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兒子

「我以前女朋友超愛背《紅玫瑰白玫瑰》像唸經,「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牀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幸或不幸,現在老婆不做張迷久矣,這段美文我卻另有體悟,我們的生命裡總有兩個同學或朋友巧合成爲一組紅白對照,給他們起碼的十年時間後,紅的是一頭撞牆的壯烈,白的是舊蚊帳般的令人悽愴。

我的這一對紅白同學都是家底殷實富家子,但家教嚴,並不覺得特別不一樣。畢業十年,第一次開同學會,紅玫瑰開一輛騷極了的跑車來,餐廳還沒禁菸的年代,他炫富使一個精鑄的打火機,脆亮的一當響聲大都公教人員的我們神經震動。看大家也是歪頭斜着眼睛,一副欠揍模樣。畢竟不一樣了,我老婆倒是平和地說,他跟我們不再是同一世界的人。然而同學鋪成的網絡陸續傳來他的傳奇故事父親猝死後,爲了遺產母親打官司,也抖出了他其實是養子秘密,壓垮了他黃金鳥籠般的世界。我們真正驚訝的是紅玫瑰以胡亂揮霍來陷溺自我悲劇的幼稚,幾歲人了,是親生領養有何差別呢?如同通俗劇的爛調,在又一次與養母大吵後,上制服店喝爛醉,酒駕翻車(那有着如同太空梭引擎的跑車翻覆在最精華地段安全島),死了。老實說,我們很難同情

白玫瑰則是加長版的悲劇。記得一箇中秋節全班去他家出借拍過三廳文藝愛情片別墅舞會,豪華水晶吊燈牆壁上掛着鑲着金框的巨大全家福油畫,他父親經營南部一家大藥廠印象極深,他沉默地縮在那仿路易王朝金碧輝煌沙發裡,不單純因爲他矮小,整個風格就是一貫唯恐得罪人、溫和的乏味。畢業前夕,大家煩惱着就業與出路,迥異於紅玫瑰的毫不在乎,他說非常焦慮甚至恐慌必須接棒父親的事業,他沒興趣也沒能力,是誰提醒他,僱個專業經理人不就好了。是反諷還是反高潮,或者命運之神聽從了他的召喚,他父親中風成了植物人,母親癌症,十年間耗盡了家財救治才約好了似的幾日內相繼過世,同年,他老婆捲了細軟、丟下一對雙胞胎跟着一個玩期貨的男人落跑去北美洲。不能更衰了的衰郎。像白玫瑰這樣少也富貴、不能鄙事而突然潦倒是最悲慘的,同學會後他打電話來支吾許久還是說不出口要借錢。老婆也贊成我就當是救濟他吧,可有一次偏偏在大賣場遠遠看見了彼此,他立即慌張逃走。

怎麼會這樣?我們懊惱極了,又一位少年友人就這樣失去了,而且可能是永遠失去了。「同學少年都不賤」,原來是要這樣子看待、珍惜的。

幸好我們沒有變(演化)成我們討厭的那類人。現在我們老同學聚會、因爲人數最多從不超過五人再也稱不上同學會,每次總要提起紅白玫瑰,一死一殘,總要追問有無白玫瑰的下落,沒有人知道。掛念嗎?也不是,他讓我們第二天更踏實更甘願的進了辦公室,老老實實過完一天,確認自己腳下不是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