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高鐵呼嘯而過,就會想起我的蒸汽時代

◎王奮鬥

我上學以前,我爸一直開火車。從小,我就學會了看計劃、算交路,經常等在樓下,一邊玩,一邊等我爸回家。遠遠看見我爸了,一身洗得泛白的勞動布工作服,拎着檢查錘,大頭皮鞋。我“嗷”一嗓子撲向我爸,我爸一把把我推開,嫌我一手泥。

有他這樣的嗎?我都不嫌他髒。

那時候有個順口溜是這樣說的:“遠看是要飯的,近看是撿破爛的,仔細一看,是機務段的。”我媽對這話是深惡痛絕。

高中畢業了,我爸,這位簡單粗暴的前火車司機,直接把我送上了一臺蒸汽機車。那一年我十八歲,體重一百零四斤,內心躍躍欲試。

我穿着一套咣裡咣噹的新工作服回到家,恨不得立刻老上十歲,長一臉鬍子,好匹配火車司機的職業形象。我問我爸,家裡那位退役火車司機:“上車以後先要學什麼?”我爸說:“你先學站穩了。”我說:“切,我還先學別尿牀呢。”

火車司機是我師傅,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頭。副司機三十五六歲,大厚嘴脣,咧嘴一笑到耳朵根,像我國某現代主義畫家筆下的人物。我師傅比較酷,白線手套,藍套袖,大頭皮鞋,據說年輕時在新疆那邊跑車,人送外號拼命三郎,用以形容他彪悍的操縱風格。

火車一聲長笛駛出站臺,我目送一盞盞站臺燈緩緩後退,我這心中啊,縱有豪情萬千,更與何人說。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我爸是對的。

敢情蒸汽火車跑起來,一切都在劇烈抖動。車上所有活動的物件都在跳舞。怪不得打開水時師傅只讓我打半壺,打多了沒用,全都灑了。連水杯都不能用玻璃杯,會碰爛的。我緊握住把手,腮幫子都在跳舞,我在轟鳴中大喊:“師傅,我暈船。”

那邊我師傅一下拉滿氣門調整閥,火車頭開始加速,我低頭看爐膛裡火苗愁容慘淡,擡頭看鍋爐壓力錶搖搖欲墜,趕緊把鐵杴掄圓了玩命加煤。

我們用的是一種塊煤,好燒又耐燒,一粒粒沉甸甸的,灑上點兒水,如果是白天,陽光下黑金一樣閃閃發光。前兩天我去買茶葉金駿眉,營業員說這種比較高檔,叫黑金。當時我的眼眶就溼了,到處想找鐵杴。

我師傅依舊一臉冷漠,好在車速起來了,他點了根菸,我這才鬆口氣。副司機和司爐途中燒火一人一半,交接時要確保鍋爐水位和氣壓達到標準,行話叫滿水滿氣,再把地板清理乾淨,把煤刨好備用。一切就緒就可以坐下歇會兒了。

歇會兒歸歇會兒,你也不能葛優癱,你得負責和司機一左一右瞭望線路,絲毫不能懈怠。我後來算了算,我們一趟車用煤三到五噸不等,一個月出十趟車的話,少了說也有三十噸,一年下來就是三五百噸。我是趕上了好時候,幹了不到五年蒸汽,就換了內燃機車。從蒸汽、內燃,一直走到高鐵時代。

過去這麼多年了,早就進入高鐵時代了,我有時候還瞎想,要是穿越回去,回到我的二十歲,蒸汽火車喘着粗氣,拉着綠皮車廂以平均幾十公里的時速蜿蜒前行。二十歲的我正埋頭燒火,我拍拍他的肩頭問他,信不信二十年後,咱的火車頭,能跑到三百公里的時速?當年的我會一甩鐵杴,說:“你吃飽了撐的!那不得累死我!”

從這個意義來說,我算得上中國鐵路發展的活化石。有時候看見高鐵呼嘯而過,我就會想起我的蒸汽時代,我那些早已退休的師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