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自由地詮釋藝術作品嗎? 從哲學觀點 重探評論的限制與自由
(詹雨樹/繪)
【撰文/林斯諺(東吳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藝術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表現形式,除了八大藝術,在當代的哲學討論中,甚至連動漫、電玩都囊括在內。簡單說,所謂的藝術形式(artform),其實就是創作的形式。在一般狀況下,某個創作者有意識地運用技藝或想像力產出一個作品,該產物就被稱爲藝術作品。
對於藝術作品的受衆(audience)而言,所謂的詮釋作品,通常指的是去探索隱藏在作品表面之下的意義。例如,我們看完一些非主流的電影,在燈光亮起的那刻,心中可能會有疑問:這部電影到底想說什麼?影像文本中似乎有許多細節,需要我們細細思索、拼湊,而不是像大部分的商業電影,沒有深層意涵,所見即所得。超級英雄打倒反派,拯救世界,故事結束。
兩種「詮釋的自由」
很多人認爲受衆有詮釋作品的絕對自由,因爲「作者已死」。一旦作品完成,受衆要怎麼去解讀作品都不幹作者的事。詮釋的絕對自由,簡單說,就是「我愛怎麼詮釋就怎麼詮釋」。事實上似乎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把《哈姆雷特》(Hamlet)背後的意涵理解爲是孫悟空透過與妖精打架來獲得更高深的道行,然後把你的詮釋貼在社羣網站上,你頂多得到許多哈哈大笑的表情符號😆😆😆,或是困惑留言,這些似乎都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你或許沒有毀謗或打人的自由,但解讀作品這件事相形之下應該是個人的事,自由自在。
但問題也就在這裡。爲什麼把《哈姆雷特》理解成是孫悟空在練功,這樣的詮釋會被笑或讓人感到困惑?因爲《哈姆雷特》與《西遊記》根本八竿子打不着關係。雖然兩部作品創作的年代很接近,並且《西遊記》出版在先,就算不去詳細考究歷史,我們也很難想像莎士比亞懂中文而且讀過《西遊記》。更重要的是,我們在《哈姆雷特》的劇本中找不到任何與《西遊記》或孫悟空這個人物的相關聯結。這說明了一點:對作品的詮釋不能是任意的。這就好像我看完《鬼滅之刃》的漫畫之後,對你說這部漫畫是要表達的是,美國隊長即使爲人正直卻還是有自己的私心。這時候我的詮釋已經不只是讓你感到困惑了,你可能還會懷疑我是不是精神錯亂。
以上的例子告訴我們,「詮釋的自由」至少有兩種意思。一種指的是受衆可以自由自在詮釋作品而不被幹涉,就如同一個人可以想讀什麼書就讀什麼書,想選擇到哪一國旅行就去哪一國。然而,另一種意義指的是受衆對作品的解讀可以不限於一種,但是必須受到合理的限制。就如同前述提到關於《哈姆雷特》的詮釋,不能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此處的「詮釋之自由」應理解爲「有限制的多重詮釋性」。這個區分非常重要。很多人以「作者已死」爲名,將詮釋的自由無限上綱,好像怎麼詮釋都可以,卻忽略了很多詮釋明顯不合理,甚至不相干。有鑑於此,我們在談受衆有詮釋作品之自由時,應該更精確地說這麼說:受衆對於作品的詮釋不能任意,而是必須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在此限制之下,作品容許多於一個的詮釋。
評論的多元與一元
所謂的限制,究竟是什麼樣的限制?從前面《哈姆雷特》的例子來看,最直接的限制就是作品本身。如果《哈姆雷特》裡面的主角是一名叫做哈姆雷特的王子,那麼受衆的詮釋就不能奠基在一名叫做孫悟空的神猴。如果《伊卡洛斯的墜落》(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這幅16世紀的名畫裡面的內容包含一名溺水者,那麼任何主張海面上沒有溺水者的詮釋就都必須被排除。簡單說,作品本身呈現的內容會對於該作品的詮釋構成最直接的限制。主張作品可以有多於一個的恰當詮釋,這種立場通常在哲學上被稱爲評論的多元論(critical pluralism)。
相對於多元論的立場自然是一元論,也就是評論的一元論(critical monism)。這種立場主張藝術作品只會有一個唯一正確的詮釋。一元論可以奠基在很多不同的宣稱。例如,如果我們考慮創作者的創作意圖,那麼似乎的確有標準答案。著名的詮釋學者赫許(E. D. Hirsch)就說過,不同讀者針對同一作品永遠會有不同的解讀,這會讓作品詮釋這件事演變成一種「無政府狀態」,意思是說,對於作品的詮釋會陷入一種各說各話的狀況。如果對於作品的詮釋沒有所謂誰的比較好,誰的比較不好,而是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那麼路人甲對於《哈姆雷特》的詮釋只要與文本有聯結,這樣的詮釋與文學教授的詮釋也同樣可以成立。赫許認爲這種無政府狀態會讓相關學科的專業性大爲降低,如此一來,外文系何必開設莎士比亞的課程呢?要讓作品詮釋有標準答案,我們只能訴諸作者意圖,因爲作者(通常)只有一個,但受衆成千上萬。
很多時候作者意圖很難取得或不可能取得,但這不妨礙受衆以作者意圖爲目標來詮釋作品。也就是說,受衆根據作品本身來推敲作者想說什麼,即使最終無法驗證他的想法,而這似乎也是普遍的狀況。我們通常無法直接知道作者本人的創作意圖,只能透過作品來推敲,就算得出了關於作者意圖的假設,往往也無法確定這個假設是否正確。如果我們不想讓藝術相關學科陷入無政府狀態,相關訓練的重點之一就是如何從作品之中去重建作者意圖。這可能就不會是路人甲可以隨便辦到的事。
這種一元論看起來不允許什麼詮釋的自由,因爲有標準答案,而受衆的目的就是去找到標準答案,或者至少試着逼近標準答案(在無法取得作者意圖的情況下)。當然,有標準答案並不意味着只要找到它,事情就結束了。假設你是一名擁護一元論者的電影評論家,就算你從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電影《未來犯罪》(Crimes of the Future)知道導演想要透過影片來傳達對於演化論的另類解讀,你也不可能在你的評論中用隻字片語就講完這件事。你必須將這個另類解讀聯結到影像文本的諸多細節,藉此來說明作者是怎麼將一個想法具體落實在有着複雜結構的作品之中。因此一元論並不會因爲沒有「自由」而導致學科專業性的喪失。在你事先知道作者意圖的情況下,如果你沒有受過相關訓練,其實並不容易去建立作者意圖與作品之間的關聯性;在你不知道作者意圖的情況下,如果你沒有受過相關訓練,那麼就像之前說的,你也不容易從作品中重構作者意圖。
【完整內容請見《PAR表演藝術雜誌》2023年9月號;訂閱PAR表演藝術電子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