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進天堂

散文

車子駛出公主港,進入市區三分鐘就原地休眠。這是隆冬依然酷熱的午後,街廓熙攘人聲沸,焚風的橘紅舌尖舔過的每一吋土地皆焦黃幹卷得幾乎要沙漠化。我們搭乘的吉普尼非常環保地沒冷氣,大開窗,將四面刺鼻氣味全數吸納,令滿懷奔赴的我們成了鐵架上火烤的番薯。

久居南島光照充足的導遊阿姨,想是平日就分泌了大量對抗憂鬱的血清素,或者患有知覺障礙,竟還挑着眉毛語調悠閒,「如果世上有天堂,這裡是最後一個。」天主教國度裡,這兩句話的隱語是今生煎熬不要緊,要緊的是來生的應許。

半小時後吉普尼總算移動,旋即掉入馬路天坑,幾個大幅度跌震引起沙塵飛揚。車外頂着簳模花生、茉莉花串、清潔用具叫賣的小販,鼻子像都裝設了空氣濾淨器,燦然笑容宛如周遭風光明媚,豎琴天使環繞,無畏不斷衝撞而來的三輪外掛Tricycle、包車小Van,悠然漫步閒聊。

導遊安撫:「再五十分鐘,我們就能到達另一個天堂。」表情認真,同時牽起微笑曲線,貌似她的國家是地表唯一能與上帝加line,隨時互發訊息的地方。那無端歡喜的模樣令我想起伊美黛的名言:「真相不是真的,看法纔是(Perception is real, and truth is not)。

二○一九年美國導演勞倫.格林菲爾德(Lauren Greenfield)拍攝的記錄片《大權在後:前第一夫人伊美黛》,鏡頭前出現獨裁者斐迪南.馬可仕(Ferdinand.Marcos)遺孀,一身豔麗傳統蝴蝶裝坐轎車裡,紅燈前停下來,包包掏出一疊千元鈔,慢悠悠分發給捱到窗邊乞討的街童、街友,欣賞他們爭先恐後張大嘴巴如池塘鯉魚渴求餵食的可愛模樣,「Thank you!Thank you!God bless you.」不絕於耳。車輛再度啓動,駛過傾圮髒臭亂的巷弄,她肉肉的臉龐滿是憐憫,瞳孔配合水霧,感嘆:「我很傷心,這裡以前是天堂,現在卻變成垃圾場。」

「她說的沒錯,」導遊從吉普尼副駕駛座轉頭解釋:「菲律賓在六○年代曾經是亞洲僅次於日本的富有國家,彼時繁榮的馬尼拉有『小紐約』之稱,披索對美元是二比一。」然而現今跌至五十三比一,她的記憶應該是停留在小學課本里。

旅居馬尼拉五年,我接觸過的底層菲裔多半以健忘爲美德、懶於計較,熱愛單向敘事,不在乎外人質疑甚至挑戰他的觀點,對於他們的歷史具有一套自我催眠的理解。例如影片中,住在貧民窟衣衫襤褸的大媽,邊撿拾破爛邊緬懷往昔,「伊美黛人真的很好,我覺得戒嚴的時候比較幸福。」像是所有匱乏和血淚,都已隨風流逝,都被那片刻的溫柔妥妥地接住,無需抱怨。因爲上帝說要忘記背後,努力面前。

例如,伊美黛在肯亞看到狂放奔馳的野生動物,超可愛,決定要把那些酷斃了的斑馬、長頸鹿、羚羊統統買回去,強迫克勞伊島居民將土地、家園讓出來。新聞報導,八成以上民衆同意「要有非洲動物菲律賓纔算是個完美的天堂」,那些流離失所的島民都該保持沉默,畢竟選擇遺忘也是一種祝福,宛如電影《攻其不備》裡,領養麥克的養父說的:Michael’s gift is his ability to forget.

單單用想像力他們似乎也能從語言、畫面的罅隙鑽進斐迪南一家人迂迴的思路,拼湊、揉捏塑形天堂,創造一個共同記憶如挖防空洞,挖好了,把頭塞進去,便覺穩當。

相識稍久的本地人,逮到機會就用流利的菲英夾雜向我宣教:要相信天上的神,世間權柄皆來自神的旨意,順服上位者就是順服神。僕人的身分乃天生註定,終其一身要侍奉主。猶似憑藉着強大的信念,便能拋棄理智,動搖一個人的內心,就能擺脫長期欺壓他們的貪腐體制帶來的痛苦,甘心滑向地底腐朽的深淵。

新世紀初,我們旅居阿拉邦,每兩週朋友會載我到山丘(Alabang hills)傳統市場採買。因爲便宜又新鮮,吸引衆多當地居民,攤位前常常大排長龍。眼尖的老闆從十多公尺處擺放收銀機的小桌後方瞟見隊伍中的我,快步走過來,伸出手臂將所有他的同胞「掃」到一邊,溫和眼神盯着我說:「You, first. 」而現場所有人都沒意見。我偷偷喘換一口氣。這要是在臺灣,老闆應該會被五馬分屍,我應該就直接躺口水裡往生吧。

任何星級飯店、大型百貨公司門口皆設有安檢臺,檢視來客包包裡是否藏有槍械或爆裂物。負責把關的保全見到自己人,手中的警棍會伸進包包裡仔細翻查。若爲外國旅客,則友善揮揮手請進,好像多看一眼就褻瀆了。那樣僅僅拔高三公分的位置,便讓他有了上位者的視角,生出了鄙視同類的眼。

由於不知明天將如何,夢想輕易能被現實沒收,關於天堂的永恆盼望顯得格外重要。當小馬可仕承繼他父親的政治資源當上菲國總統時,我曾問過社區警衛是不是把票投給了邦邦?他赧然搔着後腦杓,「一旦你連飯都沒得吃,有人願意給你湯喝,至少還有湯。」

車子緩行中,導遊指着前方一間張燈結綵的飯店,說:「你們華人很容易辨識,花開富貴、招財進寶、好運連年。臺灣的chip(晶片)已經讓你們住在天堂了,居然還怕沒錢?」這番話讓我想起我家勞務工以斯帖,每年到了農曆春節,她拿一次紅包就嘲笑我一次,「大家都Happy new year!單單你們臺灣人要恭喜發財,到底是有多愛錢?」

不確定有沒有天堂的異教徒,寧可倚靠確定的錢財。臺灣人也許沒有菲律賓人瞭解上帝,我們也是該打拚就認真打拚,並不會將自身的責任推卸(導遊更正,那是交託)給神。

「等等,我去趟加油站先。」車子好睏難掙出天羅地網般的市街,司機大哥路邊暫停,拎了一隻可口可樂寶特瓶,匆匆過街。爲何不直接把車子開過去加滿?我問導遊。這裡貴,她說,加一點能動就好,等到了郊區一公升便宜五披索(五披索等於臺幣二點八),我們吃人頭路掙錢不容易,事事項項都得省。啊不是很天堂?我沒開口反詰,我懂禮貌,只在心裡邊嘀咕。

郊區沿途整個柳暗花明,全都人間仙境,導遊偏說她是「最後的天堂處女地」,這形容詞總讓我腦海浮現吞掉青蛙忽然大轉性的無臉男,一種異物鯁塞喉嚨的難受。

「待會兒我們到達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天堂的監獄,幅員兩萬多公頃的伊娃希格莊園(Iwahig Prison and Penal Farm),始於一九○四年。」導遊解釋,裡面的囚徒犯行較輕者可以自由經營他們的土地,沒土地耕作的也可自由到藝品店打工,甚至邀家人來同住。自由成這樣幾乎要讓人以爲是度假村,要是我,我就全家搬進來Long stay。

進監獄參觀得先過檢查哨,獄警以獨特的瀏灠方式實踐抽象的防備動作。前方視野格局瞬間擴大、清晰,天空像是用了過多顏料,具體了「紅與白揉藍於晚天」,理直氣壯綠油油的大地,有種置身香格里拉的錯覺。

北緯十四度的天空,前一刻猶豔陽高掛,熱得你心狂火着,忽然就烏雲密佈,看着西北雨要來,導遊興奮莫名右臂高指天際,「看,耶穌光。是不是?是不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