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熱搜的"博士村":全村博士生29人碩士生54人
(原標題:上熱搜的“博士村”:全村博士生29人碩士生54人 )
前段時間,一條“安徽一村培育出26人博士34人碩士”的話題衝上微博熱搜,閱讀量驚人。
逆水村,這個位於安徽安慶潛山市槎水鎮深山中、原本寂寂無名的村子,一下子因“博士村”的名氣引來了不少人,鎮上很快來了文旅項目的開發商,提出設想,要藉此打造“博士小鎮”。在鎮上採訪,人們一聽“博士村”,會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露出讚許的笑容。
最近,在短視頻平臺上,突然涌現了數十個“博士村”視頻,逆水村爲數不多的影像被以幻燈片的形式循環播放,配上激昂的音樂。面對各路人馬接踵而來的探訪,村支書汪節發有些疲憊,但還是侃侃而談:“全村博士生29人,碩士生54人,本科生273人。”其中,博士生的數量被反覆強調。“網上流傳的數據是2016年的,最新的應該是29人。”汪節發略帶得意地告訴記者。
熱鬧喧囂的背後,這個博士村也有着黯淡的另一面。在逆水村,家家戶戶都記得老支書的話:“只有讀書,纔是我們山村唯一的出路。”這些年,逆水村走出了許多人才,他們在村裡成長啓蒙,憑藉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但逆水村似乎被留在了原地,成了他們記憶中遙遠的家鄉。如今留在村裡的絕大多數是老人和小孩,而大批青壯年外出——“博士村”出名的同時,讓人擔憂“再難出博士”。
逆水村,還需要繼續逆水行舟。
“走不出”的山村
即便上了熱搜,在潛山,逆水村的名氣依然不大,反而是“博士村”的稱呼更加深入人心。從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這個人口3000餘人的山村,走出了大批高才生,全村350多人有本科以上學歷。
從潛山城區前往逆水村,60多公里的路程,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連綿的山路邊是茂密的樹林。這裡地處天柱山後山腹地,由於山頭阻隔,村裡的河水由東向西流,故得名“逆水村”。村子交通閉塞,土地貧瘠,人均耕地面積不到1畝,曾是個典型的貧困村。
窮則思變,走出大山成了村裡人最樸素的願望,而讀書考學則是最好的途徑。當地早有“自古華山一條道,改變面貌靠讀書”的說法,“窮莫丟書,富莫丟豬”是逆水村家喻戶曉的順口溜。村中還有民謠:獅象把水口,寶劍插龍頭;讀書學習好,就能中諸侯。獅子大象龍頭寶劍,形容的都是逆水河兩岸的山頭形狀。
1978年,逆水村出了恢復高考以來的第一位大學生,村民奔走相告。可是那時,逆水村的教學條件很艱苦——初中在小山坳裡,只有幾間破舊的土坯房作爲教室;小學位於離公路較遠的河對岸,教室是兩層木樓危房。校舍破舊,日常上學也不安全,學生一邊上學一邊還要幫家裡生產勞動,輟學的情況也有。
儲昭益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儲昭益是土生土長的逆水村人,1973年高中畢業後被分配回村裡教書,直到2014年退休。從教40多年,很多村裡考出去的博士以及現在村裡大多數村幹部,都是他的學生,村裡人都尊稱他爲“老校長”。儲昭益深知知識改變命運的重要性,不過在那個困頓的年代裡,這多少帶有一點理想主義的光芒。實際上,讀書成才走出大山,不只是他對學生們的期許,何嘗不是他自己的理想。
到了上世紀90年代,時任村支書儲浩川拍板:“只有讀書,纔是我們山村唯一的出路。”他擔任村辦企業浩川林業開發公司董事長,爲了發展村裡的教育事業,他做了兩個重大的決定。
1992年開始,村辦逆水小學學生的學費、雜費、教育附加費全免,開支都由公司承擔。同時,設立助教獎勵資金:考取高中的學生每人獎勵200元,考取大學的學生每人獎勵300元。這在當時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在這樣的激勵下,孩子們的學習熱情十分高漲。
1996年,爲改善教育教學環境,儲浩川從公司中撥款30萬元用於逆水小學的搬遷和建設。一年後,四層近千平方米火炬形教學樓竣工,是當時村裡最好的建築,這樣氣派的教學樓,那時候在城裡也不多見的。搬進新址後,校園面貌煥然一新,實驗器材、多媒體設備等一應俱全,算得上是集合了當地最好的教育設施。
“博士村”的秘密
儲浩川已經83歲了,對當年的事記憶猶新,時間、人物都記得清清楚楚。相關的紙質資料都被他按時間順序整理之後整齊地用文件夾收着,像是精心呵護的收藏品,翻頁時也小心翼翼,不讓旁人觸摸。
記者在儲浩川位於潛山市區的家中見到他時,他看上去精神依舊矍鑠,除了有點失聰外,並無明顯老態。用儲浩川自己的話說,是因爲他時刻關心下一代的成長,心態永遠年輕。儲浩川從公司退休後,擔任了小學課外輔導員,每學期回學校參加兩次活動,雷打不動。
除了儲浩川,村裡的退休教師們平日裡空閒時大多喜歡回村小看看。記者在逆水村中心小學採訪時,就碰到幾位退休教師圍坐着閒聊。在他們看來,尊師重教的風氣可能是博士村“最大的秘密”。退休教師金儲應告訴記者:“我們這裡最好的房子是學校。在這裡,老師是知識的象徵,老師的地位是最高的。家長們把老師當作親戚看待,老師則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
不僅如此,早在上世紀90年代,逆水村就在無意間開始了推動城鄉教育資源均衡發展的實踐。當時,村裡提出,本村民辦教師的待遇全由村辦企業出資,並保證工資不比公辦教師低;凡在本村5個教學點和村小任教的教師只要教育教學成績出色,都給予獎勵。這不僅極大地激發了教師的工作積極性,還吸引了鄰近區域的優秀教師前來教學,促進了當地尊師重教風氣的形成和教育的發展。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村小的教學質量比城裡的很多小學都要好。”說這話時,儲昭益微微擡頭,精神十足,村裡出的不少博士都是那時候村小的學生。1998年,逆水村中心小學搬進新址,他擔任新小學的第一任校長。此後的幾年時間,村小持續擴招,每個年級都有6個班,這也是逆水村小的“黃金年代”。
村民們都記得,在那個逆水村教育發展的高潮時期,教育總是被放在首位,孩子們不比吃穿,就比學習,誰家孩子學習成績好,誰家就是村民心目中的“光榮戶”。家裡有人考上大學,走出門身板都挺得直直的。比如,村民操龍飛就常被其他村民羨慕:“我的兩個孩子是碩士研究生,我的弟弟是博士,妹妹的女兒和女婿也是博士,那時的條件比較困難,全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博士。”用時髦些的話講,這是“凡爾賽文學”式的發言。
爲了激勵孩子好學上進,不少村民特意在家中掛上“逆水行舟用力撐,一篙鬆勁退千尋”的條幅。今年27歲的儲浩告訴記者,他上學時,村裡同齡的孩子很多,成績高低很容易比較,因此學習競爭的氛圍也很濃厚。不僅氛圍好,競爭激烈,村裡孩子學習的專注度也很高。2003年,有記者曾去村裡採訪,吃驚於孩子們學習的專注。他在報道中這樣寫道:“村裡孩子愛學習守紀律是出了名的。記得第一次到學校,原以爲陌生人出現,孩子們生性好奇定會喧譁,但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居然只是擡頭看看,隨即注意力又回到書本上。”
“當時的學習氛圍特別好。”儲昭益至今仍能清楚地報出大多數博士的名字,甚至記得他們當年的成績。“這些年來,我們逆水村出了很多博士,他們都是從逆水村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人才。他們的成才雖然靠他們自身的積極努力,但家鄉的啓蒙教育也爲他們成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儲昭益說。
“回不去”的故鄉
而現在,村裡的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逆水村中心小學的校舍還保留着初建時的樣子,雖幾經加固,還是成了搖搖欲墜的危樓。原本完備先進的場地和設施,現在看上去多少有些陳舊。老師是多了,除了專職的音樂教師,其他科目的教師配置已經相當完備;但學生少了,每個年級只剩下不到一個班的學生。即使是下課後的活動時間,校園內也人跡寥寥。偶有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從角落的活動器材間傳出來,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很久。
“農村的孩子本來就不多,留在村裡上學的孩子就更少了。”採訪中,儲浩多次露出無奈的表情。2015年,他從安徽阜陽師範大學畢業後回到逆水村教書,是村裡唯一回來工作的大學畢業生。
如果說當年逆水村小還一度站上潛山教育質量的高地,現在村小與外頭的差距則是全方位的。儲浩印象最深的,是去年他教孩子們做三年級數學題時,有人一臉認真地提問“公交車是什麼”。還有一次,他在教“速度”這個詞時,發現大多數孩子都不知道飛機、火車、汽車哪個交通工具的速度快。“一下子把我問蒙了。”儲浩覺得,當下教育資源的不平衡,最直觀的反映可能在於孩子們的認知方面,而見識上的侷限,又註定了他們要比其他孩子付出更多的努力。然而,由於村裡的孩子本就不多,競爭的缺位又讓他們很難察覺到這種差距,以致落入沾沾自喜的惡性循環。他甚至悲觀地認爲,以“博士村”出名的逆水村,以後可能再難出博士了。
儲昭益曾在回顧逆水村教育事業發展的文章中寫道:“過去的年月裡,逆水村的教育事業經歷了從上世紀50年代只有幾個高小畢業生,到70年代不足百名高中生,直到今天博士、碩士等人才遍佈五洲四海,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和跨越。”然而,在這些博士們離開逆水村闖天下的光環下,逆水村本身的發展多少顯出些寂寥和無奈來。
現在留在村裡的幾乎多是老人和小孩,年輕人多出去了。逆水村建起了不少精緻漂亮的小洋樓。但大多數時候,這些樓房門鎖緊閉,只有寥寥幾間開着門,透過門縫,可以看見屋裡的老人在打牌。即使到了春節,小洋樓也不一定會迎來在外打拼的青年人,因爲他們中的很多人可能早已定居在潛山市區或是更遠、更大的城市。
在逆水村,離開的不光是包括博士們在內的外出打拼的青年人,哪怕是對於曾爲村子發展殫精竭慮的儲昭益和儲浩川而言,逆水村似乎也成了“回不去”的故鄉。儲浩川搬到了此前購置的位於潛山縣城的小別墅裡,每日讀書看報,過着自在的晚年生活。儲昭益則跟隨兒子搬到了不遠的懷寧縣城,還在當地老年大學報了班學習二胡、攝影等課程,圓了他多年來繼續學習的夢想。
逆水村的未來
相比儲浩和儲昭益,汪節發樂觀多了。對於逆水村的變化,汪節發覺得這是“鄉村發展的必然結果”。一方面,30多年的時間裡走出29名博士生、54名碩士生以及近300名本科生,不僅是當地鄉村教育發展的縮影和成就,也成爲逆水村發展的一個標誌;另一方面,走出去的人才或許也爲逆水村未來的發展埋下了新的種子。
最近,藉着“博士村”熱度的餘溫,逆水村正積極尋求與人才們更深層次以及更高頻度的交流。汪節發想着也許某一天能將這些博士們聚集起來開個座談會,共同探討故鄉未來的發展與出路。
在逆水村的中央,逆水河潺潺而過。逆水河畔,有“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石碑,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在尋求發展的道路上,逆水村人仍需逆水行舟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