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着一抹“藍色”走向世界

獨家專訪:藍印花布印染技藝傳承人吳靈姝。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句耳熟能詳的俗語道出藍印花布的精髓,通過藍與白兩種簡單卻永恆的色彩,描繪了一個典雅、清新但也極具美感的世界。

藍印花布古稱藥斑布,《詩經·小雅》裡“終朝采綠,不盈一匆”“終朝採藍,不盈一”,說的是藍印花布染而不褪的特點;南宋崑山地方誌《玉峰志》中“藥斑布……布碧而花白,山水鳥獸樓臺士女之形如碑刻然”則講述了藍印花布之上豐富多元的圖像元素。

據記載,宋元之際,江南地區的藍印花布極爲繁榮,幾乎是一片織機遍地、染坊連街、河上布船如織的景象,各種染坊店成爲行業翹楚,所制“瑞鶴鳴祥”“歲寒三友”“梅開五福”“榴開百子”也久負盛名。

幾個世紀之後,當我們深陷於各種布料、LOGO、造型、時裝品牌所包圍的全球消費主文浪潮時,藍印花布卻攜帶着它的清新與永再次歸來,要講的不僅是藍印花布傳承的故事,還有這背後漫長歲月的堅守與執着。

這是一個有關世代傳承的故事。

著名敦煌學家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曾有過一段對於藍印花布的 親密回憶:“小時候,第一次見到藍印花布是抗日戰爭時期(1938年)。”在湖南沅陵,剛從巴黎回 國的酷愛時髦的母親穿上了藍印花布的旗袍,那漂亮而新穎的衣着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親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中國民間的藍印花布。上面印着牡丹和鳳凰的紋樣(白地藍花),藍白相間,疏密有致,生動而素雅,非常好看。

這段前言載於《中國傳統民間印染技藝》一書,出版這本書的人叫作吳元新,江蘇南通人。從童年起,他就與藍印花布結緣,吳元新的女兒吳靈姝回憶道:“我父親從小就是在奶奶的織布聲中長大的,奶奶今年97歲了,天氣好的時候,她有時還會過來幫我們調整織布機。”

1976年,吳元新進入南通啓東印染廠工作,他自學繪畫,在刻板間專門負責藍印花布刻花板的工作。參軍之後,他考入宜興陶瓷學校,雖然學的是陶瓷美術,畢業後留校,但他依然每天都在鑽研如何將陶瓷中的技藝運用到藍印花布的設計圖案之中。

20世紀 80、90年代,吳元新所設計的一大批藍印花布紋樣,被日本商人大批量訂購,這些色彩明麗、設計繁複的藍印花布在漂洋過海去往東瀛島國的同時,他所在的藍印花布卻因經營、調整等多方原因,即將被制帽廠兼併。

1996年,吳元新獨自創辦了藍印花布藝術館,白天在館內傳承技藝、介紹藍印花布文化,晚上便在染坊設計與製作藍印花布產品。除此以外,他時常騎着自行車去往南通鄉下四處收集藍印花布、夾纈、絞纈、民間彩印等傳統印染實物。

吳靈姝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家裡總是堆放着父親從各處收集來的一摞探藍印花布。“家裡都被這些布堆滿了,那些看上去很舊的布,總是被他當寶貝一樣珍藏着。從小父親總是沒日沒夜泡在藍印花布的世界裡,看着他剪啊縫啊塞棉花,再拿去上海銷售......”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吳靈妹是在一種隱秘又自卑的情緒下度過了青春期。90年代初期,整個中國社會經歷着城市化最爲火熱的年代,大街上喧囂擁擠的汽車、內地第一家麥當勞肯德基開業、從港臺傳來的流行音樂與電影……它們與藍印花布之間有着巨大的差異,這種古樸的技藝與質地正在逐漸退出現代的生活,卻在吳家深深地紮下根。

轉變,發生在吳靈姝大學時的那次交換學習。

大三那年,她去往韓國建國大學交換學習,在圖書館翻閱傳統印染書籍時,藍印花布的介紹恍然躍入眼前,看着眼前熟悉的布上青花,她第一時間撥通了父親的電話,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他分享。這次相遇讓她通過一種近乎陌生化的視角,重新審視藍印花布,她開始逐漸意識到,它背後深藏的價值以及父親堅守多年的原因。

從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畢業後,吳靈姝本想繼續留在北 京,從文化傳播方面對藍印花布做更多宣傳,父親卻異常堅決地要求她回南通。“他希望我回到當地、回到染坊當中,把技藝先磨鍊好。父親一直說,傳承就像放風箏,只有把技藝這根線緊緊抓牢,纔能有更多創新。”

1. 刻板即以刀爲筆,

將紋樣刻於紙板。

2. 以鏤空標記白色花型。

3. 刻好的花板附在白布上,

仿染漿從紙板上刮過。

進入染坊的工作並不容易:藍印花布技藝分爲刻板、刮漿、染色、刮灰、晾曬五個步驟,刻板即以刀爲筆,將紋樣刻於紙板,講究筆斷意連,以鏤空標記白色花型;之後,要將刻好的花板附在白布上,防染漿從紙板上刮過,鏤空處的布面貼上一層防染漿,在染色時方能不被上色,染完晾乾後再以圓口菜刀颳去防染漿,白色花型顯露;最後經過清洗曬,洗去浮色,一塊雅緻的藍印花布纔算是製成。

比如,刻板之中的斷刀環節——需要以刀代筆創造性地處理藍印花布中的點、線、面構造,無論是翱翔的鳳凰還是舞動的雄獅,藍印花布中的精髓正是通過這一工序得以嶄露頭角。“對初學者來說,斷刀斷在哪裡?有沒有斷在紋樣的結構上?這就需要不斷練習,先臨摹,再學習,不斷調整,才能掌握這道工序。”

在陽光灑落的時節,高大寬闊的晾曬架上,一襲襲藍白相間的畫布隨風擺動,藍草的芬芳與石灰、豆粉防染漿的味道混合着,這樣的畫面在外人看來無限美好,身處染坊中的吳靈姝,卻並沒有太多時間來欣賞這樣的風景。

1. 鏤空處的布面貼上一層防染漿,

在染色時方能不被上色。

2. 染色。

3. 染完曬乾後再以圓口菜刀

颳去防染漿,白色花型顯露。

只要提到藍印花布,父親總是異常嚴格,對於紋樣的構造、手法的嫺熟度、有關創新的討論、他們時常會爭執,但更多時候,她能感覺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越來越靠近並理解父親,一個將一生都投入到藍印花布世界的人,他活得多麼純粹而簡單。

這樣的堅守與努力,開始被越來越多人看到。2004年,著名作家馮驥才先生前往南通做城市文化定位相關工作,當時日程已被排滿的他,偶然聽到旁人提起南通民間的藍印花布,便空出休息時間前往吳元新所創辦的南通藍印花布藝術館。

“後來,他是晚上到我們館裡面來的,看完以後他說,沒想到在南通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個人默默無聞地做了那麼多事情,保存了一大批的民間珍寶,建了館、出版了研究專著。”

馮驥才當晚親筆爲藝術館題詞——“靛藍人間布上美,青花世界館中看”。同年,吳元新的《中國藍印花布紋樣大全》出版,填補了我國藍印花布紋樣專著的空白。

不斷傳承技藝的同時,如何去創新,成爲父女倆近十年來一直在討論,並且不斷誕 生新思路的話題。

由於藍印花布製作流程較長,刮完漿後在染坊中晾曬需要一週到半個月的時間,此前,館內時常會開展藍染的體驗課,卻唯獨缺少藍印花布的體驗課程。

吳靈姝一直在思索是否可以將製作時間縮短,從而讓即使只有一時半刻來參觀的遊客,也能感受藍印花布製作的魅力。通過改變體驗面料、不斷調整染膠比例、藉助更加快捷的吹風機吹乾……她想出一個又一個新奇卻也實用的小辦法,父親吳元新在一開始甚至有些反對這個做法。最初,他覺得不能這樣,一個多小時就把它做完了,體現不出它的珍貴。

但隨着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對藍印花布感興趣,吳元新也逐漸接受了藍印花布在現今時代快捷式的一些小小變化,但更多時候,他依然沉浸在那種樸質的藍布白花式的世界觀內——藍印花布的紋樣千變萬化,那些紋樣幾乎貫穿了人的一生。孩子剛出生時的吉祥肚兜,不斷成長時的三子奪魁紋樣,考取功名時的狀元及第紋樣,結婚時的鳳戲牡丹與麒麟送子紋樣,年老時的福壽雙全、吉星高照......

如 今,這樣的傳承與創新還在繼續。20多年來,吳元新幾乎走遍全國的所有藍印花布主要產區,從江蘇、浙江、湖北到貴州、新疆......不斷收集與搶救那些流失在民間的明清藍印花布實物遺存近6萬件、18萬個紋樣,其中包括清代的鳳戲牡丹包袱布、民國時期的蘭花蝴蝶散花面料......

吳靈姝則不斷在布料、技法、渠道上打開新的思路:在真絲雪紡等極爲輕薄的布料上嘗試印染、將藍印花布與扎染相結合、研發更加年輕化的藍印花布文創產品、在各種新媒體上開展宣傳。

這樣的傳承不僅僅貫穿於吳家四代——上至吳元新年逾九旬的母親,下至女兒、女婿、孫女,還將其延伸至師徒、院校以及更爲廣闊的社會——2006年,應天津大學馮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邀請,吳元新在天津大學創辦了藍印花布博物館分館;同年,吳元新作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藍印花布傳承人,走進清華講堂;2009年,南通大學成立藍印花布研究所,吳靈姝接棒父親開始授課......吳元新、吳靈姝正帶領着一批年輕的藍印花布傳承人,在這條路上繼續越走越遠。

而藍印花布,依然散發着它質樸而永恆的魅力,如同一個飄揚着的藍白之夢,籠罩着這羣熱愛並堅守它的人。

原文刊載於《時尚COSMO》8月刊

編輯: 玉清

攝影:朱迪

撰文:明星辰

新媒體編輯:蘭昕雨

排版:Yuri、餅餅

美編:姜黑勒久

圖源:時尚COS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