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盡頭是雞娃,喜劇的盡頭是驚悚

距離《夏洛特煩惱》(2015)上映近十年,導演閆非、彭大魔,主演沈騰、馬麗再聚首,帶來“西虹市宇宙”新作《抓娃娃》,7月13日點映首日票房達到1.56億元,並帶動當日票房大盤突破3億元,一改暑期檔前期冷清的局面,堪稱“救市主”。

與《夏洛特煩惱》穿越回青春重啓人生、《西虹市首富》一個月花光十億元一脈相承,《抓娃娃》繼續玩轉高概念,上演育兒版“楚門的世界”,超級“富爸爸”馬成鋼爲培養“接棒人”開闢雞娃新賽道,精心打造貧民窟窮養孩子。

兩位導演歷時近十年匠心打磨劇本,“沈馬”組合默契十足,影片笑料十足、俯拾皆是包袱的同時,也不乏觸動人心的真情和對現實的思考,一些諷刺與反思雖然是點到爲止,但讓人細思極恐,是一部非常符合東亞寶寶體質的喜劇片。

《抓娃娃》是閆非、彭大魔導演的“西虹市宇宙”系列新作,講述西虹市富豪馬成鋼在大兒子被養廢之後,全力培養小兒子馬繼業,爲此與妻子春蘭搬進貧民窟,用窮養的方式激勵孩子奮發圖強考“清北”。

影片是一部慢工出細活的沉穩之作,創作靈感萌生於2015年,據彭大魔介紹:“《夏洛特煩惱》上映的時候,在廣播裡聽到了一個好玩的故事,瀋陽的一對父母在孩子大學畢業後才告訴他家裡條件特別好,我們覺得這事兒特別好玩特別可做。”

但沒想到一做就是近十年,“因爲當我們構架故事的時候一直走不通,直到我們成爲父母,看着孩子成長,在每天跟孩子鬥智鬥勇的過程中,才慢慢地把這個故事給砌出來了”,彭大魔說。

西虹市系列電影像是一場場天馬行空的財富實驗,《夏洛特煩惱》以穿越的方式讓失意中年夏洛重啓人生,當青春所有的遺憾都得以彌補,金錢、名聲和美人都在握後,就能過好這一生嗎?

《西虹市首富》則以暴富的王多魚要在一個月內花光十億元這樣的奇葩金錢遊戲設定,測試錢的魔力和人性的底線。

相較兩部前作,《抓娃娃》切入家庭教育接地氣了許多,它的喜感和荒誕性主要來自貧窮與富裕的刻意倒置所帶來的反差感,馬繼業一貧如洗的生活環境實則是父母重金打造的“雞娃主題樂園”。

殘破漏雨的居室裡,隱藏着通往“接棒人計劃指揮中心”的密室,這裡有龐大的教師、安保和後勤團隊;

大院裡的鄰居們隨時幫忙鞏固各學科知識,出門各種巧遇外國人陪練口語,常年癱瘓在牀的奶奶實則是聘來的教育專家;

馬成鋼春蘭在孩子面前舊衣破鞋,轉身就是豪車別墅、高希霸雪茄、“愛馬仕kelly橙色荔枝皮”。

而隨着孩子逐漸長大和各種意外事件的觸發,這個育兒版“楚門的世界”隨時可能穿幫,需要各種鬥智鬥勇,處處找補、拼演技,喜劇效果由此拉滿。

當年一部《夏洛特煩惱》不僅讓開心麻花團隊成爲國內喜劇電影市場的新勢力,也讓沈騰、馬麗躍升爲一對極具國民好感度的喜劇CP。

兩人在話劇、電影和春晚舞臺上合作多年,默契十足,馬麗缺席《西虹市首富》也曾讓很多觀衆感到遺憾,兩人近年來合作的電影長片僅有一部《獨行月球》,且同框戲份並不多。

此番再度攜手在《抓娃娃》中飾演夫唱婦隨的恩愛二婚夫妻,票房表現再度證明了這對王炸組合國寶大熊貓般的受喜愛程度。

片中,兩人從眼神交流到肢體動作的配合都默契絲滑,尤其是夫婦二人出門乘坐豪車怕被兒子發現,不時回頭張望的一場戲,兩人酷炫棉襖風出場,步伐一致走路帶風,一片突然闖入的落葉也不能打破二人的節奏和史密斯夫婦般的氣場,一舉一動皆是喜劇的魅力。

馬麗飾演的春蘭是貴婦人設,比《夏洛特煩惱》中的冬梅精緻嫵媚了很多,即使身處陋室也是皮膚油光水滑。

作爲富豪馬成鋼的第二任妻子,春蘭很多時候並沒有與丈夫平起平坐的話語權,而她對孩子的愛也更爲本能、更少目的性,馬麗在完成喜劇包袱的同時,呈現出了人物身上微妙的複雜性和動人的母性。

尤其在一場馬成鋼憶苦的戲份中,兩人一唱一和,馬麗句句捧場,贊其“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以一種不失喜感的方式巧妙體現了她的家庭地位。

她本不願帶着孩子過苦日子,但爲了兒子能成爲家族產業的“接棒人”,還是接受了丈夫的窮養計劃。很多時候她對孩子流露出來的是發自心底的疼愛,而不只是流於笑點的烘托。

尤其是當兒子得知真相後,質問父母“你們是哪兩位老師”時,馬成鋼一頓瘋狂輸出自我辯解,跟在身後的春蘭則一言不發,但能讓觀衆感同身受她對孩子的心疼和害怕失去孩子的崩潰情緒,所以最後對兒子的放手也是由她來完成的。

雖然“雞娃”是很容易引發觀衆共鳴的題材,但要處理得當兼顧喜劇效果和價值觀的平衡並非易事。

《夏洛特煩惱》中穿越也拯救不了的“渣男”體質和《西虹市首富》中對金錢奇觀的刻板、空洞化呈現都曾引發爭議,而《抓娃娃》也是處處在雷區蹦迪,在當下階層分化的大背景和一觸即發的輿論環境中卻能平穩過關,絕非易事。

馬成鋼春蘭富豪夫婦裝窮人,當着兒子一套背後一套,爲何只是搞笑而不招人反感?

片中在雞娃的路上,財富雖然營造了強大的“情景式教學”環境,但並不能因此走捷徑,讓事情變得容易,他們爲了維持這個謊言反而是處處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馬成鋼夫婦和普通父母一樣面臨各種育兒上的焦慮和無力感。

此外,馬成鋼春蘭除了在上門扶貧的賈總(賈冰飾)面前不動聲色地炫了一把富外,大多時候都是低調做人,對待下屬也算有人情味兒,司機上車時耍帥撞到了頭,馬成鋼就親自開車,這些細節上的處理都讓馬成鋼壕地沒那麼讓人反感。

在做父親這個層面,馬成鋼其實也槽點多多,養廢了大兒子馬大俊之後就視如棄子,爲了全力培養新生的“小號”,他徹底抹除了大俊在這個家庭中的存在,讓他在弟弟面前只能叫爸爸“老馬”。

對待馬繼業更是密不透風操控他的人生,監控、教化無處不在,讓兒子放棄長跑時還要設局營造“不是我不讓你做,而是你自己不行”的假象,全然不顧對兒子的傷害。

當最後真相大白時,他還振振有詞來一通“你以爲我們操控了你的人生?你也操控了我們的人生!”這樣的詭辯話術。

得益於沈騰自身極具觀衆緣的親和力,沖淡了些許這個專制父權角色的爹味兒。

此外,影片也展現了看似強勢的、無所不有的父親如何卑微地、熱切地想從孩子那裡獲得一點愛的迴應。當馬成鋼滿心期盼掌握了家裡財權的兒子會爲自己買一雙新鞋時,兒子卻偷偷買了一個平板電腦回來玩,那一刻馬成鋼真的是碎了。

《抓娃娃》的劇情是荒誕的,但情感是真實的,而且全員表現都不掉鏈子,姥姥、姥爺隔輩親,給外孫零花錢防不勝防,薩日娜飾演的教育專家不是親奶奶勝似親奶奶,葬禮上難捨繼業,情不自禁“詐屍”的戲份讓人又笑又哭極具感染力。

影片中,馬繼業最終推開了沉重的鐵柵欄,穿過長長的地下室通道,逃離了被父母設計的人生,當大門打開,外面是一羣孩童在淺塘戲水,陽光和暖調的濾鏡籠罩着,美如幻境,那是他錯過的自由的、歡樂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童年。

就像《洛麗塔》中,當亨伯特在山坡上等待警察抓捕時聽到山下傳來一陣孩童的嬉鬧聲,而洛麗塔的聲音“不在那片和聲裡面”,他終於明白了這是一件“令人心酸的、絕望的事”。

但爲了喜劇效果,父母的謊言與控制對孩子的荼毒在《抓娃娃》中被高舉輕放,轉眼就迎來了和解,只在片尾彩蛋中用馬繼業跑馬拉松過程中仍下意識地去撿礦泉水瓶這樣一個細節,來展現吃苦式教育給他留下的陰影。

馬繼業以足以上清北的高分考取了自己心儀的體育大學,而現實中,富豪的孩子可以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被保送上北大,“西虹市宇宙”的馬成鋼肯定是沒聽說過這個賽道,要不他就不用這麼費勁心思把娃“雞”成貧民窟做題家了。

而且在現實的另一個層面,有多少人願意有馬繼業那樣的“夢一場”,願意在吃過生活的苦後,有一天醒來聽到爸媽說“不裝了,攤牌了”。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自由地去闖蕩自己的路,還是在父輩的蔭庇下接班接棒。

現實是,很多人無可選擇。

這就是《抓娃娃》最大的荒誕之處,戲裡的諷刺、批判點到爲止,但它與現實形成了某種神奇的映照關係,有一種細思極恐的反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