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木蘭辭》背後的民族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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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花木蘭,她的故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以女兒身,穿上戰袍,代父從軍,爲國征戰。她的傳奇故事被記錄在《木蘭辭》中,自南北朝時期便被廣爲傳頌,至今仍是中國語文教育中的經典篇章。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當我們從這膾炙人口的詩句出發,穿越時空,回到花木蘭所生活的“歷史現場”,或許可以一窺那個時代背景下更加鮮活、生動的花木蘭。
▲中國連環畫大師卜孝懷繪畫中的花木蘭形象(圖片來源:雅昌藝術網)
01 部落改行世兵制 軍戶服役報家國
花木蘭的故事發生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魏,這是一個由鮮卑拓跋氏建立的政權。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中,北魏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從春秋時期嶄露頭角的世兵制,在北魏時期得到了重要發展,是中國古代軍事制度發展的重要階段。
兩晉時期,軍戶世兵制逐漸成熟,爲後來的兵役制度奠定了基礎。北魏初期,拓跋鮮卑還保持着部落兵制,可謂“全民皆兵,來去如風”。但隨着戰爭形勢的變化,拓跋氏開始學習魏晉時期的軍事經驗,並結合本民族特色,逐步實行世兵制。
▲北魏騎馬武士陶俑(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
世兵制的核心在於從制度上將軍戶和民戶相分離,形成“打仗專業戶”和“種地專業戶”,以確保軍事力量的獨立性與專業性。具體而言,軍戶遵循“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兵役原則,世代更替征戰沙場,形成穩定的兵源;“種地專業戶”屬民戶,男性種地,女性紡織,並向朝廷納糧交稅。
軍戶可免除繳納賦稅的義務,亦無須承擔額外的勞役。在和平無事之年,軍戶亦需從事農耕,自給自足;但當國家有戰事發生,則軍戶家中男丁無論年齡大小,皆需響應號召投身軍旅。
▲電影《花木蘭》截圖,士兵操練。(圖片來源:豆瓣網)
▲大同沙嶺北魏墓壁畫車馬出行圖中頭戴雞冠帽的輕騎兵(圖片來源:山西省文化和旅遊廳微信公衆號)
在《木蘭辭》中,“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正是這種軍事制度的生動寫照。這也是木蘭的父親即便步入暮年,垂垂老矣,也依然無法逃避兵役之責的原因。
看着年邁的父親和尚在幼年的弟弟,花木蘭毅然挺身而出,選擇以女兒之軀,替父從軍以盡孝,投身軍旅以報國。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我們彷彿可以看到那個四方奔走,爲從軍忙碌準備的木蘭。值得注意的是,那個時候的軍戶在接到徵召的通知時,還得自掏腰包選購好馬匹、武器等裝備。
02 北魏習禮中原風 南遷居築繁華城
軍戶出身的花木蘭,家住在哪裡呢?對此,相關考證和研究並不統一,有湖北黃陂、河南虞城等多種說法。綜合而言,木蘭家應在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這與《木蘭辭》中所描寫的,先渡過黃河,再抵達黑山,而後又向燕然山一帶進發的行軍方向和路線較爲吻合。
“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根據詩文和歷史資料進一步推測,花木蘭家很有可能就在當時的都城洛陽或類似的大城市。
首先,詩句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的情景,表明這個城市具有相當的規模。
▲北魏洛陽外郭城坊市佈局推測復原圖(圖片來源:河南省文化和旅遊廳微信公衆號)
史料記載,北魏遷都洛陽後,對城內市場進行了周密規劃。其中,大市被劃分爲不同的功能區,西市、南市、北市分別承載着手工業、娛樂業、服務業的功能,東市則專門用於商貿活動。《洛陽伽藍記》卷四中亦有記載:
“市東有通商、達貨二里。裡內之人,盡皆工匠,屠販爲生,資財鉅萬……宅宇逾制,樓觀出雲,車馬服飾,擬於王者”。
再有,詩中描繪花木蘭戰勝歸來時,有“爺孃聞女來,出郭(外城)相扶將”的場景,亦從側面說明了花木蘭家是住在內城的“城裡人”或是住在外城的“郊區人”。詩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所描繪的織布場景,反映的正是城內男耕女織的生活。
▲ 男耕女織的田園圖景(資料圖)
值得注意的是,北魏軍隊主要由鮮卑人組成。花木蘭一家大概率是鮮卑人。作爲鮮卑族女性,木蘭能夠熟練地操作織機織布,充分表明當時民族交融之深入。
回溯歷史,在孝文帝全面推行改革之前,北魏習禮中原的進程已經悄然發生。詩中“天子坐明堂”“對鏡帖花黃”“東閣門”“西閣牀”等表述,都印證了花木蘭成長於一個深受中原文化影響的家庭。同時,詩中描繪的木蘭“當戶織”與“買駿馬”的情景,亦與當時中原地區民衆的生活習慣相契合。
03 騎射道是尋常藝 北征破敵越關山
北魏的鮮卑人,既保留着遊牧民族善於騎射的尚武習性,又學會了漢人紡紗織布的農耕技能。花木蘭之所以能替父從軍,可以說與其自小接受的尚武文化薰陶不無關係。
有文獻表明,鮮卑族入主中原後不斷學習中原的諸多先進制度與生活方式,改變了其先前“散居野澤,逐水草而居”的習俗,但依舊保持着“士力能彎弓,盡爲甲騎”的傳統。
可以想見,花木蘭只有平日經常習練騎馬射箭,舞刀弄槍,纔能有勇氣且有底氣替父從軍。只會“當戶織”的女兒自然經不起“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征戰。
▲電影《花木蘭》海報圖(圖片來源:騰訊網)
▲南北朝時期的柔然等部(圖片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木蘭辭》既然以北魏的對外征戰爲背景,那花木蘭參戰的敵人是誰呢?彼時,在北魏拓跋鮮卑之外,尚有柔然、高車、突厥、敕勒等諸部族,他們均對北魏構成不同程度的挑戰與威脅。
在一衆外患之中,柔然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是北魏最棘手的敵人,雙方頻繁爆發戰爭。結合歷史和詩中描繪的“黃河”“黑山”“燕山”“關山”“胡騎”“朔氣”等地名和戰爭場景可以推測,花木蘭參加的可能是北魏與柔然之間的一場戰爭。
04 可汗即天子 鮮卑亦中華
縱觀全詩,從“可汗大點兵”到“天子坐明堂”的稱謂變化,以及“胡騎”等稱謂可以看出北魏浸潤於中原文化的過程。
衆所周知,“可汗”是鮮卑、突厥、柔然、回紇、蒙古等北方遊牧民族對其首領的尊稱,“天子”則歷來指代中原漢人的最高統治者。詩中一開始的“可汗”應是鮮卑族延續的傳統稱謂,而打仗歸來的花木蘭又稱首領爲“天子”。這看似前後矛盾的稱謂,其實並不難理解。
北魏孝文帝爲了鞏固拓跋鮮卑的統治,不僅遷都洛陽,還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改官制、禁胡服、斷北語、改姓氏、定族姓……孝文帝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倡導與漢族通婚,全面學習中原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極大地促進了民族融合。
▲上圖:現收藏於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魏孝文帝禮佛圖》,浮雕中的衣冠儀仗忠實記錄了北魏王朝進入中原後,文化和禮制上的融合;下圖:演員在洛陽龍門石窟景區禮佛臺演繹真人版《魏孝文帝禮佛圖》。新華社記者 李安 攝
就這樣,南遷洛陽後的鮮卑人從生活習俗到制度文化都不斷向中原看齊,使洛陽的“禮俗之敘,粲然復興”。對此,就連與其對峙的南朝也不得不認可。北魏末年,樑將陳慶之北伐後自洛陽南返,對短暫停留的洛陽留下了非常高的評價:
“衣冠士族,並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
與此同時,北魏政權對自身的定位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孝文帝改革之後,北魏自稱“中國”成爲普遍現象。比如,中書監高閭就上表把南朝宋、齊的建立者劉裕、蕭道成視爲“蠻夷”“非關中夏”。再有,北魏中山王元英上奏南伐齊朝時也聲稱:“竊以區區(蕭)寶卷,罔顧天常,憑恃山河,敢抗中國。”
此外,最有意思的是,北魏稱柔然軍爲“胡騎”。依照傳統,“胡”在歷史上是中原王朝對北方遊牧民族的稱謂,“胡騎”是對北方遊牧民族軍隊的統稱。依此,木蘭所屬的鮮卑軍也當屬“胡騎”,但有趣的是北魏軍隊卻認爲對方纔是“胡騎”,完全以中原本位自居。
▲戴敦邦彩繪國畫,取自《木蘭辭》中“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一句。(圖片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由此種種可見,經過中原文化的長期濡染,北魏鮮卑已自認不是胡人,形成了對中原文化的高度認同。於是,“天子”一詞自然也就成爲北魏統治者的指代。從花木蘭從軍前的“可汗大點兵”到“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的稱謂變化,正是這一歷史進程的真實描述。
花木蘭的故事,不僅塑造了一位尊長護幼、勇敢堅毅、忠誠報國的巾幗英雄形象,而且通過故事中的生活畫面與社會風貌,爲我們呈現北魏時期鮮卑族自覺學習中原文化、積極融入中華民族歷史進程的生動篇章。
▲中國民族舞劇《花木蘭》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的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上演。新華社記者 劉傑 攝
今天,正確理解花木蘭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及其所處的歷史環境,有助於我們深入理解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脈絡,秉持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增強歷史自信和自覺,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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