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新時代》搬家小哥的自在人生
城市風景。(作者提供)
給我搬家的小哥是98年的,黝黑精瘦,像個高中生,但力氣不小,滿滿當當的一箱書,扛起來就走。
等貨車來的時候,我們蹲在路邊抽菸。我問小哥:幹這行多久啦?他說:快兩年了。此前在一家4S店幹雜活,太無聊,沒半年就跑了。現在拉貨搬運,可以到處去,心情好就接單,心情不好就去喝酒,蠻自由的。
他說他還有另外一份工作,在化妝品公司當「皮膚測試員」。他伸出左臂,有一處膚色明顯白一點。
一位街坊大爺經過,瞥了一眼零零落落的行李,又瞥了一眼路邊蹲着的兩個靚仔,面無表情地走進樓道里。
大爺見慣了人來人往,我也見過一些,小哥則從另外的角度,看到很多逆流而上的面孔。
在貨車上,我問他:大瘟疫一年,遇到過哪些印象深刻的僱主?
他說:給一個「有錢人」搬家,從月租3萬(人民幣,下同)的豪華公寓,搬到月租2500的老破小。
又說:給一個「教授」搬家,整整60箱書。言下之意是我那幾箱根本算不了什麼。
又說:給一個「雞」搬家,衣櫃本來都快散架了,一挪板子就掉下來,硬說是他弄壞的,賠了80。
貨車來了。司機是一個圓圓胖胖的中年男人,倚在車邊抽菸,不發一言。小哥一個人把東西搬上去,完全不用我幫忙。
車子在紅路燈路口停下,一大羣人走過斑馬線。正是周邊寫字樓放飯的時刻。
我認真說:依我看你現在的生活,比他們好多啦。我說的是那羣被稱爲白領的人。
他盯着那羣人,沒有說話。
我知道很多出入高檔寫字樓的人,領着六七千的薪水,苦哈哈加班,期盼一個光明的未來,薪水、職位都隨着年歲的增長而不斷上升,永遠上升。上升的一切最終匯合,讓你成爲跑贏多數人的玩家。但只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沒有任何人作出過這種承諾,這只是大時代創作的一個暗示。
他說:噢,我是聽說很多人買不起房只好回鄉下。
年輕人的第一套房子。除了自己的努力之外,還得感謝那個肯資助首付款的姐姐。
我聽了沉默,貨車司機聽了流淚。
我的新公寓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世界的外延擴大了一點,就像玩RPG遊戲,當我操控的角色往未知的區域探索,原本灰色的地圖變得明亮起來。然後便是無盡的行走、打怪、工作、生活。
偶爾還會跟小哥微信聊幾句,想了解下他們這個行業的狀況。除去「搬家師傅」這個身分,他作爲一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的生活,很生動,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談了個漂亮的小姑娘,開着新車到處兜風,還帶回家見父母親戚。不過三個月後就吹了。在朋友圈發了半個月撕心裂肺的句子。那段時間沒有再接單,天天去河邊釣魚。
我不能因爲年長他一些,品嚐過更多愛恨聚散,就以爲自己有資格跟他說:你還年輕,此刻令你心碎的事,遲早會變成模糊的記憶。
如果那個街坊大爺在我守着自己的行李等貨車來的時候,跟我說:小夥子,你還年輕,此刻的奔忙,遲早會化作甘甜的果實。
我會說:去你大爺的。
誰此刻心碎,就永遠心碎;誰此刻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我說:老哥我也談過幾次戀愛。那年,我18歲,她也18歲……
年輕的優勢就是痊癒得快,不像我的朋友阿強,總是傷筋動骨兩三年。
從失戀中走出來的小哥熱火朝天地投入到搬運與皮膚測試的事業中,有空擋就跑下網約車,過得非常充實。要是年輕點,我也願意像他這樣。
我像小哥這麼大的時候,可沒那麼多生猛的想法。當年剛出來工作,上班地點在某機關大院。荷槍的門衛攔住我,要查我身分證,又問我是不是哪位領導家的孩子,怎麼不去學校?我想我要是有個在這兒當領導的爹,這會兒我都剛下飛機人在美國了,讀的哈哈哈哈哈佛大學,若干年後上《奇葩說》跟詹青雲同臺辯論,隨機波動、反派影評、看理想排着隊找我錄節目,你滴小門衛把槍擦好,保衛好我爹。
小哥問我做什麼工作的。我覺得挺難說清楚正在做的事。不過可以透露的是,以往很多年裡,我從工作中得到的樂趣非常少,今年卻忽然「熱愛」工作了。創造,解決問題,啊,多麼美妙的感受。我背叛了摸魚聯盟,背棄了躺下組織。
不過,卡夫卡也自願爲社畜,不是麼,還在日記裡自我表揚「今天工作幹得不錯」。
在所有的時間和記憶面前,不存在退路。下沉不是退路,只是一種狀態。一切善意和惡意都會成爲灰燼。我說,下禮拜我又年長一歲了。辦張健身卡吧朋友。我們胸前有一片狄拉克之海,淹沒了所有下沉的東西。(馬落西/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