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線教育退潮,他們是被放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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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新《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正式施行。其中第三十三條規定:幼兒園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對學齡前未成年人進行小學課程教育

新政策下達,一時人人自危。砍伐學齡前兒童項目,大規模裁員,回收應屆生offer,教育機構拉開收縮序幕。

與此同時,17家校外培訓機構分別被處以頂格罰款,共計3900萬元。監管風暴來襲,在線教育股在漩渦中普跌。

曾經的風口行業驟然墜落,雞娃推手們如何自保?無限膨脹又緊急剎車的背後,誰獲利了,誰又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瘋狂燒錢,瘋狂擴張

時間回到2017年,李一楠剛從大學畢業,在對未來的忐忑與憧憬中開始了北漂生活。

她加入了VIPKID,一家在線青少兒英語教育公司。在那之前,VIPKID已獲得了來自創新工場、紅杉資本、經緯創投、真格基金等的多次大額融資。辦公地點在元朝千佛寺洪恩觀內——北京東城區的文物保護單位,臨近南鑼鼓巷與後海。

2017年8月22日,北京,在線少兒英語品牌VIPKID宣佈完成D輪融資

那是VIPKID如日中天的鼎盛時期,穿過衚衕,推開公司大門,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佈滿了獎狀證書的榮譽牆。榮譽牆後匯聚着員工們忙碌的身影,團隊培訓的聲音、爲新項目頭腦風暴的聲音、滔滔不絕講課的聲音、電腦鍵盤噼裡啪啦的聲音,剛加入VIPKID的李一楠被這股澎湃的激情所打動。“就是這裡了”,她對自己說。

那一年VIPKID員工已達到8000人,但形形色色拿着簡歷的青年男女仍然隔三差五從李一楠身旁匆匆而過。很快,其中一些人將成爲她的新同事。兩年以後,VIPKID的員工人數達到12000人。

其他在線教育公司也在迅速膨脹。陳思琪今年三月加入小早啓蒙,最初整個鄭州部門只有五個人,僅僅三個月後,就擴張到了兩百多人。

在線教育行業豐厚的待遇吸引着這些懷揣着夢想的年輕人。以VIPKID爲例,除了高薪以外,每個員工額外擁有住房補貼、交通補貼,每天都有下午茶,三月發一次績效,商業保險百分百報銷,諸種福利向他們拉開了值得期待的未來。他們相信自己抓住了風口,哪怕不能即刻飛黃騰達,也會在城市中過上不錯的生活。

那兩年,電視節目裡、地鐵車廂裡、小區電梯裡,隨處可見各種在線教育機構的廣告。融資一次次創新高,根據《2020年度中國在線教育投融資數據報告》,2020年中國在線教育融資總金額超過539.3億元,全球教育投資大約80% 都流向了中國。

在線教育行業搖旗吶喊,整個社會沉浸在一種對落後的恐懼中。你可以拒絕學習,但你的競爭對手正在學習;你可以不報班提分,但清北復交只看一紙成績

2020年疫情期間,在線教育再度迎來一波熱潮

無數的家長帶着孩子前赴後繼地參加一門又一門網課。幼兒園就學二三年級的知識,小升初直接搬出了高考倒計時15天的架勢。人人加速、加速,連喘口氣都要算準時機。

燒錢,招人,搶佔市場份額,慾望一旦釋放便再難回頭。嚐到了甜頭的在線教育機構在擴張路上一路馳騁,以焦慮情緒爲底色大肆鋪設自己的商業藍圖。

我們不睡,家長不睡

在線教育行業內部,焦慮與瘋狂也在蔓延。

2020年11月,英語師範專業的黃千千成爲一名作業幫的數學輔導老師。她以字面含義理解“輔導老師”的工作,擔憂從英語跨數學的自己能否勝任。然而十來分鐘的面試進行得十分草率,當晚她便被通知通過面試,接下來將進行爲期一個月的培訓。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培訓期幾乎沒有專業相關的內容,各類話術纔是核心,包括續報話術、關單話術,針對各種類型家長、家庭情況的不續報原因的話術等等。

比如,她解釋道:“爲了提高續報率,我們要懂得給家長塑造危機。”下發的文件中清晰羅列了一步一步的誘導模式:先指出孩子的學習薄弱點,接着分析年級、學科的重要性(5歲正是……的關鍵期),然後用現實事例加深危機感(我們之前班上有一個和你家寶寶情況相似的孩子……),最後強調優惠只剩最後幾天。

是否真的存在那樣一個“和你家寶寶情況相似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喚起家長強烈的危機感:你現在不給孩子報班,以後你的孩子就會無學可上,這是你作爲家長的失職。營造緊迫感,上升至道德高度,總之一切皆爲續報正價課服務。

黃千千培訓期間的授課內容,最關鍵也最難的是要讓家長們續報正價課

續報正價課,正是在線教育機構盈利的關鍵。在線教育機構大多以這樣一套流程運作:融資—投放廣告—通過低價體驗課獲客—低價課用戶續費正價課—投入更多師資服務新增用戶—再融資。因此,很大程度上,賣課比授課更重要。

培訓期結束,黃千千進入業務期。而身爲輔導老師的她實際在做的只有一件事:給家長打電話

一期低價體驗課共7天。開課第一、二天,她便要讓家長去預約正價課的名額;第三、四天起,她必須不斷地發微信打電話催促家長報名,一直到晚上11、12點下班爲止。

爲了能在深夜保持亢奮,他們每晚都會被髮一瓶東鵬特飲,領導則會在他們身邊反覆高喊:“我們不睡!家長不睡!”

領導每一個小時會拉一次數據查看每個人打電話溝通的情況。除了出鏡的十分鐘,他們甚至在上課期間也被要求給家長打電話。“一遍打不通打兩遍,打到通爲止,打到對方把自己拉黑爲止”。

不僅如此,每個業務期必定有至少一場“啓動會”。領導在臺上高呼一句口號,他們在臺下振臂學舌一句。聲勢浩大,卻又做賊心虛一般地拒絕員工拍照錄像。

領導正在爲啓動會搭臺子,私底下黃千千將啓動會稱爲“洗腦會”

“只要幹不死,就往死裡幹”。教培機構一邊釋放着焦慮信號刺激家長們捲入雞娃征程,一邊在機構內部以身作則“雞”自家員工。他們被迫追逐各項考覈、數據,以此得到努力、優異或者懈怠、淘汰的成績。

太累了。黃千千說,她曾因心臟難受向領導請假,得到的回覆卻是:你能不能保證轉化期(低價體驗課即將結束,需要家長續報正價課的階段)不生病?轉化期怎麼能請病假,你請了這個病假的話就想想這份工作你能不能做?

山雨欲來之前

在這條資本加持的賽道上,已經有許多中小型玩家戰死沙場。它們是前車之鑑。

18年,楊芸考研成功,入學前在一家叫作海風的在線教育機構擔任語文老師。那是海風成立的第八年,得到了超過一億美元的融資,發展勢頭良好。教師節、春節,楊芸都收到了海風寄來的禮物,印有公司logo的花茶、本子、玩偶、對聯之類。暑假上課比較多時,她的工資能上五位數

2019年,在校教育之戰的廝殺進入白熱化階段。楊芸先是發現沒有禮物了,接着到了2020年,她加入的幾個羣名字都從海風變成了輕輕海風。沒有任何人通知過他們發生了什麼,直到後來她自己上網搜索,才知道海風倒閉並被輕輕教育給收購了。

資本之戰非常殘酷。19、20年,大量金錢和資源涌入在線教育這一相對窄小的賽道,一番洗牌後基本只剩下一些頭部公司。諸如海風這樣沒有拿到新融資的中小機構很快失去了玩家資格

仍留在賽場上的頭部公司也不輕鬆,競爭愈發激烈。廣告投放、招人支出、開展多條前途未卜的業務線,成本水漲船高,儘管營銷額增長,虧損卻也在擴大。

2019年,VIPKID拿到大筆融資,決定將重注押在大米網校這一新項目上。在故宮開設發佈會,登上央視節目,邀請諸多明星空降直播間宣傳。而後,業務解散,員工遭遣,高起低落倉促收場。

李一楠也察覺到了變化。福利大不如前,不再有下午茶和房補,交通補助限制金額,績效改到年底發放,商保報銷減少十分之一。

如今回望,頭部公司搭建的在線教育王國實際上沒有表面那樣豪華穩固。在這場燒錢拉鋸戰中,疲態早已有所顯露。

被放棄與被損害者

在線教育的大起大落背後,不只是在燒投資人的錢,更有無數普通人爲此買單。

在知乎上,許多家長控訴海風,沒上完的課時直接清零、申請退費永遠在排隊中、電話從來無人接聽、輕輕教育對沒上完海風課程的家長不管不顧。他們自發組成了維權羣,甚至從外地奔赴海風公司所在地報警。可是,已經大約一年過去了,那些爲孩子教育而投入的錢仍然毫無蹤影。

一名來自安徽的家長將海風教育告上了法庭,但錢依舊拿不回來

今年4月21日,楊芸曾經的一個學生家長質問她,沒上完的課憑什麼不能退費。那會兒她正忙着畢業的事,已經不再帶課,但她試着聯繫機構裡的班主任,號碼卻成了空號

對這一行業滿懷熱情的員工們,這一次也成了犧牲者。

2021年5月27日早晨,高途集團董事長、CEO陳向東向上千名小早啓蒙員工宣佈:由於小早項目可能涉嫌違法,將被公司放棄。

陳思琪愣在電腦前。五月恰逢小早一週年,員工們收到了零食大禮包。陳思琪甚至情難自已地流下了眼淚,“有一種老母親看着娃健康成長的感覺”。慶典的餘溫尚未散盡,他們就被毫無徵兆地放棄了。

就在線上會議的兩天前,陳思琪的合同剛被從小早籤回高途。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意味着什麼。小早倒閉了,但已經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而公司倒閉導致員工失業,是可以賠償的範圍。

相似的故事也在其他幾家教育機構裡發生。五月底,李一楠收到裁員通知,接着hr一個個與員工私聊:六月底前完成離職,社保也會交到月底,但是沒有賠償。李一楠質問爲何沒有,hr只答“所有人都沒有”,又補充“最好的止損辦法就是趕快找工作”。

還有大量應屆畢業生,他們拿到了教培機構的offer,爲此放棄了其他一些可能的就業機會。部分人已經提前租好了房子,押一付三一萬多。然後突然接到hr的電話,通知不必來入職了。也有些更委婉的說辭:入職延遲到九月,在此之前你可以看看其他工作機會。九月之後呢?hr只答聽從上級安排。

高途爲小早員工們提供了“活水計劃”:通過面試的小早員工可以加入高途的另外兩大板塊,即高途課堂或高途學院

高途CEO陳向東在PPT上展示了這句話,而就在幾分鐘前,他宣佈放棄小早啓蒙項目

然而,加入高途課堂的前提是有教師資格證,光這一點就幾乎把所有小早員工攔在了門外。如果他們有小初高教師資格證,就不會申請小早。高途學院的要求相對沒那麼高,但這些崗位都在北京。但據陳思琪所說,只有鄭州的小早員工有資格爭奪這些崗位,北京小早員工並沒有被給予這個機會。

陳思琪放棄了“活水計劃”。28日,她在app上發起離職,主管就站在她背後盯着她。填寫離職日期時,她想着自己31號還要來一趟公司,便選擇了那一天,立即被主管要求改爲28號。

她想起自己曾帶過的一個孩子,前不久被確診爲白血病。當家長表示要先全力給孩子看病時,主管卻把病情當作了續費切入口:“那你孩子得了白血病,他沒有辦法去學校上課,正好可以選擇線上課程。” 當時她感到難以置信,現在她似乎明白了。

VIPKID年度盛典現場聲勢浩大;而如今,VIPKID某些部門裁員比例高達50%

在線教育行業因資本而沸騰,又因政策而降溫。漩渦之中,無論員工還是學生家長,都顯得那麼重要又那麼渺小。

他們是焦慮的源頭與受衆,是人海戰術裡的補給與彈藥,無數的他們匯聚成一個一個數據。數據要好看,人卻可以被替代。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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