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自己,像一把泥土

我與好友麻省理工學院人工智慧中心主任Daniela Rus及她的丈夫,共進麻辣火鍋。她的先生曾經獲得麻州吃辣椒冠軍。

麻省理工學院Media Lab在Charles River畔舉辦歡迎我到訪的晚會,與MIT TECH(麻科科技評論)主任合影。

MIT Media Lab一位特別的12歲小朋友Chille。

緬因湖畔一棵樹孤獨佇立。晚霞粉紅,塵世豈止遠離?

我喜歡自己像一把泥土,泥土自由地掉落在任何一片土地上,接受風吹來慷慨饋贈予的野草、小花,之後散發花香。

倘若我是一把泥土,躺在地上,我就不會經常錯過流動的白雲。每晚挑一顆星星,想像它的前世,想像它的今生,它真的在這裡嗎?或者所有的相遇,只是幻影,稍縱即逝。

罹癌,使我看待世界的角度變了。我們的生命如此偶然,比任何一顆星星的生命都短,爲什麼浪費時間等待?何必活在框架?想追求什麼,就勇敢逐夢。失落了,笑一笑,掉一些眼淚,沒有什麼大不了。每一個夜晚都值得你相守同眠。

到了一個年齡,尤其生了病,一定要愛點什麼。或許學習新知識,或許愛上一條落日中的河水,或許是迷戀一片森林,或許僅僅是對光陰的鐘情。

手術後約六個月,身上帶着三個帶狀皰疹,還是喘,我只延後班機兩天,咬着牙,出發前往麻省理工學院當訪問學者

出發前,貼心的醫師朋友問:有沒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除了幫妳準備藥物之外。

我俏皮地迴應:有,請不斷稱讚我年輕、可愛、才女……。

人老了,不想再追根究柢聽太多實話:這個年齡啊,最大的實話就是:你快翹命了,趕快圓夢,不要拖延!

掛在時鐘上的指針,緩慢遊移,屬於細碎日常的生活一分一秒過去。

半年了,我尚未完全恢復健康。

某個程度我也快耗盡了毅力。

生活確實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它們攀附在時鐘的一移一動,即使你背影轉身,嘗試克服,假裝它不存在,它也不會停止。

我不再是以前的我,現在的我仍然喘,但喘歸喘,我決定與它共存。生病後我反而更強烈地感受到那些生命中漸漸消逝的美好,我要抓緊餘剩人生的可能性。

休管身上疼痛,有點驚慌太陽會毒侵我的血管,但我如願抵達了波士頓飯店的窗簾永不打開,擋住陽光,我好似活在小洞穴中。傍晚太陽西下,才進麻省理工學院。第二天媒體實驗室(Media Lab)的同仁,在麻省理工學院專屬於Charles River的碼頭上,爲我舉辦Welcome Party。

一個可愛的小朋友買了一隻大黃鴨,送我當禮物。我擺頭頂上,背後襯着落日,波士頓逐漸亮起來的夜景,訴說着這個城市曾經歷的一切。參加聚會者,有我經常閱讀的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主編,實驗室許多來自南非以色列、埃及……各地的科技理想主義者。他們最好奇的居然是我這個東方女子,怎麼看川普及川普上位之後,美國的改變。

我和他們聊到小布希如何崛起,他的競選策略根本性地推翻民主政治的前提。自小布希時代開始,美國共和黨的策略就是提高堅定共和黨人的投票率,迎合基本教義派的價值,包括宗教,包括反同性戀,反墮胎,還有販賣愛國主義。共和黨的激進化不是從川普開始,而是持續二十年愈來愈激進化的過程,尤其歐巴馬趁着金融風暴當選,他的黑皮膚掀掉了美國共和黨白人種族優越感的蓋頭,白人恐慌他們即將失去自己的國家,他們害怕白人人口在全美只有60%,面對有色人種的入侵,他們緬懷過去,恐慌未來。

來自以色列的里奧,很快地提到總理納坦雅胡十五年來,如何操縱以色列國族主義;來自南非的卡森是電腦天才,遺憾這些年來歐洲、世界的改變。突然他們問我:Sisy,妳怎麼可以如此透徹深入地分析美國的政治演變?我們知道妳是佼佼者,但臺灣大多數的人,都和妳一樣關心世界的變動嗎?

我莞薾一笑回答:「不,我在我的故鄉是一把寂寞的泥土,但和你們在一起,我卻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芳草。」

Charles River旁,聚集了世界多少頂尖人物,那天傍晚風很大,我們說話的聲音有一半飄到空中,如同我們對世界的無能爲力。我們都憂心體制的瓦解後,沒有答案的答案是什麼……。

太陽快要沉至海面時,一位曾經寫出卓越社羣媒體程式的工程師突然蹦出一句話:我認爲當代社羣媒體的出現,等同民主的終結。

Party裡參與的朋友衆多,一位來自臺灣的MIT研究生,剛剛抵達,出門前他的母親特別叮嚀帶一份禮物送給我:微熱山丘鳳梨酥。研究生還展示了二○○一年我在大安森林公園爲他母親籤書的照片。當時的他纔剛剛上小學,和媽媽一起來,看到滿滿人潮,四處亮燈,「一個神采奕奕」的女人站在臺上,母親興奮地尖叫。他沒有看過這樣的「特殊女人」,從此印象深刻。當時的我,不是耀眼,而是深信民主的價值可以超越國族認同或是部落主義的傻女人。

如今他長大了,不太明暸柏林圍牆倒塌後,另一個宣稱勝利的體制已搖搖欲墜。

光陰,豈止似箭啊。

麻省理工學院訪問學者之行,我得到最大的啓示之一:美國如何看待教育的內容,特別重視人格的養成。

過去隔海看着川普,我們逐漸忘記美國社會美好、最值得學習的一面,尤其如何教育及善待孩子

MIT的重鎮Media Lab當然聚集各方項尖人物。我第一天走進,發現一個才十二歲的小朋友,叫做Chille。他來自明尼蘇達州,多數時刻穿着NASA美國太空總署夏令營的服裝。

我初起以爲他是一個智力發展特殊的小天才,之後Media Lab的City Science主任Kent Larson告訴我,這個孩子經歷許多次的手術,但他始終保持好奇心,對未來充滿渴望及想像。事實上他隨時都可能走掉,沒有一個醫生認爲他可以活超過二十歲。

Media Lab讓他可以每天來實驗室逛逛,參與課程,並不是基於同情。同樣地,之前美國太空總署接受他,也不是憐憫,他們都是佩服他驚人的意志力。

Media Lab希望由於Chille的加入,研究生或是教職人員不會因爲計劃失敗,或是研究成果沒有得到稱許,即陷入憂鬱挫折。

一個人的生命態度以及面對挑戰時的勇氣,和他的智力創意,同等重要。

過去林書豪的室友曾經在《茜問》節目中談到爲什麼哈佛大學各系總會特別接受一至二位傑出運動員成爲哈佛大學學子。校方希望藉由運動員的精神,告訴每一個哈佛學生,輸或贏,只是一時。每一個賽局都會歸零;上一局贏了,不必也不可以傲氣,一切從頭開始。上一局輸了,不要氣餒,振作起來,你在那裡跌倒,在那裡爬起來!

而所謂人生,就是由不同及不斷的賽局鋪陳的過程。它包含了事業、情感、家庭、健康。

在Media Lab我親眼看到多數人如何對待Chille。有一回我們一羣人正在討論Norman Foster主持的貧民窟計劃(Slum Project),討論者分別來自南非、希臘、以色列、西班牙的科學家結果City Science的主任秘書Maggie走進來,很客氣地表示抱歉,然後說:這裡有一個小危機。

什麼危機?Chille的手機壞了,他很沮喪。而我們討論組中的南非科學家被公認是手機天才,Apple店、各方人馬修不好的手機,他碰兩下,馬上OK。Maggie已經試圖關機,再開機,並且上網查詢如何處理,無效之後,纔來請求支援。結果這位南非科學家,果然摸一摸,喬喬又拉拉,不到一分鐘,搞定。

我注意到這個手機殼有點損傷,熒幕已出現裂痕,而且可能是個有些過時的iPhone。但沒有一個人抱怨,爲什麼我們要被一個小孩的破手機打斷討論,每個人都認爲就該這麼做。

Chille有一回很沮喪,他急着和NASA連線,但始終失敗。最後幾位媒體實驗室的哥哥姊姊們,幫他連上了。另一端和他說話的是美國太空總署NASA幾位準備登陸火星或是正在進行火星探測的太空人,他們煞有其事地和Chille整整開了四十分鐘的會議。Chille還告訴他們,在MIT他碰到一個可愛的大姊姊叫Sisy(Chille的措辭),她也想登陸火星,可是她身體有病,從小就有太空夢,而且年紀不小,你們可以和她說話嗎?

他指的就是我。結果我在Chille協助下,和這些太空人聊了一會兒天,他們以爲我才四十歲,而我完全不想拆穿謊言。

每一個人的態度都很自然,沒有誰流淚,也沒誰刻意看不起Chille。衆人皆欽佩他面對人生無望,卻仍積極向上的態度!

什麼叫天才?

那裡只是數據運算!那裡只是創意發明!

勇敢和善良,纔是人最重要的本質。

離開波士頓的前一晚。我和麻省理工學院老朋友-人工智慧實驗室主任Daniela Rus及同學們吃涮涮鍋,特別邀請了Chille一起加入。Daniela一看到Chille,穿着NASA Commander的衣服立即說:哇,這是那來的大人物?接着鼓勵他好好努力,未來也可以申請人工智慧實驗室,成爲正式學生。

我們彼此道別的時候,Chille知道我們此生再聚的機會不多,他抱着我說:「Sisy, I will miss you.」有點傷感。

MIT麻省理工學院CSAIL中心主任Daniela Rus最新發明的隨身行李自動機器人Gita已經上市,我趕緊告訴她,我太需要了,迫不急待。她感受女人去超市購物,許多東西未必扛得動,非常辛苦。到市場買菜,如果在城裡,對於女性如行軍訓練,於是有了Gita的誕生。

她向來喜歡產品要有設計品味。她曾經爲Andrea Bocelli設計了一個皮帶,讓Bocelli一邊觸摸皮帶,盲眼也可以辨識周遭環境,於羅馬柱廊中,自己行走,不必拿着拐仗,也無需人攙扶着。

Andrea Bocelli享受了失去許久的自由,高興地如孩子般不想還她,但她堅持那不是最後完成品,找了Giorgio Armani和她合作,設計美麗的腰帶。

她教我Gita必須用義大利發音,t字發音d,而且ta要短。我問她這個行李箱會不會如義大利情人,見了美女帥哥,就跟着吹口哨,私奔了?她哈哈大笑:Maybe!

我希望她的機器Gita行李箱,可以沿路對我吹口哨,滿足更是安慰失去風情的女人心靈。最好還配上幾首情歌。

Daniela笑着迴應:Sisy,明年再來,加入我們,到人工智慧中心當訪問學者,科學家需要有趣的想像力。

待在麻省理工學院期間的某個週末,受許金川醫師教授之託,哈佛大學醫學院進修的楊醫師夫婦特別照顧我,邀我一起前往緬因州最北端的國家公園。我的心裡當然有障礙,我不能曬太陽,我能旅行嗎?

想了二十四小時,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人生太短,一定可以克服,去!

抵達旅館緬因州Bay View,湖面一片寧靜。檢查我的脖子,只有左方後端有點太陽曬傷剌痛。擦上類固醇,告訴自己,來得好。

湖很美,美到我不想言語。

其實大多數的湖,從遠處看都有它的美,但這回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礙扺達了緬因湖泊,感受大不相同。湖水的另一端遠處,有着平緩的山丘,湖面靜安。飯店陽臺前一棵樹孤佇湖畔,自成風景。

等到夕陽時分,再遠眺湖面,少了白天航行的小船,湖的色澤又因爲陽光,有了疊影。水紋形成不同的繪彩,如林風眠的繪畫。

這樣才發現原來這裡的落日是粉紅色,而不是金黃色。

人永遠要懂得珍惜眼前的一景一物。年輕時不太明白這個道理:後來年長了,想起一生去了許多地方,逐漸明白你和許多景物的相逢,往往一生就那麼一次。而當下的你,並不知道。

我們總是不斷往前走,不斷地奔波往他處遠行:於是你以爲簡單抵達的地點,應該還會有下一次。

其實多數時刻,人生都是處於「回不去」的狀態。不管是同行者或你自己,或僅僅是,那個地點。

一切都可能僅止於此刻。

我們的一生,都是回不去的進行式。

如果沒有這樣的認知和情感,窗外那一掠而過的夕陽,那獨特粉紅的湖水,就沒什麼特別了。你不只會忘記好好地觀看它,也不會因此而感動。

直到某一天,突然,你才意識到那個曾經的湖,但它已從你的生命中消失而去。

你再也尋不回湖水之夢。(本文摘自陳文茜《終於,還是愛了》一書,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