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僅次於《無間道》,真的敢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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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紀開啓後的香港電影,相比黃金年代的瘋狂爆發期,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色,就是出現了不少極爲精密、嚴謹,高度講究結構整合、角色深度的劇本。

這說明香港電影的劇作方法變了,不再是以往的「度橋」模式。

這其中的頂級典範代表作品是《無間道》,銀河映像團隊的不少作品也顯示出令人炫目的劇本構造能量。另外還偶或閃現出一些令人意外的佳作。

一直以來都很擅長拍攝社會寫實題材的爾冬升,在2004年自編自導的《旺角黑夜》,即便當年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劇本獎,但依然是一部被低估的佳作。

放眼本世紀,除了《無間道》,無論是角色的深度還是情節的嚴密構造,很難再找到一部整體可以與《旺角黑夜》相抗衡的香港電影劇本。

外來者的視角,黑幫妓女,城市犯罪,渴望自我救贖的善人惡人,無法逃脫的黑色荒誕宿命,《旺角黑夜》的底子是黑色電影,這讓它與《旺角卡門》《旺角的天空》《旺角揸Fit人‎》《旺角監獄》等一衆香港旺角犯罪電影區別了開來。

《旺角黑夜》

波德維爾曾經指出,《無間道》的重要特色,是吸取了好萊塢劇本的優點,創造出了香港電影之前沒有過的高度對稱的雙線對戰劇本模式。

《旺角黑夜》延續又翻新了這一特點,過往香港電影最典型的衆人拾柴、腦力激盪的度橋模式完全被擯棄,人物塑造也甩掉了高度類型化、臉譜化的套路模式。

而在劇本對稱、平衡這個點上,《旺角黑夜》相對《無間道》,切入得更爲隱蔽、深入,潛移默化。劇本結構裡冥冥中的前後呼應設置是應和了黑色宿命的母題。

《無間道》

影片時序是當下——閃回——當下結構,主要故事發生在12月24日平安夜這天晚上。平安夜並不平安,時間節點上首先有反諷調子。

而選擇切入的當下的時間節點也很講究。苗sir(方中信)和鬼哥(錢嘉樂)坐在臺階上無奈喟嘆,「有緣定能撞到」,「有孽也可以吧」。這是開門見山引出黑色宿命母題。

閃回內容主要交代引發衝突的起源。旺角街頭搶大陸客的兩隊人馬扭打,硬幣掉入水溝的的場景是以視覺方式(一石激起千層浪模式)迅速暗示、勾勒出敘事結構的發展流程,這都是非常流暢、簡明、老練的敘事技巧,也是好萊塢電影的常規技巧,但是傳統香港裡很少出現這種手法。

《旺角黑夜》

劇本在對稱結構層面下了很大一番功夫,也是影片非常重要卻很容易被忽視的一個特色。

引發衝突的是阿添、九哥同門幫會兄弟各自的手下,一方是阿添兒子老虎,一方是九哥手下靚輝(李燦森)。這是第一層對稱。

接着是這層衝突勾連出的警察與來福(吳彥祖)的第二層對稱。警察內部,苗sir 和彬仔都是誤殺者,都渴望自我救贖,構成第三層對稱。

再接着是來福與丹丹(張柏芝)同爲內地來港過客、湖南老鄉、共同的社會底層掙扎者的第四層對稱。甚至衝突不斷的老六(林雪)夫婦也構成對稱。

來福和彬仔之間也構成重要的對稱。二人都是以外來者的身份進入一個新的環境。彬仔誤殺了毒販,結局卻是被來福誤殺。在整體的角色衝突結構中,來福間接奉命阿添,要殺九哥,而來福真正要尋找的素兒恰恰又是阿添的兒媳。

《旺角黑夜》

此外還有事件、人物處境的對稱。來福是以撞頭的方式行使暴力,他遭受暴力的方式包括最終的高潮戲也即是撞頭。來福扔掉槍,想從被佈局的困境中脫身,但最後還是得撿回槍。

彬仔無法逃脫槍擊的命運。苗sir殺了犯人,有心結,最終的結局是以合法擊斃犯人了結。

在最後的高潮戲,彬仔垂死時刻,鬼哥握緊了他掙扎的手,垂死的來福同樣伸出了渴望被握的手,苗sir將握未握之際,來福的手垂了下來。這種迴環勾連的多重嵌套拓撲式對稱結構,是影片強大張力的重要動能。對稱當然也是冤孽命運母題的隱喻。

影片張力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另一大緣由,來自對於角色處境的精心設計。羣像式香港電影很多,但很少看到這樣一部香港電影,角色的出彩並非因爲角色自身一目瞭然的吸睛特色(所謂臉譜化),而是來自角色的處境設計。

《旺角黑夜》

影片中的角色都處於一種尷尬、無奈、兩難抉擇的困境中,角色不論善惡都在這座城市一隅掙扎。苗sir因爲殺犯人,揹負了巨大心理壓力,妻子出走。在此次追捕的過程中,既要想辦法找到污鼠(來福),又要與相關部門斗智。

新人彬仔迫切想抓到污鼠,卻不慎誤殺毒販,對苗sir、鬼哥包庇作假的方式又很難認同,對鬼哥犬儒的生存之道也無法認同,但他們這麼做又是在救自己。

老六被夾在警察、阿添兩頭之中,既完成阿添買兇殺人的任務,又不敢得罪警察,只能出賣來福。丹丹因爲證件到期,想快點離開香港,但來福讓他既於心不忍,而錢的誘惑又使她無法抗拒。

《旺角黑夜》

影片劇本的嚴密還在於沒有一場戲是廢戲。警察去萬年青旅館搜索來福,撞門是司空見慣的做法,結果警察居然撞到脫臼。這也足夠社會寫實。

現實並不如通俗影視劇那麼理所當然。老六撥了假的電話號碼,告訴警察來福在萬年青,非常小的細節,老六是爲了證明污鼠不是自己找的,污鼠住址這消息是自己打聽來的。

必須重點要說的是,吳彥祖此次扮演的來福,是他從影迄今最成功的角色之一,也是香港電影最特別的內地罪犯形象。

《旺角黑夜》

這個角色的成功,當然離不開吳彥祖本人的悟性,但劇本的特別構造着實爲他提供了一個尚佳的發揮空間,使得一位ABC演員能夠出人意料地突破文化壁壘,成功演繹內地罪犯。

角色塑造,除了角色自身形象的外在構造、內在心理層面的梳理,角色關係的建構與把握亦至關重要。雖然直到15分鐘纔出場,但《旺角黑夜》最中心的角色即是來福。這是一個和阿添、阿九、老劉、警察、丹丹所有其他角色同時產生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角色。在不同角色的注視之下,來福的形象就順然變得多面。

《旺角黑夜》

以較早的《省港旗兵》、時近的《樹大招風》爲例,來港犯案的內地罪犯在香港電影中的形象,都非常單一。都是亡命爆徒,好勇鬥狠,視死如歸,惡名昭彰。來福這個角色就大大突破了這個層面。這個角色有不惜一切代價搏命的亡命徒一面,但卻並非是惡人。

這個角色如他名字一樣,表面看上去單純,但卻並不愚鈍,而是有着強韌的生存智慧。到香港第一天,發現手槍使用過,即判斷出有被栽贓可能,老六爲人不佳。這直接導致警察去旅館抓人撲空。勇、狠、愚、惡,來福身上有,善、智、弱的一面也有。這就構成了角色的複雜度。這就使得吳彥祖即便身體儀態、口音看上去和內地人相差甚遠,但角色自身的深度卻可以超越文化隔閡,大大強化了認同度。

《樹大招風》

在整體的敘事進展層面,人物被捲入旋渦式劇情是一大特色,另一個特色即是對於黑色荒誕宿命母題的層層展開式推進。影片敘事重大轉折依靠偶然性是劇本寫作一大忌諱,但是當偶然性增多,偶然性中蘊含着必然性的層面之時,這就是宿命。

影片的起源衝突,是十塊錢的爭執。掉入河中的一小塊石頭。但放在旺角這樣一個人口密度如此之高,生存壓力如此之大,黑幫犯罪如此猖獗的地方,一塊石子足以激盪起整個湖泊。

《旺角黑夜》

可以再具體來審視一些戲肉。警察集體行動,彬仔旅館誤殺旅客,又發現旅客是毒販。這場戲非常講究起承轉合,動靜制宜。無聲狀態下逼近獵捕對象,情緒醞釀到一定程度後爆發,手忙腳亂中誤殺。整個情緒瞬間降到負面最低值。但旋又出現轉機。情緒立即回升。

但這裡又不是簡單的量化式升降。雖然人贓俱獲,但如此擊斃犯人的事實不可如此輕易豁免。事後本來滿口怨氣的同事還過來祝賀,把這場戲的荒誕意味提升至頂點。根本的一點,這場戲的着力點,在於通過外界壓力的增強,也強化角色的心理複雜度。

《旺角黑夜》

最後來福與警察突然相遇的高潮戲設計,是荒誕宿命的頂點。來福這一面,是壓力爆表後的終極爆發,警察這一面卻是徒然輕鬆後又猝不及防的短兵相接式爆發。

兩股情緒力量,一股上升,一股下沉,不期而遇。看似偶然,實屬必然。如苗sir、鬼哥所說,是緣也是孽。之前影片的打光一直是黑色與暖黃交匯,黑暗中隱隱又給人一些希望。這場戲,來福的死,彬仔的死,只有慘白的光。無可挽回的死亡之光。

與《無間道》一樣,《旺角黑夜》證明了非常重要的一點,香港電影在平臺可控、創作自由的條件下,即便拋棄以往的工作模式,依然可以創造出高品質的類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