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麥琳的厭惡是否來自於對母親的投射?|編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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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們迷上了一檔綜藝節目——《再見愛人》,在過去幾週中,這檔情感濃度巨高的離婚綜藝引發了大量討論。很顯然,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些嘉賓在親密關係中的真實樣貌,大家看的就是一個樣本研究和自我代入,也許,當我們觀察嘉賓時,更值得觀察的,是我們對嘉賓的反應。
所以,我們想聊聊這幾對夫妻作爲一種熒屏形象,爲什麼激發了我們如此強烈的情感,以及,我們在他們身上投射了什麼。
截止本篇文章發出時,我們看完了《再見愛人》第四季的第五期。
很多網友對麥麥的厭惡是否來自於對母親的投射?
caicai:我對這個節目的好奇其實來自於社交媒體對女嘉賓麥琳的負面輿論,當然,我能理解網友爲什麼不喜歡她,但我也同時覺得,不至於不喜歡她到這個程度。
雖然比較誰是“更差”的伴侶沒有意義,但相對比劉爽“好話壞話都自己說了“的“敞亮大明白”式的自私,和楊子無懈可擊的全能自戀,我實在是不覺得麥琳的表現,值得得到比兩位男嘉賓多那麼多量級倍的互聯網羞辱。
這些嘉賓在生活中的真實樣貌我們無法求證,但我們可以分析的,是我們被他們表現出來的樣子所激發的情緒。我的一個發現是,互聯網上對麥琳、劉爽和楊子的負面評價通常呈現不一樣的感情色彩。
當網友說劉爽和楊子時,通常是一種隔岸觀火的態度,尤其是對楊子,更像是把他當成了一種“爹”的景觀,於是要用事不關己的態度去好好鑑賞一番。
對麥琳的厭惡則更加真情實感、羣情激憤,我想,是否是因爲麥琳所呈現出來的那些“缺點”是更加日常的、普世的,因此我們對麥琳的評價摻雜了投射和創傷應激。
之前漫漫說的一個解釋我很贊同!即“對麥琳的厭惡是源於對母親的投射”。麥琳的很多行爲似乎都符合某一種中國式幽怨母親的刻板形象。比如,“幽怨母親”表達情緒需求的出口通常是不通暢的,她禁止自己快樂,會通過展示自己是如何不讓自己快樂的,引發其他人道德上的焦慮,從而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幽怨母親”對自己的怨氣,通常顧不上自我察覺。
著名的“燻雞事變”
孫漫漫:“隔岸觀火”太形象了。相比楊子劉爽,麥琳似乎可以給人帶來更切身的灼燒。不管是“我配擁有一杯咖啡嗎?”,還是“沒有送到我的心趴上”,這些引起羣嘲的發言都指向麥琳沉重的情感索取--被認可被關注的渴望。而這竟然引起這麼大的輿論反應。
我想,這是不是因爲這些急於與麥琳割席的女性們實在是太累了。
在對麥琳這樣的 attention seeker 的憤怒背後,一定有許多不自願的 attention giver 。
而這樣的情感需求供應者,通常是女性。正如許多在麥琳身上看到自己母親身影的女兒們,不管是家庭裡還是工作上,女性們都是那個被指派關心別人,融洽關係的角色。面對麥琳這樣難以取悅的對象,本來就情緒勞動超載的女性們自然自動帶入,一點就爆。
可是,問題真的出在需要情緒關照的人身上嗎?
被愛被看見是人的基本需求,情感勞動是關係得以存續、社會得以運轉的基礎。異性戀婚姻裡大量出現的情緒失調僅僅是“別當麥琳”就能解決的嗎?不開心的麥琳可以出去旅行運動,化妝穿搭,開淘寶店做事業,找回自己的生活,但片中給出了可能的答案 ——不開心的麥琳也許會變成不開心的葛夕。
問題的根源還是父權制下不公平的情感勞動分配製度。
比起女性的超負荷勞動,關係中的男性,不管是父親,丈夫還是兒子,似乎都被自動豁免了情感勞動的義務。他們有充分的話語資源去逃避這一切,比如劉爽說送生日禮物是被商品經濟洗腦,刻意的儀式感是不真誠,楊子說男人就是要搞事業,李行亮說自己是理工科直男。從觀衆反應來看,這些說辭確實很能被接受。
這兩天在小紅書上出現了許多“我的男朋友/老公說我像麥琳”的筆記。麥琳已經迅速從一個人名變成了一個用來給女性定罪的形容詞。你看,親密關係中的男性又多了一個逃避情感勞動的藉口--“你怎麼又不滿意,你是不是想當麥琳?”
男嘉賓夢女心態研究:
爲何“低能量好男人”總會得到溢出的憐愛?
孫漫漫:這幾期再愛都有一個低能量回避型丈夫和高能量妻子的組合,這一季的麥琳夫婦李行亮,第三季的傅首爾劉毅,第二季的張婉婷宋寧峰。
妻子總在疑問或者測試“你愛不愛我”,而丈夫總在一旁沉默。這樣的模式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見,但有趣的是這三季被網友集中火力攻擊的女性,被網友集中憐愛的男性都出自這一類配置的夫妻。
caicai:哈哈哈哈同意。這使我想到了另一個現象:近幾年來,國產影視劇開始流行另一種男性形象——以雷佳音、白客爲代表的“窩囊廢老公”()。“窩囊廢老公”人畜無害、體貼入微,受到大量女性觀衆推崇。這樣形象的流行,大概也和女性主義的流行,以及“浪漫愛神話”的失效有關。
從“窩囊廢老公”類型角色的走紅,到綜藝節目上,展現出“老好人”特徵的具體男性可以得到網友集中憐愛的兩個現象之間,似乎有着一脈相承的情緒。但與此同時,我認爲這些“低能量好男人”所得到的憐愛是有些溢出的,因爲其中不僅包含着女性觀衆對他們的肯定,還包含着對他們妻子的否定。
李行亮在社媒上有一個討論量巨大的“夢女”帖子,很多人都在這裡表達出了“相比麥琳我會是更合格的妻子” 這樣的意思。
麥琳與李行亮的相處模式可能有着複雜的成因,所以,讓我們把焦點再次從嘉賓身上移開,放在觀察“低能量回避型丈夫和高能量焦慮型妻子”組合所引發的統一輿論上,似乎也能隱隱看到另一層現實:
當女性開始覺醒,開始抵制“爹味”,但只要有一個表面上剝離了“爹味”的男性形象出現,我們便會忽略丈夫的“低能量”在具體情境中對妻子所造成的傷害,開始憐愛他,甚至對“他的妻子似乎沒有‘珍惜’他”感到痛惜。
而這樣對“無害男人”一意孤行的美化,和因美化而升出的過度寬容,似乎跟多年以前,大家對“爹味霸總”的美化和寬容並無本質區別。
孫漫漫:網上很多人討論他的陽痿,解讀葛夕嘴裡的“支棱不起來”,說他軟了。
神奇的是這居然慢慢變成了一個“萌點”。很多女粉絲以“四愛”的想象嗑着一對,叫他葛劉氏什麼的。這就是很一廂情願的嗑法,對劉爽去男性化,把他“泥塑”成一個無害大男孩。
這種嗑法完全無視葛留這段關係的不平等,無視劉爽是這段婚姻利益既得者的事實,被這種敘事遮蓋的還有他在婚姻裡的各方面的失責以及對葛夕的各種剝削。
劉爽本質上就是另一個楊子(自媒體達人版)。他知道爹味是個貶義詞,但不代表他不爹。
“手哥夢女”一夢荒謬,但是這也許可以看出年輕女孩浪漫趣味的新傾向。顯然越來越少女性爲“舊男人”買單了,只是多看一眼這“新”男人,總還是能咂摸出一股舊味兒。
嘉賓熒屏形象研究:
被定義爲“美強慘”的葛夕,和用孤獨自我定義的楊子
caicai:節目有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片段,就是劉爽說自己不想離婚,並用一種講“老百姓道理”的語氣說:“婚姻就是湊合”,彷彿這就是一句樸素的真理。
但看了節目後我的感受是,劉爽說的湊合似乎是單方面的“湊合”,是他希望葛夕能“湊合湊合”。
這個情節讓我對漫漫所說的“只是多看一眼這“新”男人,總還是能咂摸出一股舊味兒”產生了瘋狂共鳴。當劉爽和葛夕的角色,和傳統夫妻“男強女弱”的角色產生對調,但“由女性提供更多情感勞動”的傳統婚姻關係卻是沒有對調的。
因此,劉爽在強調“婚姻就是湊合”時,似乎作爲婚姻的受益者,還掌握着婚姻本質的最終解釋權,這句話雖然聽着很虛弱,但不還是規訓嗎?
另一個可以延展的話題是,葛夕是節目好感度第一的嘉賓,不論男女,都喜歡葛夕。除了她的個人魅力之外,可能是因爲葛夕作爲一種熒屏形象,代表着這個時代所流行價值觀的最大公約數。
如果用一個標籤概括:葛夕很像那種“美強慘”式的大女主。不僅對伴侶問心無愧,處處佔理,還跳傘旅行,外貌管理,精準地將伴侶不能滿足那部分情感需求宣泄在一個特體面的範疇裡。
也難怪男女都愛葛夕,很多女性投射的是“姐姐獨美”,很多男性也喜歡這樣“傲骨賢妻”。
漫漫在前面說過,假如不開心的“麥琳”支棱起來,體面起來,通情達理起來,大概也不能解決婚姻的問題,而是會變成不開心的“葛夕”。我很認同,同時也引發了我的另外一個思考:
很多人看了節目,磕起了葛夕和劉爽女強男弱的“四愛cp” —— 即便葛夕三番五次地明確表達過,她對劉爽是否愛過她都不確定。
我們似乎會因爲葛夕表現出來的強大,而忽略她的問題,因爲在流行女性主義的語境裡,當一個女人看上去強大且美,那她就沒有什麼問題。
孫漫漫:caicai 關於熒幕形象的探討特別有意思。什麼樣的形象受歡迎,嘉賓們如何“營業”,也就是如何塑造自己的形象,很能回答時代的焦慮和慾望。我想拋磚引玉,淺聊一下男女嘉賓的自我呈現方式的差異。
葛夕確實像前幾季的佟晨潔,王睡睡一樣滿足了觀衆對清醒大女主的想象,事業獨立,美麗有品位,談吐清楚有邏輯。但她們的形象更像是在觀衆在投射中在評論區裡被構建起來的。
其她的女嘉賓也是如此,不管是“瘋女人”麥琳還是“活人微死”的黃聖依,她們的人設標籤只有觀衆在貼,女嘉賓們多在表達自己的想法,感受和經歷,很少直接描述“我是什麼人”。
但男嘉賓們都特別積極地給自己立人設,很主動地去定義自己(雖然有的成功了,有的沒成功),這在畫像環節以及和張泉靈的對話中格外明顯。
其中表演痕跡最重的是楊子,他給自己的劇本可以概括爲兒爹二相。除了當爹說教,他很喜歡裝成大男孩,什麼不小心睡着了,什麼說自己是個大熊貓,生硬表演頑皮少年。演兒子是爲了展示魅力,演爹是爲了支配權力。
有趣的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孤獨”,劉爽是反叛孤獨人設,李行亮是文藝孤獨人設,楊子自己是忍辱負重一人承擔所有的孤狼人設。
看到男嘉賓們對着鏡頭談論孤獨時,我心中生出一絲悲涼。男人的孤獨是可以當成話題嚴肅討論,是可以當成一個訴求去分析去共情的,那女人呢?被張泉靈教導要走近老公內心的麥琳,在客廳擺上單人沙發的葛夕,被囚禁在20歲的黃聖依,好孤獨。
麥琳因爲畫像畫得醜而傷心,但並沒有得到李行亮的安慰,半夜四點起牀在客廳裡呆坐喝水
對“謊言”的容忍和對“真誠”的判定,是否存在性別偏見?
孫漫漫:再見愛人4 第一集裡,除了傳遍全網的油炸方便麪,楊子貢獻出的第二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名場面就是在鏡頭前面不改色地撒謊說自己沒帶手機。除了鏡頭直接實錘的睜着眼說瞎話,楊子天天前言不搭後語的沒少畫餅找補,這都是明晃晃用來“粉飾事實”的撒謊行爲。
另一位男嘉賓也有嚴重的誠信問題,劉爽幾次向葛夕隱瞞投資失敗事實並用謊言拖延,把葛夕媽媽賣房送給女兒的錢賠了個精光,還給妻子帶來了很大的傷害和不安全感
但神奇的是,楊子這種明顯的愛撒謊的男人就這麼靜悄悄地被隨之而來的“麥學”覆蓋。放着楊子和劉爽的謊言不聊,網友們拿着放大鏡要把麥琳打成一個愛說謊的女人。
比如麥琳不會用自熱火鍋,所以她操持家務的自稱便是撒謊,甚至分析麥琳摸鼻子之類的微表情來證明她愛說謊。
撒謊一直是個有性別偏見的道德指控。對女人,這是一根恥辱柱,對男人,卻是可以諒解的權宜之計,甚至會被稱讚爲會說話,高情商。
楊子的習慣性撒謊,還有大衆對楊子這樣的“父權勝利者”撒謊的習慣性無視(比如說最近北美撒謊大王特朗普成功被選上總統)都在揭示一種有毒父權文化對男人的暗示:成爲真男人不是靠說真話,而是靠讓其爲所欲爲的權勢。
bell hooks 在《關於愛的一切》中《誠實》這一章提醒我們對謊言的寬容是父權制思想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要理解爲什麼男性說話在我們的社會中更容易被接受,我們就必須知道男性是如何僅僅因爲他們是男權文化中的男性就被賦予了權力和特權的。父權制如何通過大衆文化告訴我們男性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採取違反規則,凌駕於法律之上的行動。”
剛剛聊到了對男女分配不公正的撒謊指控,其實“真誠獎勵”在節目裡也是明顯分配不公的。
caicai:是的,對“謊言”的偏見,所對應的,是對“真誠”的偏見。如果更較真兒地去看待,那麼何爲“真”似乎是一個挺哲學的問題,一個人勇於承認錯誤是“真”,一個人隨心所欲由着性子胡說,雖然邏輯不通,但表現出了某種不管旁人的“自洽”,似乎也能被看作是“真性情”(比如漫漫舉例的特朗普和楊子眼中的自己)。
“真”聽上去也是一個略帶功利色彩的、被很多因素所形塑的道德標準。
//作者:孫漫漫、caic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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