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下)】鄧九雲vs.王天寬/我們在換檔的時候突然熄火
左圖:鄧九雲,電影《溟溟》劇照。(圖/鄧九雲提供)右圖:王天寬,《保持清醒》側拍。(圖/王天寬提供)
地獄是什麼樣子?
●王天寬:
突如其來銳利的問題。讓我轉個彎。曾做過一齣戲,《塔克勒斯》,裡面有一句話:塔克勒斯要死在這棵樹下。爲什麼不得而知,但因此設計有了靈感,要劇組成員都回答一個問題:想死在哪裡。答案和大頭照,會鋪滿DM背面。我的回答很理所當然:死在所愛之人身邊。其他人各種回答,有人想死在海上、有人想死在饗食天堂(沒吃過,但似乎CP值沒那麼高?)、有人想死在後花園(代表他生前是有錢人有自己的庭院),還有人跟我相反,死在哪裡沒關係,只希望身邊不要有人承受他的痛苦。大家的答案都介在有趣和不有趣之間。這時我看到女主角的答案,愣住了。四個大字:就是現在!驚歎號是她的原文。想想我這個自編自演的人帶給她怎樣的痛苦啊……。又要被塞進行李箱裡,又要全身塗紅色顏料,將何地回答成何時也是有所苦衷。
當你問我地獄是什麼樣子,我腦裡首先浮現四個字:就是現在。
(至少我沒那麼浮誇。)
但如果真要回答一個地點,那大概是這樣一個所在:那個空間裡都是好人,但我們仍舊無法避免彼此傷害。對人性最樂觀的時候我想,這其實已經很接近我們的地球。
想反問九雲,天堂是什麼樣子呢?你曾置身其中嗎?
●鄧九雲:
會這樣問是因爲我在看的小說《南極》裡面有個故事,是一對外遇的男女在討論地獄,一個認爲一定冷得不得了,另一個認爲是熱得不得了。而且我最近很受老高和小茉的一集內容影響。我要爆雷了喔——地球其實是一個監獄。我們之所以會被丟到這監獄,是因爲我們都曾是反叛軍。而他們(?)甚至爲我們設計了很符合中陰與西藏生死書那一系列的概念,就是我們死後會看見光。然後遺忘。然後輪迴。
我覺得這樣一切都合理了。這麼短的一生,卻被各種貪嗔癡念牽動着,又苦又痛,卻也不放棄拚了命賺錢累積所有我們無法帶走的東西。如果這不是地獄還有哪裡是?所以你說的「就是現在」我也認同。而我相信地獄也有快樂。
所以當我看到那位女主角的回答,我的想法不太一樣。我直覺是她可能對於當下的角色感到非常飽和到要被炸掉的地步。以旁觀的角度來看,那何嘗不是一種滿足?誰說滿足一定是正面的呢?
沒有天堂。沒有。我對地獄的興趣遠遠大於天堂。
最近我才懂得掛名到底在掛什麼
●王天寬:
「我們是照鏡子後剩下的東西」,喜歡你和蕭詒徽直播時下的標題;但我又想:好希望做一個能夠被去脈絡化觀看的人啊。可能是源於,對自己的剩餘物沒信心;也可能是因爲,這樣比較簡單。高四那年,在臺北車站南陽街最大間的重考班上課,導師請來了一個「學長」,也就是重考得特別好的前重考生,對我們說話。他大概說了很多心路歷程,決心訣竅等等,但我只記得他中間似乎沒前後脈絡的一句話:好看比聰明,更是天賜。在這個人人都誇大內在重要性的年代,在集中了所有不夠聰明學生的教室,這個長相平凡的「學長」,他的誠實——是誠實嗎還是別的什麼——讓我有點感動。
●鄧九雲:
你的原句是希望「被」去脈絡化觀看,是嗎?我反覆讀了這句確定自己沒有誤解。我最近發現自己有很容易誤讀的壞習慣,難怪以前考試最怕閱讀測驗,太會腦補了。
與其你說的被去脈絡,我真的更渴望擁有能主動去除脈絡觀看別人的能力。但在道行不足時,要保持這樣的狀態實在很消耗。我突然想起你問我爲什麼最近不接受掛名邀請的事。直到最近,我才懂得掛名到底在掛什麼。
以前我是以消費者的角度用文案的心態看待書腰掛名、推薦等。我和編輯都覺得掛名對實質銷售意義不大,於是就只用了聞天祥老師的推薦語。但我赫然意識到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掛名其實是讓那些被掛的人背上一本書,意義在於某種圈圈的收攏與關係背書——我非常希望這發現只是過度詮釋。
我當然明白世界的運作方式是關係大於很多事。可是我不就是因爲一直反抗到現在才寫出了這本《女二》,如果我爲了她被更多人喜歡得進入另一種結構,不是一件極度諷刺的事嗎?
我談《女二》已經談到一種疏離感,彷彿在聊一本我也讀完的小說。關於小說技藝我不知道能否講得出一朵花,因爲我寫東西很直覺,不會寫的時候,我就看東西,看優秀作品怎麼寫然後教導自己。我能談的大概是比較偏向意象的建構與鋪陳。亞妮和詒徽都有提出小說裡敘事的切換,我的結論就是《女二》不是一本成功的第三人稱全知。但全知究竟是什麼?我幾年前讀過一本小說,用全知角度但學類型片最後翻轉。我看得莫名其妙一肚子火,全知怎麼翻轉?如果翻得了,前面不都是謊言?那全知欺騙讀者的動機又是什麼?
●王天寬:
想要當個「能夠被去脈絡化觀看的人」,起初只是延續詒徽的「脈絡」,想當個好看的人;就像想死在後花園,不是因爲後花園是夢幻的葬身之處,而是葬在後花園這件事代表有錢。錢纔是夢想。
然後我也反覆閱讀你羨慕的,確認是「能夠主動去除脈絡觀看別人」。或許脈絡是這個時代,最被高估的字眼之一,就像人性之於AI(總有人要求AI要像人一樣思考,彷彿人性多麼崇高或特別),上下文之於文字本身,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人的歷史之於人,真的是一個準確的觀看背景嗎?
將字詞透過上下文(周圍的字詞)鎖進一個單一義裡,人可以被這樣鎖進一個單一的理解裡嗎?或許不過是一種觀看的方式。
一本書圍繞書腰,書腰上掛名的人,也爲這本書提供了某種脈絡——美食家推薦了食譜,影評推薦了《女二》(抱歉我忍不住),郭文泰推薦了《開房間》(在我的想像裡)——而如果這本書夠暢銷的話,便同時鞏固了掛名者的脈絡。很少有一本科幻小說,被一新鄉土作家推薦後,就此打開了鄉土作家的科幻之路;人們只會回過頭去找「本就存在的脈絡」。沒有新的開啓,就像書腰環繞。
我想你並沒有過度詮釋。「掛名」是對關係的鞏固,一個名字連結另一個名字,就像勒瑰恩的《地海》世界,說出事物的真名,才能施加術法,在最好的情況下,是上到了排行榜。
《女二》因此只能暫時抵抗結構的收編,如你所說,主要的閱讀羣——演藝圈人士——對文本的共鳴,不就形成一個匿名的網絡嗎?那本你和他們都看過的,「已經在那」的書。幾乎像是詩的老生常談,詩人只是寫出了已經在那的句子。但我仍舊相信小說——比起詩——一如相信還在發展中的技術。爲什麼要是長篇、爲什麼是第三人稱?第三人稱,卻又並非全知——新注音不斷提議我另一個選項:全脂——是不是一個隱喻呢?
PS.全脂的「全」本意是完全的、完整的——全脂牛奶,比如——但現代健康觀念下,低脂是更健康的,所以全脂的「全」變成了過量,脂肪的過量;全知觀點,是不是其實是觀點的過量而非全面呢?
真實的人生無法改變焦距甚至站的位置
●鄧九雲:
我後來深信全脂品比低脂品好。那若依照我的信仰脈絡,全脂小說相較於低脂小說,或許就是少了一層加工手續(或許能比喻成少了些特寫鏡頭)。無論如何牛奶都得經歷「殺菌」的過程,或許這也暗示了,當我糾結小說觀點時,就很難保有某種「生」(raw)感,而說到底,那生感,似乎更接近我在創作上所追求的質地。
今晚做飯時在聽鄧惠文的神話人生,突然想通,神話與童話就是第三人稱全知觀點的完美範例嘛。我覺得這節目對於創作非常有啓發。
我有一篇沒寫好的短篇小說,和你談到這又靈機一動:如果用第一人稱改寫,搞不好比較成立?我好奇你在創作小說上,也會像我這樣糾結人稱的切入嗎?或是你都是怎麼開始一個故事?寫完若不滿意,會用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改寫?滿意與否又是如何評估?相較於詩,人稱視角的切入是否能更自由變換,甚至不需一定得被讀取理解?
●王天寬:
上網查了資料,發現實情不如我所記憶。全脂和低脂哪個比較健康,每幾年都有不同的論述帶出不同風向。低脂的確多了加工,就像淡煙,低尼古丁是用額外化學程序去交換。似乎總是交換。
交換,也是大部分神話/童話共同的母題。雖然我沒聽過神話人生,但非常同意神話和童話,就是完美的第三人稱全知。它們的敘事方式,純粹地由外部事件推動,拿掉了人物的內在麥克風,着重在事件與事件間的因果關係,避開幾乎所有觀點,或許應當稱爲第三人稱未知,除了既定的命運/結局,沒有一點過量。
人稱/視角的問題時時困擾我,我也拿這個問題,去困擾別的作家。
比如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全篇小說視角聚焦在老人身上,爲何不直接用「我」呢?或許最合理的解釋,是川端康成像你一樣,不想被讀者粗暴代入,將小說裡的老人等同於現實裡的川端康成,特別是這個老人踩在悖倫的界線上。我想到的另一個例子,則是推理小說大師勞倫斯.卜洛克提供。他的朋友閱畢他的新小說後,說:「還不錯,但我看到一半就知道結局了。」卜洛克問爲什麼,朋友答:「你不用第一人稱寫這本小說的唯一原因,就是主角在最後死了,所以,發現他真的死了,我一點也不意外。」讀者的並不意外,不論是寫推理小說的,或者是純文學作家,都是最大的困境吧。
而詩人有時候擁有的那種自由,人稱切換的自由、視角躍遷的自由,甚至爲萬物命名的自由和權力,在惶惑即將踏入四十的我看來,如同口不忌食。在能夠成爲更健康的寫詩的人之前,想先停下來一會。
好像最後還是繞回了「健康」的話題。可能初老的我們,也同時邁入身體保健的新手村。想以一個健康類的提問收尾——與文學相關的健康類問題——轉身面對書牆尋找靈感。你問我是不是一個願意反覆閱讀一本書的人,我想比起去做,我更願意成爲做得到的人,但通常,只有很少的書能夠驅使我——你是《繁花》、《行過地獄之路》、《僞裝成獨白的愛情》——例如《美麗失敗者》、《沉默。暗啞。微小。》;而我總是跳着讀——我更願意成爲像你能整本長篇重讀的人——去讀那些,不翻開也記得的段落。
書牆不迴應我的請求。《開房間》本來的書名是《有關健康的一些建議》,據說各大書店保健類書籍,銷量歷久不衰,因爲總有新的衰退之人需要。想要魚目混珠,置身其中,給第一本詩集一個好的開始。
找到了。格雷安.葛林的《喜劇演員》。天堂與地獄相比,對寫作者而言,的確沒什麼吸引力;但另一組相對的概念——喜劇與悲劇——卻各有偏好,是不是諸如「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這類老生常談混淆了兩者?是否因爲我有了些微的老花,卓別林這句名言一直誤讀,以爲近看纔是喜劇。我想與其說近看是什麼,遠看又是什麼,一篇小說除了人稱選擇——我已經放棄討論詩了——遠近的選擇和切換也至關重要,昆德拉就非常擅長在一個肅穆的歷史遠景裡,將鏡頭拉近,聚焦在某人揮手或小便的動作上,笑聲突然爆發出來——近看是喜劇,昆德拉大概也老花眼——這樣的反轉和雙重性,似乎只有在文學上才做得到,真實的人生無法改變焦距甚至站的位置;《女二》乍看,是非常近的、不是顯微鏡也是放大鏡關照下,黃澄的人生,它是否也存在一個鏡頭切換的時刻,作者想要賦予它人生中難以察覺的(悲喜)雙重性?
●鄧九雲:
幾年前也透過閱讀川端爺爺的掌中小說,試着摸索技藝的端倪。我猜想,在目前的寫作階段,我是非常樂於談一些關於創作技術性的話題。最近當我寫完《女二》進行一連串宣傳後,我發現沒有那麼想聊「表演」了。這樣比較,我更確定自己在演員與作家的狀態,是全然不同的階段。
《劇作家日記》這本書裡提到,契訶夫的角色很喜歡邊哭邊講話,其實那樣的意思應該是他們想叫自己不要哭。他說:「契訶夫的定義中,一齣戲之所以會是喜劇,是因爲角色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有多悲慘。」我覺得這句話反過來談悲劇或許也成立。所以每當有人問起《女二》與我本人的距離,我會說那得由讀者自己決定。你用「賦予雙重性」爲我下了完美的註解,直接呼應爲什麼一開始要引用海鷗的對白,不但加註「喜劇」,還留下選詞的塗改痕跡。謝謝你,沒有什麼比理解創作,更能讓一位作者感到幸福了。(下)
六月《文學相對論》林黛嫚VS.彭樹君 將於6月5-6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