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擲》:多一人觀影,多一人受騙
這部電影延續了導演申奧自處女作《受益人》以來一貫的主題:騙。《受益人》講了一個“殺妻騙保”的故事(主角未遂),這次的《孤注一擲》講了一個“電信詐騙”的故事(主角被救出來了)。
從這兩部作品看得出來,申奧是一個喜歡直奔主題,並且頗具野心的導演:電影就是最大的騙術,那直接拍騙局好了。
一個有信念感的騙子,不能有太強的道德負擔。他要在應該當機立斷的時刻,心狠手辣,拔屌無情,致命一擊。
從這個角度來說,申奧有野心但更有軟心腸,這讓他精心設計的騙局總是充滿恐怖片裡常用的“突發驚嚇(jump scare)”小技倆,以此來逃避真正的極限困境構建和解決,他始終下不了這個狠心。
在這樣一種既要費盡心機騙你又要號啕大哭愛你的優柔寡斷性格下,兩部影片的問題也存在一致性:
片中主人公總是特別急於暴露我不是騙子我是個好人的底牌,於是一場看上去不斷加註籌碼的生死豪賭,就成了輸贏並不讓人擔心的光膀子摜蛋——輸了無非貼紙條吃爆慄嘛。
一部關於騙的電影,需要對觀衆觀影之初就盤旋內心的疑問做出正面的有說服力的回答:主人公爲什麼會被騙?當我代入主人公,置身他所處的情境,我會得出我也極有可能會被騙的結論嗎?
要叫這個回答令人滿意,兩個條件缺一不可:騙局應當足夠高明;主人公進入騙局的動機要十分鮮明。
如此來看,前作《受益人》的失敗在開局就已註定:
一個是兒子身患嚴重哮喘但無力救治的父親吳海(大鵬飾),一個是挪用鉅額公款即將被查的大公司會計鍾振江(張子賢飾)。眼下,唯有一筆飛來橫財才能挽救他們於水火。於是這對身份背景階層完全不挨着的哥倆,想到一個曲折離奇的辦法——
吳海冒充鍾振江,接近後者激情打榜認識的網紅女主播小狐仙,在實施殺妻騙保的終極計劃前,先完成一個騙中騙:騙取小狐仙的感情,娶她爲妻。
這樣的故事設定看上去很有戲劇性,敘事難度夠高,也能撐滿一部電影的時間。但它的問題是,沒必要,不可能,不可信。《孤注一擲》完美繼承了這一特質。
沒必要指的是,兩個男主缺乏有說服力的犯罪動機:吳海這邊,治一個哮喘病需要走到殺人這一步嗎?鍾振江這邊,他雖然挪用了700萬公款,但他還有17個房本可以抵押借貸啊。是什麼讓這兩個雖然智商可疑但還算正常的人想到這麼個破綻百出的殺人騙保計劃呢?
是導演該死的喜劇效果追求。沒錯,這是喜劇片裡經典的笨賊形象設計。爲了喜劇效果拉得更滿一些,通常這種笨賊以成對的搭檔出現。其中一個總是自我感覺良好,自認爲很聰明。另一個總是灰頭土臉,嘴笨手腳笨,一眼沒看住就會搞砸一切。這個概括應該可以喚起我們不少看爛喜劇的痛苦回憶。
犯罪和喜劇的融合並不容易。犯罪講究犯罪邏輯的縝密性,但喜劇的荒誕搞笑不講邏輯會傷害這一點,有時它還成爲犯罪邏輯缺陷的有意遮擋。在失敗的犯罪喜劇片中,要給喜劇部分定的罪名是協同犯罪。
本片始終沒有很好處理人物困境的緊迫性和實施犯罪的緊迫性之間的張力問題:吳海兒子的哮喘喘來喘去就是哮喘病人發病的典型症狀。鍾振江的挪用公款案也很玄學,公司領導,帶走的帶走,自殺的自殺,這邊吳海都和小狐仙打情罵俏結婚閤家歡了大半部電影,竟然還沒查到他一個會計的頭上來。我有理由懷疑這是對我們執法隊伍辦事效率的陰險諷刺。
前提已經不能令人信服,繼續展開下去,可不就不可能,最終的結果當然也就不可信了。公允說,是柳巖渾然自如的出色表演戳到了觀衆的軟肋,讓我們心甘情願放棄對本片的種種計較:儘管這是一部問題重重的電影,但我們願意收起苛刻,因爲柳巖的演出實在值得欣賞。
可惜《孤注一擲》沒有這樣一個柳巖來救場了。如果非要比較,相對《受益人》,本片是部分原地踏步和部分退步的結合物。如果說《受益人》還存在人物動機不足的討論餘地,那麼《孤注一擲》是直接拋開了人物動機,讓人物徹底淪爲敘事的工具。
這是一部宣傳反詐騙主題的電影,它把影片中幾個主要角色掉進詐騙陷阱的人物前史,用開頭詠梅飾演的刑偵支隊趙隊長在講座中的一句話總結交代,意思大概是:不管學歷高低智商多少年齡大小,都可能是網絡詐騙的對象。這樣的現實案例趙隊長隨手舉了幾個。
有這麼一句定場講話後,如果觀衆再追問一句然後呢、具體是怎麼被騙進去的,就顯得有些不會抓重點,有此疑問的人彷彿在說,這都信的人也太蠢了吧,這正是影片要教育的那種人。
如此一來,當潘生(張藝興飾)這樣能力出衆的技術極客和安娜這樣商場要張掛巨幅海報的知名模特(金晨飾),也能因一個小挫折(潘生是升職不順,安娜是無辜遭解約)絲滑掉入疑點如此明顯的境外博彩電信詐騙團伙,不能不讓一部分對自己的詐騙識別能力和防詐騙能力或者說基本常識仍有相當信心的觀衆感到左右爲難:
到底是昧着良心承認自己有可能看到性感荷官發牌的短信圖片就秒變傻逼更識大體,還是不懂事的對影片人物背景交代的合理性和充分性繼續提出質疑更對得起票錢?
片中角色,無論是在脅迫下從事詐騙犯罪活動的潘生和安娜(潘生負責用編程操控賠率,安娜負責在線發牌),還是博彩詐騙受害者阿天(王大陸飾),他們捲入詐騙的動機,給人總體感受是:有可能性,但不至於。要是推廣到更普遍立場,這一點可能性也顯得太過普通。
反詐騙案件偵破經驗豐富的趙隊長,對這些上當受騙的人做過心理分析:人有兩個心。一個是貪心,一個是不甘心。
潘生對應的是不甘心。一個沒能如願升職就當場扔工牌離職找下家,臨走不忘黑一把大會 PPT表示嘲弄的技術大神,符合我們刻板印象裡智商拔份兒情商感人的程序員形象。影片在人物塑造上(事實上不存在人物塑造)完全依賴和利用了這一點。所以一個活在代碼世界裡的大神,做出要去一家名叫螢火的新加坡技術公司的突然決定,就順理成章了。
我們忍不住要追問的細節如“去國外工作這麼重大的決定不需要和家人商量嗎?”“一個技術達人都不能甄別所去技術公司的真實性,這說得過去嗎”,又被強行捂上嘴巴。
安娜對應的是貪心。她的生活和事業似乎因產品代言被解約遭到毀滅性打擊——她從一個小有名氣(從商場外立面撤下的海報巨大尺寸看,名氣還要更大些)的模特立即墮入困窘境地,住在老破小,商業價值一落千丈,以致稀裡糊塗被騙去拍三級寫真。一切都因爲一張完全可以解釋得清的色情服務小卡片盜用了她的照片。
我們模糊知道,她很缺錢,但一點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缺錢。我們隱約感到安娜是廝殺激烈的模特圈中的一個異類乃至茫茫人海中的一朵奇葩,否則實在無法解釋她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而在金晨全程魂不守舍時不時露出尷尬一笑的表演加持下,我們對安娜的身世之謎就更迷惑了。因而她興高采烈加入性感荷官行業,即是迷之操作,又像是她這樣的人應該幹得出來的事。這裡,詐騙的意味幾乎不可見。
她的精神狀態讓你很難斷定,到底是她對發發牌聊聊天掙大錢這種挑明的詐騙陷阱沒有絲毫判斷能力,還是說她並不認爲這種詐騙行爲有什麼大不了的。影片最後露出一個要拍續集的尾巴,被端了窩的詐騙組織老大要出馬。我想他的突破口只能是意志、情緒和道德感都不太穩定的安娜。
博彩詐騙受害者阿天的悲劇是貪心和不甘心交織的產物。由一時貪心起,接下來是在輸和贏的遊戲中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典型賭徒行徑刻畫。這條線的問題是,影片傳遞出的人物信息是如此混亂乃至矛盾——
當你以爲他是個要爲送女朋友一個樂器但買不起、爲交字幕組工作室的房租發愁的剛碩士畢業的窮學生時,轉臉又告訴你他更可能是一個生日禮物會收到一輛野馬跑車的富二代;
當你以爲他的父母是哭天喊地的苦情國產劇裡的小市民時,但人家有保險箱,保險箱有現金有房本;
當你以爲他的奶奶是古早臺劇或王童《紅柿子》裡的農村慈祥祖母時,沒想到她老人家家裡僱着個保姆,送給孫子的銀行卡里有十五萬,還有一抽屜的珠寶首飾。
一個家庭,拍出了上中下三個階級風景,也是了不起。你始終拿不準這家人到底是有錢沒錢。這一點對於阿天這個人物的悲劇性是否成立至關重要。
這種人物信息的極度混亂在前作《受益人》裡就有無法無天的表現。吳海的兒子得的是幾十塊的噴霧噴一噴就能緩解的哮喘不是得了一天好幾萬的絕症,結果要用吃自助火鍋偷菜、住在烏煙瘴氣的網吧死活不搬走、幾千上萬隨便造都能擺平但一個四五千的空氣淨化器就是眼饞不買等低劣橋段猛烈煽情。
影片正是用這種極具電影審美破壞力的方式,讓我們熄滅了對任何一個人物共情的可能。到此我不得不懷疑導演不但沒打算在電影中塑造人物,他甚至痛恨電影裡的人物。
回到《孤注一擲》,如果就是把阿天拍成一個《消失的他》裡何非那樣的窮屌絲,爲了把不掙錢的字幕組工作室支撐下去,併爲打動富貴人家小女友芳心,於是掉入博彩歧途,會不會更直接有力一些?
但本片在輕重不斷錯位中發展下去,導致幾乎每個人物的細節問題都是一大堆。
然而這些細節對於整個故事的可信度來說太重要了。如果一部電影一再用現實生活的邏輯去填補電影敘事邏輯的缺陷或要求觀衆自行腦補,這是一種創作上的嚴重偷懶,是不把觀衆當回事,是將電影變成了《消失的她》裡的泰國畸形秀:
放映前進場時,一箇中年女子攙着自己的老母親邊往裡走邊說,這個電影是講詐騙,就是你們這些老年人應該看的。落座後這對母女就在我後一排,看了前一半,我不確定這位老母親是否看懂了騙局如何設計發展的(博彩電信詐騙離她還是有點遠)。但看到後一半,我確定看沒看懂這種詐騙類型不重要了或者說這是個反詐騙主題的電影也都忘了(事實上我就忘了)——
一切讓位於詐騙集團內部運作的奇觀化展示和酷刑暴力場面。這位老母親壓制不住的驚叫反應佐證了這一點。
張藝興金晨王大陸三人是選角、劇作、表演互爲因果的全方位失敗。唯有王傳君和孫陽飾演的詐騙集團一把手二把手(上面還有個控制全局的終極大佬)戲份,是本片稍微能看得下去的部分。只是在一個始終發不了狠心把人物推到極限困境的導演手裡,他們的發揮餘地其實也很有限。
導演申奧的着力點很好,通過他們和安娜的關係來展現二人性格和二人之間的權力關係。但一個不看重人物塑造的電影,又怎麼指望呈現一個成功的人物關係呢?陸秉坤(王傳君飾)這種斯文敗類的變態人物,始終缺乏一個噴薄而出的爆發點。
本來那場陸秉坤厲聲要求安娜跪下的室內戲是一個好機會(我們都知道跪下的動作包含的強烈的性暗示以及這個要求彰顯的權力感),可惜導演先於演員害臊起來,沒有用鏡頭把這種緊張感和性意味進一步加強。繼而金晨以一種“我跪下幹什麼我不信佛”的災難表演不出意外毀掉了這場戲內蘊的力量。
這是後面陸秉坤當衆露出暴君面目,指令阿才(孫陽飾)對安娜牙籤戳指甲、打斷潘生一條腿、甚至親自開槍打死一個工具人都無法補救的。
至於阿纔打個巴掌給個棗、一邊施虐一邊心疼直到把安娜裝進麻袋沉大海(在這一點上和《消失的她》趣味很相似)又高高吊起的戲碼,簡直讓我有看古裝劇裡太監和對食虐戀癡愛的錯覺。這是一出低調上演的畸形秀。
這部電影的真正類型屬性是越獄電影。如果導演能夠摒除雜念,割捨反詐騙這個並不貼切但十分誘人(是個營銷和動員觀影的好說辭)的說教主題,以上所說的人物動機和騙局精密性問題都可以忽略不計。
只要集中精力和智力去拍潘生和安娜越獄所必需經歷的每一個環節和細節,以一種正面強攻的姿態講述這個故事,那麼詐騙陷阱之深、詐騙的社會危害性之大等反詐騙主題也就呼之欲出,不用再勞駕一身母儀天下氣質的趙隊長天天開講座費唾沫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