境,因此伊朗的情況並沒有因爲核協議的達成而改善。因此如何快速制裁、快速收回制裁是我們需要考慮的。目前的經濟制裁是所謂的棘輪效應(Ratchet Effect),也就是你只能增加制裁力道,但是不能往反方向減少制裁。一旦被制裁方知道制裁不可能有緩解的可能,當然不願依從國際制裁,情勢反而更加惡化。

另一個例子是委內瑞拉,目前美國利用外交手段來希望委國施行更自由的選舉制度,並且在討論回收經濟制裁的可能性。我想這會驗證靈活的收放機制是否更加有效的案例。

▌下篇接續:〈如果臺海開戰,對中經濟制裁有效嗎?《經濟武器》作者看烏俄戰爭及兩岸關係〉

2023年8月的莫斯科街頭,人們走過一家新開張的本地服裝品牌Maag商店,該店面前身是Zara旗艦店。儘管俄羅斯受到全面制裁,但生活在很多方面似乎都很正常——餐館和酒吧的戶外座位擠滿了人,購物中心仍然人聲鼎沸,本地品牌取代Zara和H&M等退出俄國市場的服飾品牌,持續營業。 圖/美聯社

《經濟武器:金融制裁與貿易戰的誕生》

作者:尼可拉斯.穆德

譯者:譚天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10/04

內容簡介:比可怕的力量,繼續深入國際經貿體系!經濟制裁是阻止戰爭的工具,還是引發戰爭的武器?經濟制裁是政府,還是無辜的人民?銀彈真的比子彈更有效嗎?已經告訴我們答案!5種語言、6國面對檔案,打造經濟修正的起源故事。全球化已死的歷史大變局,經貿立國者不可不知的重要課題,伯納斯獎章得主、最耀眼的新時代歷史分析師,寫給世界的警醒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