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龍城飛專欄／郝柏村回憶錄的記載──也談張憲義事件（五）【22】

新竹靖廬所在地原爲新竹神社。（翻攝自《新竹街要覽》、新竹市文化局提供）

前言：

前文〈五之二十一〉刊出後，關於筆者認爲「核武研發是經國先生和郝柏村總長的『項莊舞劍，志在沛公』謀略。」張憲義博士迴應：「非常同意你的觀點。據我所知，在軍民兩用的和平核應用原則下，任何與和平核應用無關的敏感設備採購和敏感研究項目的進行應該停止。所以，當您需要啓動敏感研究計劃或購買敏感設備時，您必須將這些活動與和平核研究計劃聯繫起來。如果不能建立此一關聯，我們寧願不做。」相信這是張憲義博士的長期理念，不過筆者認爲在1966至1980年代中科院的創立和發展時期，和平的概念在反攻大陸和兩岸對峙的狀況下，是否如近年來越來越急迫的意義，是值得思考的。

前幾天，2021年8月16日，網路媒體《風傳媒》報導〈李登輝上位內幕！臺獨大老曝：美方當面警告郝柏村「別想軍事政變」〉，如此說：「獨派大老、前總統府資政吳澧培15日接受前總統陳水扁廣播節目《有夢最美》專訪時透露，前總統蔣經國過世後，美國參議員穆考斯基（Lisa Ann Murkowski）組團來臺致哀，同時恭賀李登輝就職總統。穆考斯基抵臺前曾詢問吳澧培建言，吳澧培表示，當時是決定臺灣民主要前進還是倒退的關鍵臨界點，因此他建議穆考斯基，一方面可以去公開場合稱讚李登輝當總統是臺灣的民主成就，另一方面透過美國的力量壓一下郝柏村，警告他不要妄想利用軍事政變等等手段威脅李總統甚至奪取政權。吳澧培表示，穆考斯基事後告訴他，自己當面警告郝柏村『Don't even think about it.』（想都不要想！），郝柏村聽聞也回答『No no absolutely not.』（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被吳澧培視爲李登輝能夠順利上位的重要關卡。」

筆者查看維基百科，穆考斯基（1957～）在1985年至1998年間擔任阿拉斯加州安克拉治市的聯邦檢察官，1988年擔任阿拉斯加州衆議院的議員，2002年被選爲阿拉斯加州參議員。穆考斯基當年以何名義參加美國團來臺，吳澧培所言並不明確，而且穆考斯基長年處於阿拉斯加，以一個當年才31歲的年輕女性，對臺灣的情況並不瞭解，如何聽信吳澧培一面之詞，竟然去警告郝柏村不要搞政變，筆者相當懷疑其合理性與真實性。另一方面，臺獨人士在1988年認爲李登輝爲本省籍，他們即大力支持，以對抗外省官員，筆者也持保留看法。

11年後，李登輝總統在1999年7月提出兩岸特殊的國與國關係的「兩國論」，中華民國仍然是一國中國，和臺灣獨立在本質上是不同的。這件事，中共方面嚴厲攻擊李登輝，紅統與部分深藍人士積極鼓譟，李登輝後來成爲「臺獨之父」，筆者認爲是幾方面推拉的結果。這合於中共的目標，因爲「兩國」性質屬於國際化，中華民國國際化對中共以及基本教義統派（即寧左勿獨）來說更難處理。我們要注意到在中共所有的宣傳文件、歷史著作、文學作品和教育工作中，中華民國都已經是滅亡了的「前朝」，這種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之間的朝代正統競爭的嚴重關係，遠超過外界尤其是許多統派的認識（近年來的紅統則以多中華人民共和國爲正朔，筆者多次提醒他們應明確表態，二者取其一，或二者皆有正統性，不應在倡導統一過程中直接、間接地去中華民國化，不應由於臺灣社會中臺獨或本土意識愈強而放棄中華民國的實質意義與政治地位，進而將中華民國臺灣化，筆者也指出部分倡言九二共識者以及兩岸和平統一論者，其實質目的在於模糊化與弱化中華民國）；而對於中共來說，反臺獨定位於「中國內政」，不容外國勢力干涉，因此中共倡導武統對內凝聚人心來說是合理的、合法的；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支持中華民國還是主張臺灣獨立者，多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爲一個獨立的國家；由於解放後中共的極左政治運動造成中國人民大量死亡以及中國文化嚴重傷害，而視中華人民共和國爲叛亂團體或非法政權的，多以流亡海外的中國民主運動人士與少數民族主義運動者爲主；在臺灣社會中主張中華民國爲唯一中國的反共派雖日益減少，但仍存在。在這樣的環境中，一箇中國、兩國論、兩個中國、邦聯中國、臺灣獨立、九二共識、和平統一、武力統一以及一國兩制之間的法理性、族羣性與國際性非常複雜，也十分重要，筆者認爲多數的藍營、綠營、紅營同胞並不完整、深入地認識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而多粘著於其族羣性、感情性與意識形態，美國方面亦未曾發表相應的看法與戰略，而多隻是一時一地的反應，筆者認爲在國民黨方面，馬英九等人對此問題是比較清楚的，而最瞭解狀況的還是中共，然由於其體制與思維僵硬，無法有效化解問題，近年來只有不斷以戰機繞臺，使得反獨促統，變成反統促獨。至於「臺獨之父」李登輝和「臺獨之子」陳水扁交惡的內情和癥結，也非常重要，吳澧培等臺獨人士多年來並沒有解釋清楚，他們要臺灣獨立，其實對於李登輝和陳水扁之間的臺獨差異性並不分辨，似乎只要是閩南籍即可，如此格局太小，包容性低，缺乏寬容，只能依附美日，成功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反過來說，任何運動與事業，如果格局太小，包容性低，缺乏寬容，皆難維持，對於主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或中華民國的人來說，也都是一樣的。未來，若有機會，筆者會向穆考斯基請教當年確實的經過。不論如何，由張憲義回憶錄和吳澧培的說法，多少可以看出1988年經國先生過世後，美國方面是仍有一些至今爲外界所不清楚的政策和作法。

本文：

以下資料摘自郝柏村的《八年參謀總長日記》，（天下遠見出版，2000年），筆者在每一條相關日記記載後，做出自己的意見。前文〈五之二十一〉，敘述至1985年12月11日。

1985年大事記（續）

12月15日，宋心濂昨日談及，企圖在金門登岸之越南難民，乃由北越逃抵大陸之華僑，已在廣西住數年，而由中共唆使來臺，並謂在東山加油加水，中共收取黃金爲代價。餘以爲應透過新聞傳播，揭穿中共的不人道難民戰術。

（宋心濂於12月1日任安全局長，即向郝柏村報告此事。郝柏村自1981年12月起任參謀總長，至1985年12月15日，整整四年間，除了發生江南案，少見有安全局長向參謀總長報告事宜，可見安全局長宋心濂向郝柏村報告，應該是蔣經國總統的交代，因爲在體制上，安全局長並沒有向參謀總長報告的規定。關於在金門登岸之越南難民，原由北越逃抵大陸廣西之華僑，突然出現金門，並盼以反共義士名義收取我政府宣傳之獎勵黃金。此事不好處理，若其中真有少數欲逃脫中共統治之難民，我方不分青紅皁白一律送回大陸，其下場必定頗慘；而若讓這些所謂難民留下來，中共不斷放送，我方亦難處置。這讓筆者想起1946至1949年國共內戰期間，中共鼓動、利用農民做爲人海戰術的事情，中共對此多年來從未承認，而筆者在王鼎鈞回憶錄及家父回憶錄中皆見提及，王鼎鈞來臺後是文學家，和任軍統局的家父八竿子打不着，不可能串通一氣（其實王鼎鈞並不喜歡國民黨）。因此郝柏村謂「應揭穿中共的不人道難民戰術」，筆者就聯繫上當年中共的人海戰術。另外，在1987年臺灣戒嚴令解除之後，出現許多非法入境臺灣的大陸偷渡人民，遭到警察逮捕，1991年，警政署入出境管理局成立「大陸地區與港澳地區人民處理中心」，一般稱「靖廬」，專門收容遭逮捕、預備遣返的大陸籍偷渡人士，最多時1993年緝捕到近6000人。而遣返大陸工作，中共由於顏面，並不順利接收，以致這些同胞長期累積滯留靖廬與警察單位，極難管理。筆者記得當年電視上播出立法委員趙少康去探望羈押的大陸偷渡同胞，在遣返的船上，看着甲板下黑忽忽的難民，說了一句話：「當年我們父母如果沒有逃出來，現在在甲板下的，可能我就是其中一個。」筆者感同身受。之前，1975年中共釋放十名國民黨戰犯到香港，國民黨方面不願意接收，造成其中張鐵石自殺身亡，國民黨處理此事大喪人心，反而變成了中共關押戰犯25年是「德政」。近百年來，中國對立政權與族羣之間（包括臺灣社會）缺乏寬容和厚道，處心積慮彼此防範，大家信任感低而敵意日強，要改變這種文化與狀況幾乎不可能，因此筆者對我民族未來如何走向，頗不樂觀－筆者按）

12月16日，詹啓春赴美訪問留學生後，談及停止眷探的反應激烈，顯然他們不明決策過程，政戰部及聯一應就停止眷探研發一個政治指示，政府規定停止眷探後，留學生出國滿一年，公家提供機票回國探眷，並報告留學心得，乃照顧全體留學生，而出國眷探耗費甚大，絕大多數留學生無此能力，僅爲少數家境優遇者的特權，且眷探者多不按規定回國，故予停止。

（此事說明公費留學生的長期問題，即一些人出國後不願意依合約回國服務，而寧可非法不歸，使得政府只有以其眷屬留置臺灣，形同人質。那麼長年來到底有多少比例的公費留學生不願意回國呢？筆者手中沒有資料，相信不在少數，否則政府不至出此下策。此事實在難堪，筆者不知如何下筆纔好。當年，許多父母告誡子女，出國後就不要回來，如當年臺大「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筆者不知道爲何這麼多的父母有這樣的「共同志願」，筆者亦曾問過家父，如果大家的子女都不回來，中華民國由誰來守護和建設呢？主要是上一代對中共太恐懼了，他們許多在戰爭和逃難中看過共產黨的殘酷鬥爭手段。筆者不知道對岸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以及許多天天要武統臺灣的中國民族主義者，以及近年來在海內外鼓吹反獨促統的朋友們，對此怎麼想？許多人懼共，如何強迫他們接受共產黨的統治？而那些當年不履行政府合約的公費留學生，非法留在美國，或許是賠錢了事，他們的一生是如何地發展的呢？筆者有一位學長，公費留學生，時間到了不回國，當年筆者多次懇勸他回國服務，完成所承諾的義務後，還有機會出來，他總是不同意，筆者想可能是他任職公家機構的父親不允許他回國。另外，筆者有好幾位非法留在美國的同學，這3、40年來，除了爲了他們的子女成長，幾乎全部是後悔的，他們沒有綠卡，過着相當長的一段不見天日的日子。筆者完全沒有責備他們的意思，只是悲憫我民族中不少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不能安身立命而流落異鄉，而他們的想法其實多來自於他們父母的經驗，根本問題在於中國政治不正常的時間太長，至今猶然－筆者按）

12月17日，總統下午在七海召見，指示：一、元旦升旗典禮方式應改進，不必集合十萬人以上於介壽館。四、馬紀壯繼任駐日代表。五、劉宜良案民事部分決定打官司，否則政府沒有立場。六，緯國擬以南非、沙烏地及韓國由其擇一出使。

（政府遷臺後，於國家重要慶典以及蔣公華誕等，都要大肆慶祝，成爲例行公事。筆者中學時就讀成功高中，每逢重要慶典前，皆要和建國中學、師大附中、北一女中、中山女中（北二女）、景美女中等學生集合總統府前，練習舉牌。筆者後來想，當日總統在臺上看見學生們頂着「中華民國萬歲」、「三民主義萬歲」、「蔣總統萬歲」等的牌子翻來翻去，是真的非常高興嗎？尤其是十月十日雙十節，天氣炎熱，近千名17歲左右半大不小的男女高中生，集中練習舉牌，揮汗如雨，這樣的光景，只有共產國家纔有，說明是國民黨在民國12年聯俄容共以後改組成爲列寧黨的結果。經過了62年，到了民國74年底，經國先生終於指示以後不必了，注意那是一個10萬人的場面。另外，我們當年實在是非常「封建」，三省中排排坐，我們成功高中的男生是搆不上追求北一女的女生的，北一女女生似乎是建中男生的「專利」。後來，筆者讀中共歷史，發現類似的情形竟然在北京的高中也發生了，似乎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不知道這樣的封建文化，現在兩岸中還存在不存在？

關於「劉宜良案（江南案）民事部分決定打官司，否則政府沒有立場」，我政府在這件事上有何立場？民事部分只有儘快透過美國司法途徑和解，江南遺孀崔蓉芝求償數百萬美元，在美國來說是相當低的數目，她要求千萬美元也可能勝訴。而且中華民國官員教唆殺害美國公民，美國政府要求引渡我情報局長等人在美國審判與受刑是完全合法合理的，而且可能判刑在30、50年以上，難以假釋，美國沒有堅持這樣做，幕後必然不單純，經國先生在其他方面的讓步，我們是看不到的。

蔣緯國事，如筆者前述，後來並沒有外放大使。馬紀壯繼任駐日代表，這是一個「實缺」。而經國先生會告訴郝柏村他對蔣緯國的安排，其中部分符合郝柏村的建議南韓大使一職，令筆者有些驚訝，不知道經國先生的真意，因爲蔣緯國可以拂逆經國先生的命令，哪裡都不去，經國先生也不能對他怎麼樣。蔣緯國有不少特質，生在亂世輝煌而最終沒落的蔣氏王朝中，其一生文勝質而歿，說他是喜劇，其實是悲劇－筆者按）

12月23日，情報局諜員盧順序（現爲美籍）在大陸被捕，美方向我查詢，我應承認，並報告總統，今後軍情局工作絕對禁止利用美籍公民介入，中共捕盧自在報復美逮捕金無怠諜案。

（瞭解此事的人少之又少，筆者則相當清楚。郝柏村的報告說「中共捕盧在報復美逮捕金無怠諜案」，是不正確的，此兩事毫無關係，性質亦差得太遠。說明郝柏村所安排的軍情局長盧光義，如果不是不進入狀況，就是一起和軍情局相關主管來瞞混郝柏村，而郝柏村又來誤導總統。此時經國先生已經到了生命末期，沒有心力掌握國家的情報工作，情報工作最重要的是關鍵部分的細節，沒有完整的脈絡與細節說明，基本都是假的或不真實的報告，而完整的脈絡與細節說明，一頁即可，其他都是附件。欲瞭解該案內容，只需派員至情報局調閱該專案檔卷即可。筆者可以非常確定地說在江南案之後，中華民國的軍情局雖然仍有一批忠貞不渝的幹部，但是上層隨意安排自己人來做局長，演變成軍情局日後爲各官校生輪流來升中將的地方，使得軍情局內中高層幹部士氣盡喪，而歷任總統皆不明白，所以近年來頻頻出事。筆者認爲安全局和軍情局應該合併，文人擔任局長目前有困難，軍情局改編爲安全局軍事情報署，署長仍爲中將職，該編後署長之後應由內部主管升任，避免再空降其他軍種人員來擔任首長。其他相關國家安全事務亦應重整與編入安全局，如成立網路安全與科技署、海外情報署、政府首長維安中心等，恐怖活動管理與戰爭緊急處理中心等，海巡署（或部分）亦可考慮納入成立包括海關與機場安全管理的國土安全署。改編之後的安全局性質與任務類似美國的中央情報局加國土安全部，亦可參考英國MI6的功能與作業方式，原內政部調查局則類似美國的聯邦調查局與英國的MI5，皆應受國安會與行政院的戰略節制與行政協調，而由總統領導。

爲何筆者對於盧順序案十分明白？因爲盧順序先生就是家父派出的情報工作人員，有關部分實情讀者可參考筆者和妹妹、弟弟合編的家父楊鵬先生的回憶錄《見證一生》，第415－416頁。盧案在中共內部成案後，在外界完全不明的情況下，首先以頭版頭條大幅報導的即是位於美國洛杉磯言論立場傾向中共的國際日報，其中對於盧順序爲美國公民以及與家父關係有詳盡的說明。國際日報的負責人即是今年（1985年）5月遭我警備總部逮捕9月在郝柏村關切下釋放的李亞頻。由此可見李亞頻親共是確實的，中共給予獨家新聞，美國相關單位也才知道盧順序事。盧順序先生後被判刑十年，盧家對家父一直十分不能諒解，此事部分內情，筆者亦不能透露。

另外，郝柏村說「今後軍情局工作絕對禁止利用美籍公民介入」，顯然包括吃了江南案與李亞頻案的虧。但這是場面話，情報工作不但美籍公民可以利用，蘇聯公民、大陸公民、越南公民、北朝鮮公民都可以利用，只要能達成任務－筆者按）（待續）

（龍城飛，原名楊雨亭，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