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0後的竈屋記憶
21世紀之前,在南方農村,人們會把燒飯做菜的地方稱爲“竈屋”。“廚房”一詞,對普通老百姓來說,是一種既奢望又時興的叫法。
之所以奢望,是因爲在大多數人的概念裡,“房”是按套計量,“屋”則是按間來算。用“一套房”的空間作爲一日三餐的生產基地,是難以想象的奢侈。
至於時興,就如同秀蓮上石圪節公社找胡德祿弄的新發型一樣——洋氣但脫離鄉土氣息。
竈屋是一種很寫實的叫法,相比廚房,更具煙火氣息。
印象中,我家的竈屋——十來平大小的空間,地面用水泥平整,靠近竈臺的地方,有一道拇指粗細的裂縫,打我記事起就有了,母親說是父親在屋裡劈柴時震裂的。牆面用粗膩子簡單粉刷過,有一些地方已經脫落,露出裡面的紅磚,看上去像一面旗幟。靠近煙囪的牆面,被薰出了一大片火焰向上躥動的形狀,白天光線好的時候,從稍遠的地方望過去,有松柏的模樣。
遠離竈臺的那面牆,鑲了幾扇笨重的木框窗戶。大概是因爲油煙大的緣故,窗戶的活頁經常生鏽,導致向外打開的時候,不好發力,向內關閉的時候,發不上力。
後來乾脆就不關上了。冬天的時候,在窗框上糊上三層舊報紙,雖然阻了些光亮,但好在省事又防寒。
窗戶外頭,母親圈了一個小型雞圈,平時一些剩飯剩菜,擇菜時的爛菜葉子,順着窗戶直接扔進了圈裡。向外的窗臺上,用稻草和舊棉花做了兩個窩,想吃雞蛋了,伸手就能掏着。
竈屋的門,年久失修。有風就會有節奏。門外是一口大水缸,水缸上的水龍頭,被母親卡着最慢的流速,一年365天,重複滴答。有此經歷者都明白其中的妙處。
門對角線的位置,便是竈臺。四四方方,穩重得像一位扎馬步的氣功大師。竈臺邊是柴火堆。粗柴細枝,有序碼放。竈門口有一把瘸了腿的小馬紮,墊塊板磚,坐得很穩當。碳色的火鉗在左手邊,竹筒做的吹氣筒在右手邊。小時候,放學回家,正好趕上做飯的點,母親負責做飯,我便坐在馬紮上負責添柴。偶爾嘴饞了,起身在窗臺邊,踮起腳夠着掏一個雞蛋,用粗手紙打溼後包起來,埋進遠離燃燒中心的草木灰裡。有時候會因爲火燒得太旺,雞蛋在竈裡爆炸,但動靜不大,我也不會因此受傷。悶聲一響,意味着這顆雞蛋,一半是焦味兒,一半是草木灰味兒。不過十分好吃,焦香可口,乾淨又衛生。
竈臺旁邊,擺放着一張四方桌,斑駁的漆面,述說着年代的風塵;水杉木的,很沉,需要我跟父親兩個人才能擡得動。
桌上常年擺放着兩個帶蓋的大鐵盆,一個裝着豬油——豬油雪白雪白的,像極了長大後夏天吃的小布丁雪糕。另一個盆裡裝着雞蛋,似古代神話裡的聚寶盆一般,裡頭的東西,永遠拿不完。調料盒和一些瓶瓶罐罐,像站崗一樣,有序排列。
桌子下的空間,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泡菜罈子擠在一起,有的壇蓋上還壓着半塊磚頭。只有母親知道每一個罈子裡對應着什麼菜。蘿蔔,豆角,黴豆腐……有些是用母親特別調製的酸水泡着,有些則是用油和辣椒幹拌的。春夏秋冬,不同的節氣,罈子裡裝着不同的期待。有的在發酵,有的在冒泡。味道,自然不用多說,沒有科技,全是絕活。
桌子的另一邊是一個老舊的木製碗櫃。70年代老木匠做的,雙開門,裡面用木板隔成了三個空間。最下層放盛菜的碗和碟;中間放吃飯的碗和剩菜;最上邊的一層,最精彩也最複雜,疊羅漢似的放着好些塑料袋,裝着明礬、白糖、梅乾菜、綠豆……總之,八竿子打不着的、又捨不得扔的、能吃的或者與吃有關的,全用不同顏色的塑料袋裝着堆到一起。
筷子簇擁在筷籃子裡,筷籃子掛在碗櫃的側邊。旁邊還掛着竹製的鍋刷,幹瓢瓜做的水瓢,絲瓜瓤做的洗碗布。幾乎是同一種色號,掛在一起,其樂融融。
那會兒,家裡還沒有電飯煲,需要先把飯燒熟,盛出來再炒菜。柴火竈鐵鍋燒的飯,會有米湯和鍋巴,米湯加白糖,鍋巴配罈子菜,加上從草木灰裡掏出來的雞蛋,菜下鍋前,就已經五飽六飽了。
竈屋的燈,像是沒給足電似的,慵懶又昏暗。泛着秋天田間水稻一樣顏色的光,燈泡上被塗上一層“煙燻妝”。吃飯的地方在堂屋,堂屋敞亮,有管狀的白熾燈。
飯通常是一葷一素一湯,一小碗罈子菜。葷菜會變着法子做,素菜總是季節性重複。一春天的萵筍和紅菜薹,一夏天的黃瓜和豆角,一秋天的茄子和絲瓜,一冬天的蘿蔔和白菜。
零幾年的時候,父親把整個房子進行了翻新改造,颳了新膩子,貼了地磚。堂屋變得更亮堂,新換的白熾燈下,掛了一幅毛澤東畫像。竈屋有了廚房的樣子,柴火竈被推平重建,換成了燃氣竈,加了油煙機。笨重的木框窗戶換成了鋁合金的推拉窗。桌子和木碗櫃換了位置,泡菜罈子跟着桌子一起,擠在了新的角落。
再後來,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再也沒吃過柴火竈燒的飯菜,泡菜罈子也閒置了——母親很少再做罈子菜了。
母親說,懶得做,做了也吃不完。
再再後來,我來了北京。切身感受到了范仲淹所謂“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一手撐着深不可測的夜,一手用筷子來回扒着已經快涼透了的價格不菲的外賣。
難以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