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白髮，天地扁舟──憶詩哲周夢蝶說的一段往事

周夢蝶舊照。（作者提供）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人生的月臺停停靠靠，過客上上下下，大疫之中，聚散變成人生的走馬燈，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江湖歸白髮，天地入扁舟。

夢蝶先生曾與我說了這樣的一段往事：被軍隊強迫退伍後，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的，好不容易在臺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館的走廊擺地攤賣書。

一天，臺中監獄捎來一封信，信中提到臺中監獄裡，有個殺人犯，因爲崇拜詩人的詩作，因此盼望詩人能寄幾本大作到監獄，好讓人犯閱讀。

幾年後，殺人犯假釋出獄，開着新買的計程車，來臺北探望詩人。臨行前，問起詩人最想要什麼東西？三餐不濟的詩人說：送我一條明星咖啡館的法國麪包就好。沒想到殺人犯一口氣買了五條法國麪包送詩人，並且預訂了一個星期的法國麪包送詩人。

事隔多年，從臺中某佛寺寄來一封請帖給詩人。詩人拆開一看，才知道殺人犯早已出家當和尚，法號宏忍，而且還建了一座佛寺，再過幾天就要舉行落成大典。詩人興沖沖搭上南下火車到臺中，但因人地生疏，來到佛寺已是午後一時，落成大典早已結束。

1999年9月21日，臺灣中部發生大地震，宏忍法師的佛寺倒塌，法師也被埋在土石堆裡往生了！

我問夢蝶先生：聽到他往生時傷不傷心？夢蝶先生說：不傷心。人生就是這樣，有生必有死。他之前殺人的罪業也因此可以全消了。我聽了一陣鼻酸，眼眶泛了淚。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有一年我因爲工作支援派駐泰國曼谷，而期間適逢秋節。異鄉自處深刻體味到這話的情境。

2014年5月1日夢蝶辭世。已倏忽九年了！

記得有次夢蝶先生要我幫他查詩經《小雅．采薇》，我只遵照翻找沒多想也沒多問。

而現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在夢蝶先生的《十三朵白菊花》〈卷一臙脂流水〉我讀到了他心懷的悲涼：

而波搖千里，風來八面

未舉步已成鄉愁。

夢蝶先生在《約會》這本詩集，有一首〈蝕〉發表於（1998年9月1日）獨與秋節有關。月在佛教是生命圓滿的象徵，露珠是分段生死的隱喻。此詩語境用喻，指涉世間相的緣起性空現象，真理說出世間不圓滿，故題爲〈蝕〉。而今我們懷念夢蝶先生，來誦讀這首詩：

〈蝕〉/ 周夢蝶

一般的月亮

一般的中秋節。爲甚麼

掛在我家棗樹上的：

獨獨

缺了那麼一角？

據說月亮的肚子裡

總有一隻白兔蹲着；

而白兔生來缺脣。

我問阿雄：今夜你家棗樹上的月亮

是否也缺脣，像白兔？

不不！阿雄說他家沒有棗樹，

他家的院子和陽臺上只有瓦鉢

瓦鉢裡有露珠，露珠裡有月影

而月影顆顆都是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