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走進正畸醫院，拿着楊穎的照片

作者：高凡

編輯：寶珠

來源：鹽財經（ID：nfc-yancaijing）

2021年10月，我到中山大學光華口腔醫學院附屬醫院諮詢整牙的事宜。

這裡是華南地區最有名的口腔醫院之一，下午2點30分，正畸科診室的等候長廊裡，站滿了不少年輕人，他們當中還有人從附近城市趕來。

接診的醫生是一位富有經驗的主任醫生，這天下午，他接待了將近20名患者。他的主要任務是“勸退”。

“年紀還太小了，等換完牙再過來”；

“牙齒咬合沒問題，如果你是我女兒，我也不建議你整牙”；

“你的牙齒問題不算很大，可做可不做，但我的建議是不要折騰了”。

經歷了一輪勸說後，最後會留下來四到五名的初診患者，他們屬於牙齒確實有必要調整、而且已經影響到外貌的人羣——在醫學角度上，這也是正畸行爲的初衷。

儘管正畸的價格昂貴，比如光華的治療價格至少從三萬塊起步，而且時間少則一年半，多則兩三年，但是仍然無法阻止年輕人的涌入。

正畸本質上是醫療行爲，它以改善牙齒的咬合功能爲最優先的考慮。但是在如今琳琅滿目的營銷和宣傳浸潤裡，正畸的風險性被按下不表，“換頭”的效果則屢屢提及。

最讓專業人士頭疼的是，患者帶着明星或者社交平臺上的圖片、懷抱着改善外貌的願望到來，他們對自己的外表嚴苛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希望通過整牙取得“換頭”的效果。

明星Angelababy也曾整牙

面對不少懷抱極大改變意願的來訪患者，在這個下午，醫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不要太追求完美”。

整牙潮流

對很多人來說，戴牙套曾經是一件頗爲痛苦的事情，一圈鋼絲緊緊地纏繞在牙齒上，帶上就要數以年計的時間才能拆下來。

而且，“鋼牙”的複診頻率是一個月一次，每去一趟，醫生都會給鋼絲“加力”——通過不斷調整鋼絲的力度改變牙齒位置。每一次加力，牙齒就會痠軟好幾天。

連明星Angelababy也抱怨過：“我整牙大概整了兩年半，每個月頭三天都是頭疼得不行，矯正時一把那個鋼絲勒緊，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只能吃冰激凌，而且整個臉都會膨脹、水腫。”

這是無數鋼牙人的痛，但隱適美的出現改變了局面。

1997年，愛齊科技在加利福尼亞的聖何塞創立，創始人不是醫生，而是一名整過牙的年輕人，他想結合技術研發一套隱形矯治器。

愛齊最出名的就是旗下的品牌隱適美。它的誕生、發展都建立在3D打印技術的基礎上：

整牙前，護士會用一個口腔的掃描儀在你的每顆牙齒前經過，電腦裡慢慢生成一副動態的口腔內景圖，通過這些數據加上專業正畸醫生的調整，隱適美工廠就能生產出契合牙齒形狀的全部牙套。

隱適美的出現，將潛在整牙人羣的擔憂——疼痛感大大降低。並且，隱適美十分美觀，一副薄薄的牙套，看起來輕盈小巧，和過往人們對鋼絲的印象截然不同。

相較於傳統牙套，隱適美更方便、容易清潔

不過，隱適美在全球都是將自己作爲大衆消費品，而非傳統的醫療器械來推廣，他們會花一大筆錢進行廣告投放和消費者科普。

2011年，隱適美進入中國市場，它的路徑清晰，那就是和國內的正畸醫生進行合作、推廣，並且進行消費者教育。

隱適美找到了本土推廣的一個關鍵人物——當時北京大學口腔醫院正畸科的主任周彥恆，他的履歷豐富，是國內學界的知名人物。

在他牽頭下，2011年舉辦了一場爲期兩天的隱適美專題研討會，邀請了衆多專家，有全國95%以上大學附屬口腔醫院及專科口腔醫院正畸科主任在內的正畸醫師參加，隱適美迅速打開了朋友圈。

進入中國11年，隱適美的消費者教育無疑是成功的。

北京街頭一家醫療美容機構矯正齒科的大招牌

現在，走在國內大城市裡的地鐵站、購物商場和寫字樓，不難看到以主推隱適美爲噱頭的口腔診所的廣告。光是一副“before & after”的對比圖——從凌亂的牙齒到整齊的白牙，從滿口齙牙到平整的頜面，對於初入職場的打工人、大學生、還有廣大的中產而言，無疑足夠讓人心動。

儘管2021年，隱適美在中國大陸的市場份額降低到35.9%，但隱形牙套的市場已經完全打開，並且愈加擴大，越來越多的本土品牌跟隨着隱適美的步伐，攻佔一、二線甚至四、五線城市，勢要將牙齒的生意進行到底。

未告知的風險

決定整牙前，廣告給人帶來了無限幻想。

但當我真的走入醫院，面臨的環節是嚴肅又現實的：醫生是不苟言笑的，牙科診室裡的器械是冰冷的。

同時，在聽到醫生的正畸方案後、正式決定戴上牙套前，患者需要先簽署一份知情同意書，上面的內容列明瞭長達兩年的治療期間有可能出現的風險因素，比如牙周疾病、顳下頜關節病等等。

“要有心理準備，正畸期間，口腔裡一切的問題都有機會發生。”我的主治醫師，相當直白地告知。這一句提醒，是我此前在其它地方都沒聽到的，當時還是被嚇了一跳。

不過，很少人會在交出一部分治療費，還有爲就醫做好了一系列心理建設後，突然選擇停下來。

整牙的風險雖然並不一定發生，但卻總是容易被人忽略。最極端的失敗案例，網絡上其實都能找到。

整牙在年輕人中成了新的時尚（圖源：中國青年報）

在小紅書、知乎等平臺上，其實能搜到不少“整牙失敗”的案例。2019年，周海瑩預約到了廣州一家連鎖口腔診所的醫生進行面診。她的牙齒沒有太大問題，只是門牙有些扭歪。

當時，口腔診所的廣告到處可見，而身邊的同齡人都紛紛帶起了牙套，“整牙”彷彿是潮流，“我知道不能貪便宜，這家診所的價格不便宜，就想着會有個好的結果。”

正畸過程中，她有感受到牙齒鬆動的情況，當時醫生告知她，“有鬆動是正常的，戴完保持器就好了”，但是等到三年後摘了牙套，她發現牙齒依然沒有力氣，咬合沒調整好，出現了錯位。

她重新到三甲醫院拍的X光片顯示，牙槽骨有重度吸收的情況，這時，前牙和牙齒的一側已經不能進行咀嚼，“門牙的地方搖搖晃晃，快掉了”。如今，她只能無奈地走上了訴訟的道路。

2021年，我國隱形正畸市場規模達到20億美元，七年前這個數據還只是2億美元，市場規模短時間內增長了十倍。但擁有資質的正畸醫生還沒有那麼多，因爲學制長，培養嚴格，2020年中國的正畸醫生只有6100名。

2015-2021年中國正畸市場規模統計圖（圖源：華經產業研究院）

很多風險都需要專業的醫生來覺察、規避。比如有人天生牙根短，正畸實質是施加外力進行牙齒的緩慢移動，力度一旦過大、過快，就容易帶來牙根吸收的風險，牙齒有可能剝落。

還有人牙槽骨非常薄，但需要通過牙齒大量的內收實現矯正目的，這時候往往需要提前“植骨”，夯實整牙的地基，才能開始正畸。

這些都是正畸前需要解決的風險，但如果沒有符合資質的正畸醫生進行把握，隱患就會隨着後期牙齒的移動逐漸顯現。

就像上文提到的顳下頜關節病，它的症狀包括不能張大嘴、張嘴的過程中會有疼痛或者關節彈響的聲音等等困擾生活的表現，有不少人在網上發帖，自從開始整牙就容易患上這類病痛。

網友分享的顳下頜關節紊亂經歷

這些，都是單純的廣告不會言明的後遺症與風險。

除此以外，還有患者在整牙完成後，不按時佩戴一到兩年的保持器，從而發生牙齒移位。牙齒有着很強大的肌肉記憶，如果不認真佩戴透明的保持器，也會功虧一簣。

有人因爲小時候接受了“庸醫”的治療，長大後又不遵從醫囑維持效果，於是接受了三次、甚至四次矯正，這在普通的整牙患者聽來，可以說是噩夢。

焦慮的生意

從專業角度來說，正畸的目的是矯正牙齒、解除錯牙和畸形，讓咬合的壓力分配到所有的牙齒上。

在中國，牙齒有錯頜畸形的情況的人不在少數。

根據一項數據顯示，2017年，國家衛計委在每10年做一次的全國口腔健康流行病學調查中，首次將錯頜畸形發病率納入統計，中國錯頜發病率高達74%，對應錯頜畸形患病人數在10.36億人。

但是，正畸醫生尤其是公立醫院的醫生往往不會就此武斷地告訴你：需要整牙。

他們還會考慮患者的具體情況，比如上述提到的牙槽骨、牙根和牙周的情況，還有患者的經濟收入、年齡、工作需求等等，纔會給出建議。

總而言之，這是個需要慎重考慮的過程。

不過現實生活中，錯頜畸形往往和很多不好看的面容聯繫在一起，比如亞洲人普遍有的凸面型伴隨的齙牙，讓人不敢大笑的牙齒不齊等等，都會在這個視覺時代得到放大和重視。

現在分析笑起來露多少顆牙齒已經顯得過時而老土，前沿的時尚博主已經在宣揚頰廊、笑線等專業又考究的專業名詞了。

於是，整牙不僅和口腔健康掛鉤，還和“變美”建立了聯繫。

目前，隨着隱適美的專利不斷到期，中國的隱形牙套市場已經涌現了各種的本土品牌。被冠以“中國隱適美”的時代天使2021年在香港上市，這一年的全年收入達到人民幣12.72億元，同比增長55.7%。

2021年，時代天使全年收入達到人民幣12.72億元（圖源：時代天使財報）

隱形牙套是一個暴利行業，根據時代天使招股書，2020年其毛利率達到了70.4%。隱適美的毛利率同樣在70%以上。‍‍‍‍‍‍‍‍‍

中國人氣最高的整牙論壇——牙套之家，擁有1000萬的註冊會員，根據創始人介紹，86%的用戶在18-35歲間，每天，各類準備或正在整牙的人都在在上面分享經驗和心得。

從牙套之家公衆號發佈的案例來看，絕大部分用戶都是女性。容貌焦慮的風潮捲起，正畸治療就是被卷席的風口。

小紅書上，“整牙經驗”標籤下的瀏覽量達到1.3億。有普通人通過兩年整牙，臉型得到極大的改變，面下三分之一的部位得到舒展，效果堪比“換頭”，這樣的內容得到了數量級的傳播和響應。

但是，正畸的效果和諸多條件相關聯，年齡多大，牙齒條件如何，牙齒和整體面容之間的比例怎樣，拔不拔牙，即使客觀條件都滿足，實際的效果也許只有電腦效果裡的七、八成。

我的正畸醫生告訴我，他最害怕用戶拿着社交軟件上的對比圖，問他能不能達到“這個效果”。

小紅書上有關整牙前後的對比圖（圖源@ItsNut）

他只能回答說，照片的拍攝跟角度、光線有很大的關係，即使靜態圖如此，往往也跟真人有出入，照片是會“騙人”的。

而且，進行治療前，他都會問患者正畸的目的是爲了什麼；他會勸導患者，“已經很好看了，不要追求極致。”

有時候，他還會負責瞭解和“開導”病人家屬，因爲僅僅是男朋友或者丈夫的一句話，就會讓女生動起了整牙的念頭。這時，癥結不一定在病人身上。

焦慮如果過了頭，就不是正畸醫生能解決的問題了。

（周海瑩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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