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秀枝》78歲皮耶絲用琴韻說孤寂
簡秀枝》78歲皮耶絲用琴韻說孤寂(圖/愛傳媒提供)
【愛傳媒簡秀枝專欄】很少遇到一場音樂會,有如此複雜的感受,78歲的資深鋼琴家皮耶絲(Maria Joao Pires,1944-)以宗教冥想、性靈救贖般的意境,分享樂友,也留下典範。
皮耶絲曾說過因祖父、父親都研究佛學,所以她自40歲以後,也開始探討研究佛學,但不是佛教徒,她關心社會靈魂歸向,希望讓音樂和生命結合。
她自詡自己像頭大象,長年浸淫藝術,很有靈性,也很真誠,內心力求平靜,充分共感與周遭的感情。果然,皮耶絲不只是個音樂家,更是一位哲學家,而老薑入菜,濃烈飽實,點滴在心頭。
30年前皮耶絲來過臺灣的女鋼琴家,30年後無視疫情方歇,不利年長者長途飛行,但她企圖心旺盛,急於分享她對音樂的深情大愛。身高不過160公分上下,灰白俐落短髮、淺灰色上衣、配上深灰色長卷裙,籤細瘦小中,帶着相當的舒適感。
舉手投足之間,禪意十足,但謙沖自持,90度大鞠躬、雙手合十、貼胸致意,把東方文化完全融入在她西方的長相中。
當舞臺上燈光暗調,她不徐不疾,坐在琴前,讓琴音自然響起,沒有炫技,不賣弄肢體激情,適得其所的速度、音量、情緒,展現出來的,卻是排山倒海、感人肺腑的宏偉能量,讓人悸動、陶醉,許多老樂友們,眼角泛淚,彷彿萬千心事,被悠揚琴音穿透,在感同身受中,獲得理解、撫慰與救贖。
由古典音樂臺主辦的這場音樂會,呈現了極高的專業度,而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臺北的兩場鋼琴獨奏會,2022個席位all clean ,這是極少見的現象,單一器樂有徹底完售,除了展現臺灣的音樂聆賞水準,更凸顯皮耶絲的泰斗地位,從裡到外,展現知性女性成熟婉約、虛懷若谷的獨特魅力,爲臺灣時下俗豔有餘、膚淺虛僞的社會,作了最佳對比。
一、關於皮耶絲:才氣、師承、人道關懷
藝術家是天才的專利,一點也不爲過。1944年出生葡萄牙里斯本的皮耶絲,5歲就能站上舞臺、7歲就能公開彈奏莫札特鋼琴協奏曲,這不叫天才,什麼才叫天才?
除了天賦異稟,皮耶絲擁有名師指導,在里斯本音樂院得到科埃略、本努瓦調教,又到德國深造,又蒙許密特、肯普夫、恩格爾指導,更爲札實。26歲那年,逢貝多芬(1770-1827)兩百週年,她參加布魯塞爾貝多芬國際兢賽,一戰成名,從此展露頭角。
鋼鐵探索與演出,超過70年的皮耶絲,技藝高,沒有人會反駁,但她不以膽大,嬴取認同,反而呈現她特有的詩意風格、真情流露中,又具備分明條理,也就是說,左右大腦平衡,把音樂當工具,而不是目的。
她在26歲就覺知親情關係的重要性,與家人移居鄉間,探索藝術和生活、社羣、教育之間的關係,並擴大藝術觀念推廣與分享。55歲那年創建貝爾蓋斯藝術研究中心,定期舉辦跨領域分享工作坊、籌建由弱勢兒童組成的樂譜合唱團,人道關懷是她的目的之一。
其次,音樂與人的關係,也是皮耶絲關切的。她說,一場音樂會要讓人體驗到某種情感、讓人有所夢想,生命如此短暫,鼓勵大家認真過生活。學習音樂,在皮耶絲看來,是學習如何生活,讓音樂與生命緊密結合,纔是她的目的。
二、首度來臺演出:曲目挑選別具心思
這次在臺灣的4場演出,鎖定4位音樂作曲家貝多芬、舒曼、舒伯特與德布希,她用心營造了貝多芬與舒曼對話,拉近貝多芬晚期作品與舒曼早期作品,她不斷提醒聽衆,尋找自己的觀察、感受,提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例如,曲目主打貝多芬《降A大調No.31,Op.110》與《C小調第32號鋼琴奏鳴曲,Op.111》,都是貝多芬晚期作品,承載着貝多芬對未來音樂的想像,像結構安排與和音配置等技術問題,更重要的是,貝多芬大半生的歷練、總結與回眸,忖時度勢之外,更多的夕陽之嘆,真摯動人。
舒伯特的46年生命中,極富戱劇性,事業與愛情的追逐,精神與健康的力不從心,但面對痛苦時,貝多芬總是嘗試找出路,而舒伯特是接受痛苦,情不自禁地穿梭在痛苦的歷程中,不同的人生態度,透過他們的創作音符,提供療愈是不同的。
三、貝多芬晚年之作 孤獨掙扎卻超凡入聖
貝多芬一生只活57歲,但在他44歲時就有面臨了健康的危機,他的聽力嚴重惡化到幾乎失聰,同時又因經濟條件欠佳,讓自己的創作力大減。不過,就因爲創作速度放慢,心情更多沈澱,好整以暇,他開始用心傾聽自己內在心聲,他深切理解到自己必須與躁動、苦悶、寂寞共存,甚至學習轉移注意力,放下情緒,從煩惱的根源中,重新創造快樂。
果然,藝術家的痛苦與創思,就在一牆之隔,創作晚期貝多芬光是鋼琴協奏曲就留下5首作品,也是32首鋼琴奏鳴曲中的最後5首,這些曲子,長短規模不一,但都是擲地有聲,成爲19世紀古典音樂發展的重要經點,更是貝多芬晚期風格演變的指標性作品。
根據音樂研究學者呂岱衞,在「琴鍵上的貝多芬」一書上指出,貝多芬5首晚期奏鳴曲的兩大特色是:
1、每一首奏嗚曲都運用大量的對位手法,甚至安排賦格樂段。
2、音樂風格上,趨向深刻內省與明顯孤立感,不少樂段出現冥想風格。
雙耳全聾,貝多芬無法聽到任何聲音,唯一能做的就是憑藉過往累積的經驗與技巧,誠實寫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聲音,因此最純粹,也最真誠,成爲貝多芬在鋼琴創作上的至高成就,讓外界窺見音樂巨將的孤獨、掙扎,以及逆來順受,貝多芬從此登峰造極、超凡入聖。
貝多芬的《降A大調No.31,Op.110》,創作於1821年12月25日,那天是聖誕節,他頂着病魔啃噬健康,讓他更感受到時間的寶貴與迫切,最後靠着宗教信仰支持創作,例如,在那個焦頭爛耳的時刻,他陸續完成《莊嚴彌撒》與《合唱交響曲》,那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心境下的生命之歌。詞曲真摯,感人肺腑。
至於《C小調第32號鋼琴奏鳴曲,Op.111》正是他最後一首奏鳴曲,創作於他過世前5年,只有兩個樂章,是題獻給魯道夫大公。該曲明顯呈現出貝多芬晚期的二元性格性,第一樂章是激昂的快板,第二樂章則是飄渺慢板,表面看似南轅北徹,整體上還是有他統一的創作核心。
根據呂岱街的研究,貝多芬以崇高精神性與極其細膩的技法創作,完成該奏鳴曲,把音樂中深沈廣闊的核心理念,拓展到至高無上的神秘境界,前樂章廣袤深沈,如同巨人般的爆發力,後樂章以民謠曲風和五段變奏構成。
這樣的鋪陳,正是貝多芬內心獨白,深邃赤裸,是靈魂的返璞歸真。尤其最後的尾聲,貝多芬把主題埋藏在燦爛的長顫音裡,以晶瑩剔透的音色,營造出音樂世界的桃花源。
貝多芬以窮一生探索音樂的功力,誠懇告訴天下人,縱使已近黃昏,仍要把握美麗夕陽,與其喟嘆抱怨,不如戰死沙場。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四、療愈力量與啓發意涵
走過漫長的音樂探索之路,今年78歲的皮耶絲慶幸自己,熱情依舊,喜歡從樂譜細節,挖掘作曲家的內心世界,而在年歲的增長中,對音樂的理解更成熟老練,體悟更深刻。
她總是提醒大家,當一個人活在當下,要懂得愛人、幫助他人、體恤他人,別忘了時時刻刻注視自己的靈魂,活在當下。
而面對整晚的曲目安排,不管是28歲的舒曼,在鋼琴家夢碎,又對愛人克拉拉的戀情,看不到未來,人生谷底中,試圖以雅俗共賞的《兒時情景》,追憶孩提時期的童趣之作,緬懷與克拉拉9歲那年,兩小無猜的純真愛情,是爲克拉拉量身訂做,也是獻給克拉拉真愛告白式的禮物,何其真摯動人。
至於舒曼另一首《阿拉貝斯克,Op.18》(Arabeske.Op.18),則展現舒曼豐富想像力,以及富含新意的手法爲德奧浪漫主義開創新局,他不僅用音符表現文學,甚至能用音樂表現不同的藝術。《阿拉貝斯克,Op.18》是呈現舒曼過人想像力的經典小品,極富裝飾性,是一首融合幻想與即興的巧妙作品。
創作該曲時,舒曼正處於人生幸福階段,戀情事業兩得意,濃濃詩意與炫技中,透露他心花怒放、把幸福埋進跳躍的樂譜中,令人開懷莞薾。
不管是舒曼的幻得幻失,喜怒哀樂形於他的創作中,還是貝多芬走過跌撞人生,在至喜極樂到雙耳成聾,在與世界完全阻隔的孤寂不安中,他以冥想式的宗教昇華,爲他的創作人生,留下驚歎號。
知貝多芬莫若皮耶絲,在感傷的音樂會結束前,她以貝多芬《C小調第8號奏鳴曲-悲愴,作品13》的第二樂章,作爲安可曲,正式劃下休止符。
該曲是貝多芬在1797年獻給李奧諾夫斯基伯爵的作品,當時27歲的貝多芬正往浪漫主義風格邁進,準備把他個人感情置入音樂。該曲呈現蒼勁、綿密的作曲手法,尤其極富詩意的第二樂章,雋永逸秀,與其他的《月光》、《熱情》等奏鳴曲,並列爲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永遠的經典。
相隔245年後的今天,走過7旬歲月的皮耶絲娓娓細訴,好像要用貝多芬的餘緒,安撫歷經天災人禍、內外鬥爭的紛擾世界,同時也爲拼搏一世、忍受溪落孤寂的貝多芬,留下勇氣的見證,還有她自己千山萬水任獨行不必相送的睿智與灑脫。
五、我的冥思與感動 療傷撫痛就在今夜
用高價搶下該場音樂會的最後一張票,靜坐蛋黃區位置,雙眼直盯着有如德蕾莎修女(Teresa,1910~1997)一樣瘦小、但魅力與能量無限的皮耶絲,她道出千古愁人內心的糾結、苦痛,不爭氣的淚水直流。
音樂果然是最好的藥方,琴音嫋嫋,我心悽悽,一切的救贖,都在那臺上、由昏黃聚光燈照射的身影中。
作者爲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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