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舞廳裡 老年人無處安放的性慾望
來源丨全現在(ID:quanxianzaiAPP)
9月28日,成都東門二環路邊一棟老商用樓上。伴着嘈雜的音樂聲和暗粉色的燈光,趙勞久進了舞廳。封閉的空間裡,混雜着煙味、汗味和若有若無的脂粉味——這是趙勞久熟悉的味道。
越來越多的男人走進舞廳。來的多是熟客,從樓西面的入口花10塊錢買一張票,順着昏暗的樓道,沿着長時間沒有用水拖過的樓梯上到二樓,交了門票 ,就得以進入舞池。
舞廳分爲亮舞池和暗舞池。站成一圈的舞女們將兩個舞池人爲分割開來,她們大多畫着濃妝,衣着清涼,有三四十歲的“熟婦”,亦有二十出頭的“幺妹兒”。她們像是市場上待售的白菜,被前來挑選的男人們上下打量着。看中哪個,後者就直接走上前去帶走——去亮舞池或是暗舞池。通常來說,光線越暗的地方,往往越熱鬧。
一支舞畢,從暗舞池出來,趙勞久拿出自己帶的保溫杯,喝了兩口枸杞茶,坐在一旁的茶水區休息。他80歲了,枯瘦的身上架着件寬鬆的格子西裝,高腰褲一直提到肚臍,腿腳也不利索,走起路來身體微微前傾。像他這種老人是最不受舞女待見的,“一身老人味兒”。
9月29日,趙勞久去菜市場買菜 圖片:作者
趙勞久似乎也習慣了人家不待見,像茶館裡那些孤零零的老人那樣,除去跳舞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坐着,兩眼放空。通常,他會趕舞廳的下午場,偶爾來晚了,呆上一兩個小時就得趕着回去買菜做飯。
從2012年第一次被朋友帶到舞廳後,他就喜歡上了這裡。
01舞廳
八年了,趙勞久去舞廳並不是爲了跳舞的,他也從來沒有真正跳過舞。
至於他常去跳的舞,在成都有一個特殊的名字——砂舞。
關於“砂”的解釋,坊間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經濟轉型的大背景下,一些工廠垮了,部分女工當起了舞女,而最早做這行的舞女據傳是在砂輪廠上班的。另一種說法則是,所謂“砂”,在本地方言裡的意思是“摩擦”,由曾經的“貼面舞”變種而來。
根據公開資料,在成都,砂舞已經有三十多年曆史。成都作家周成林將其描述爲一種本地的市民文化,像是“坐在街頭茶館喝一杯五元的茶,順帶吃點過路小販叫賣的豆花涼麪之類小食,或是坐上街邊矮凳,擼它幾十上百根重辣重油的串串”般接地氣。
上世紀80年代起,成都開始出現大量的商業舞廳,在舞池裡聊得投機的男女就可以一起跳幾曲交誼舞,甚至是貼面舞。彼時的舞廳更多承載的是異性社交的功能,並沒有什麼金錢上的往來。而自上世紀90年代起,成都開始出現由防空洞改建或開設在大樓地下室的“洞洞舞廳”,並逐漸演變出了有償陪舞,砂舞的市場模式開始形成。
由於砂舞舞廳大多燈光灰暗,有的暗舞池甚至是全黑,因此在黑暗中緊緊相擁的男女之間會存在一些隱秘的性交易。四川聚賢律師事務所律師黃燕羣2012年接受《法治週末》採訪時稱,除少數在砂舞廳裡直接進行性交易行爲以外,僅僅是“身體摩擦”與“撫摸”的砂舞,處在“合法”與“非法”的邊緣地帶,難以界定。
進入21世紀,隨着政府整治、城市改建以及非典疫情等因素,成都的洞洞舞廳紛紛倒閉。
但舞廳這一模式被延續了下來,經歷了短時間低迷後,砂舞再次以更加隱蔽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城市的角落中。這種模式甚至走出成都,出現在上海、浙江、江蘇、重慶、雲南等地。在叫法上,各地有所不同,比如在雲南,它被叫做“摸摸舞”;在成都,則被叫成“莎莎舞”。
至於舞廳,用一位舞女的話形容,更像是個交易市場。
在這個市場中,按照性別劃分成了買方和賣方,自由交易——作爲消費者的男性在其中消遣、放鬆並收穫着生理上的愉悅;女性則用自己的時間和身體來賺得金錢。
作爲場地方的舞廳,一視同仁地收取每人十塊錢的門票費,並專門設置了女性更衣室。舞廳內則是按曲收費,以成都舞廳爲例,一曲10元,有的舞女也會收20元一曲,一曲大概三分鐘。即使是坐着和舞女聊天,也要按照相應的時間收費。
72歲那年,趙勞久第一次去了砂舞廳,他還記得當時去的舞廳名叫東僑茜亞,帶他去的兩個朋友,把他包裝成了一個有錢老闆,“跳舞加上請舞女吃飯的錢,大概花了500塊。”
舞廳爲趙勞久觸發了新世界的入口,他相信自己可以永不疲倦。
可終究年齡不饒人,剛接觸砂舞的頭幾年,趙勞久每週至少去兩次。到現在,頂多一週一次,每次花100塊錢左右跳半個小時。他不像年輕人那樣會用智能手機,會用微信付款。每次跳舞前,總得找地方換上一把十塊二十塊的零錢。
02老人
幾次出入砂舞廳後,周成林將其描述爲“省城中宏大現世的縮影”。
舞廳裡,“有六、七旬甚至八旬老翁,有二十來歲或不到二十的各色“青勾子”(小年輕);有開車來的普通生意人或公司白領,有騎電瓶車來手拎保溫杯戴着珠串煙不離口的中年男;有腰間掛一串鑰匙東張西望從來不跳的中年駝背侏儒,有孕婦一樣挺着大肚 T 恤撩到胸乳照跳不誤的豬頭男。”
砂舞廳裡的味道,是趙勞久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聞到過的。
趙勞久打小就聰明,腦子好用,1960年考上四川大學。才上了一年學,就因爲用假飯菜票,被勒令退學。趙勞久出身農村,在當時的戶籍制度下,他除了回農村老家以外,完全無法在城市立足。
和家裡關係不好,在農村又呆不住,沒多久,趙勞久再次回到成都,流浪了幾年。爲了生存,他甚至跟人搭夥“偷錢或者偷東西賣,就這麼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1964年,因爲偷東西被逮了個正着,趙勞久被送進勞教隊,在勞教隊修了七年公路、鐵路。
“當時勞教最多三年,三年滿了農村的還是要回老家。”趙勞久不願意回去,覺得修路好歹是個正式工作,一個月還有20多塊錢收入。1972年從勞教隊出來後,他又在成都流浪了一年。“當時我二叔跟我說,你還是得收手了,鹽是那麼鹹,醋也是那麼酸。我就認命回了農村,在生產隊勞動了幾年,就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婆。”
那一年,趙勞久已經37歲了。沒能在二十多歲精力最旺盛的青壯年時期結婚,他總覺得有些遺憾。
老婆小他近十歲,是附近山區的姑娘,沒上過幾年學,也不認識多少字。用趙勞久的話說,他和老婆“感情挺好,但沒什麼精神上的交流”。
結婚前後那些年,趙勞久在老家學校代了幾年課教化學,1979年拿到教師編制。可他總安分不下來,50多歲時,迷上了賭博。有幾次學校考試,本該監考的趙勞久跑到了檯球廳賭錢。最後,還因爲賭錢被公安抓了現行。
因爲身體不好,趙勞久提前辦了病退。在遂寧住院期間,他上午輸完液,下午就到城裡溜達,看到有人辦了營業執照在街上擺攤教魔術,5元一套。他覺得這個新鮮,當天就花30塊錢學了6套魔術——這相當於他當時一個月的工資。自1992年開始,趙勞久在成都九眼橋擺起了地攤變魔術,順帶賣自己加工的魔術牌,妻子則做起了服裝生意。
9月29日,趙勞久展示自己的魔術技法 圖片:作者
一家人移居到成都,還在城東邊買了房,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
但對趙勞久來說,這樣的日子總有些寡淡。他和老婆睡眠狀況都不好,爲了避免互相影響,即便住在同一個房間,兩人都是分牀睡。終於有一天,舞廳爲趙勞久“找到了年輕時缺失的東西”。
“一進舞廳,那感覺,就是做夢都想不到的感覺。”趙勞久承認,舞廳對他來說,其實就是性的吸引。
彼時的趙勞久已經72歲了。按照對地下性產業的廣義理解,他和舞女的關係看似是舞伴,實則是小姐和嫖客。此前,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黃盈盈在“一席”的演講中,曾提到過嫖客老年化。她透露,自己2010年在天津,跟一些站街的小姐聊過,發現“真的有大爺是拄着柺杖來的,找小姐”。而這裡的“嫖”,不一定是赤裸裸的性,有時候可能是一種安慰,或者只是找人聊聊天,有些肌膚接觸。
03整治
但老人顯然是這個充斥着荷爾蒙的空間裡不受歡迎的。
“我們經常擔心他們抱着抱着突然倒下起不來了。”9月26日,在舞廳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裡,舞女任曼慢悠悠地說。
自稱是90後的任曼個子不高,穿着短裙,素顏。摘下口罩,看起來比同齡人成熟不少。
任曼現在單身,來自西北,之前在老家做服裝生意賠了本,欠了朋友幾萬塊錢。疫情期間老家工作不好找,她決定出來碰碰運氣。到了成都,找工作同樣不順利,一個在舞廳當舞女的朋友建議她,先到舞廳掙點兒錢。
任曼同意了。就這樣,她每天上午找工作,下午坐公交到舞廳掙錢,等到凌晨一點散場,再騎車回到住處。
作爲舞廳新人的任曼看起來不那麼受歡迎。9月26日吃完晚飯,在朋友家休息一會兒後,晚上十點,任曼重新出現在舞廳。眼看身邊的舞女陸續被帶走,任曼還沒開張。她有點兒急了,主動走到茶座和舞池邊推銷自己,但依然沒做成幾單生意。
整個晚上,任曼都在舞廳裡走來走去自我推銷,但顯然,客人們更願意等那些尚在舞池裡和其他客人跳舞的心儀目標。
臨近散場,任曼有些沮喪地坐在一邊。這一天下來,她就掙了幾十塊錢。
在這裡,生意好的舞女每天能有上千元收入,而像任曼這種收入差的舞女一天甚至賺不到100塊錢。
雲南人思思自稱之前是做房地產銷售的,離過婚,孩子跟了前夫。之前到成都旅遊時,她出於好奇,進舞廳“耍過一次”,一晚上掙了一千多。疫情期間,思思丟了工作,索性當起了舞女。
如今她每天下午加整個晚上都泡在舞廳,一天下來至少能掙五六百塊 。思思挺滿意,這比她以前上班收入高不少,時間還自由,更何況,“在成都沒人認識我”。
“掙錢”,幾乎是走訪中所有人提到自己當舞女的原因。進舞廳之前,她們中有人做生意賠了錢,有人在疫情期間丟了工作,也有人表示就是來“吃青春飯的”,準備趁年輕多賺點錢買房。趙勞久也發現,“不少舞女都是掙錢供老公,有些人舞跳完了,騎着摩托車就回去了,有的是老公來接。”
這和黃盈盈等學者在田野調查中得出的結論類似。在“一席”的演講中,黃盈盈說,從1999年開始,她們從這些女性中得到了非常多的想法,其中包括,“多賺點錢以後做生意”“這就是我的命”“好耍”等。
一位在摸摸舞廳當舞女的女性表示,”颳風下雨也要去“,因爲她的老公當時正在住院,家裡有兩個孩子要養活,她沒什麼其他技能,只能靠這個。
“說‘颳風下雨也要去’的是一個大姐,那是在2010年,正好大掃黃。我們當時想,掃黃這麼厲害,你們都不要命的嗎?”黃盈盈在演講中提到。
2011年,成都公安機關啓動了爲期三個月的掃黃禁賭和場所禁毒專項行動。其中就包括“集中整治歌舞、按摩、洗浴場所等涉黃涉賭的‘五小門店’”。處在灰色地帶並存在安全隱患的砂舞廳,顯然屬於被整治對象。2013年,在人民網寫給時任四川省委書記彭清華的留言板上,也有市民舉報,希望砂舞廳亂象得以整治。
四川本地媒體《華西都市報》更是從1995年創刊起就開始曝光”洞洞舞廳“。在2003年的一則報道中,該報提到,“是的,那些藏污納垢的‘洞洞舞廳’早該關門了。割去毒瘤,我們的城市將會更清爽。”
據成都市警方2014年8月通報,在成都市公安局開展的對舞廳違法活動整治檢查中,擋獲了個別涉嫌違法人員,公安機關依據《四川省查處賣淫嫖娼活動的規定》予以行政處罰;對存在跳舞陪侍情況的“天香雪歌舞廳”、“馨浪歌舞廳”依據《娛樂場所管理條例》予以停業整頓。
2015年在推進“平安成都”建設中,成都警方對成華區新戀曲舞廳、青羊區蘭馨舞廳、錦江區錦城歌舞廳、金牛區心動舞廳(原天涯舞廳)、武侯區前衛舞廳進行了查處,共擋獲違法人員72人,審查後對上述五家舞廳分別予以停業整頓。
在2017年開展的“掃黃打非”運動中,砂舞舞廳也是重點打擊對象。
04餘生
經過數次舉報和整治,趙勞久常去的幾家舞廳已經關了門——砂舞廳也不再是一個可以隨便“亂來”的地方,舞池中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在其中巡邏監督。舞廳也在各個顯眼的位置特別註明了禁止有償陪侍、禁止黃賭毒,“文明跳舞”等字樣。砂舞舞廳也按照接觸尺度不同而被不成文地分爲了素舞廳和葷舞廳。有的舞廳由於太亮,甚至被人稱爲“照相館”。
儘管尺度不比當年,但趙勞久還是養成了去舞廳的習慣。更何況,“尺度”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這些年,他看得到自己身體功能的退化,慾望的消減,他甚至開始對死亡有了恐懼,隨之而來的是持續不斷的焦慮。
焦慮來自於兩點,一是身體越來越差,導致他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每月只能拿到4000多的退休金;二是擔心精神有問題的二女兒。“我擔心我哪天突然閉眼走了的話,她會怎麼辦。我家屬這幾年也得了腦淤血,現在耳朵背了,眼睛也不太看得見了。我們兩個在家很少說話,特別寂寞。現在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樂趣,俗一點就是在等死了。”
即便腿腳不便,住在成都東三環外的趙勞久還是會每週找出一個下午,用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轉兩趟公交,到舞廳坐一下午。不管是花點兒小錢尋個開心,還是單純看着舞池裡的人來人往,在那一刻,他不會恐懼死亡,也不用擔心生病的女兒和垂垂老去的老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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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文中趙勞久、任曼、思思均爲化名。本文爲 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裸泳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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