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科幻電影時,我們在做些什麼?

從來沒有一種電影類型,讓我們產生如此多的焦慮。

因爲我們對科幻充滿了熱情和赤誠,迫切想尋找一種拍科幻片的路徑。

科幻,是一種能全面檢驗電影認知與生產體系的類型。

一方面需要建立一種對科幻的認知,一方面要付諸創作與實踐。

9月,北緯30°海岸線上,寧波象山,秋日的海邊的一個玻璃房子旁邊,豎起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牌子,上面有鏤空的海岸線組成的山形,下面寫着“科幻電影創造營”幾個字,一羣青年導演走進來,接着,導師們陸續來了。

這些導師,應該是每個做科幻電影的人都想去找的人。

導演黃建新,他在1986年就拍過一部叫《錯位》的科幻電影,非常前衛大膽地用科幻去表達對時代的困惑與思考;監製王紅衛,從《流浪地球》系列到《宇宙探索編輯部》、《從21世紀安全撤離》,許多科幻片都需要他把脈把關。

然後,還有導演劉曉世、編劇楊治學、科幻作家任青、視效藝術家彭柯還有AI領域最前沿的科學家戴勃。

這是國內最跨界的一次導演訓練營。

科幻與電影,都是科學與藝術的融合,都是在工業革命之後才誕生的一種科學邏輯與秩序下的驚奇魔法。阿瑟·克拉克說,當一種技術足夠先進,就可以稱之爲魔法。科幻電影,則是基於對當下的理解、未來的想象進行的一次次魔法召喚。

6天的訓練營,或許是關於科幻電影從世界觀到方法論最全面的一次輸出。然後5位入圍導演將走進各自的片場,用有限的資金和拍攝條件去拍攝一部科幻短片。

科幻如何反映時代?科幻創作重要的是什麼?AI在科幻故事中到底意味着什麼?在創造營裡,最關鍵的或許是保持對時代脈搏的敏感,在科技的表象之下,挖掘出關乎人類未來的核心問題。

黃建新:科幻是一種“現在時”

“科幻的核心在於“新”。”

黃建新非常在意這一點。他監製的科幻鉅製《羣星閃耀時》剛剛在周莊開機,他乘車先到杭州,然後又到了象山,一上午的課現場氛圍很好,熱愛科幻又正在創作過程中的青年導演們聚集在一起,黃建新從電影、科技、時代各個領域帶領這羣年輕人打開了思考的維度。

科幻電影創造營所在的地方,叫青年與海會客廳,是一個面朝大海的地方,從玻璃窗望過去,海面上點點白帆。這裡前所未有地形成了一種從科幻跨越多個維度的神奇場域。

黃建新說,所謂“新”,不是一味追求不同,而是通過人物、場景、故事,重塑觀衆對未來的認知。2021年,中國的全球票房收入世界第一,當時的全球科幻電影中,中國的作品只佔了4%,但到今年,這個數字已經翻倍,達到了9%。

中國科幻電影已不再是邊緣存在,而是時代呼喚下的必然崛起。

“觀衆需要通過電影獲得全新的對未知的感受和概念,這就是科幻電影的核心。”

觀衆早已對舊有的故事失去了興趣,他們渴望看到那些不曾見過的畫面和故事,渴望在電影中找到時代的迴響。

如何讓電影中的人物關係、場景設計富有新意,是我們需要重點關注的第一步。

有了“新”,觀衆纔會跟隨你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但是,在強調“新”的時候,黃建新又強調了一個重要的點:

觀衆的心理體驗。

“我們知道科幻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母題,就是對未知與時間的討論。雖然科幻電影展現的是未來時,勾連的是過去時,但它最終想要傳達的效果其實是“現在時”。

“無論電影如何呈現未來或過去,最終還是要帶回到當下的現實心理體驗。”

黃建新說,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當我們面對這些變化時,一方面感受到生存壓力,另一方面我們的藝術表達卻遠遠落後於這些變化。現在很多農村題材的電影水準不錯,但在市場上往往表現不佳。這是因爲中國已經進入工業社會,社會主體意識也發生了根本變化。這些題材只是我們“知道”的事物,而不是我們今天觀衆“切身感受”的事物。

相比之下,科幻電影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看,會擁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可以在有些地方超過現實主義。

爲什麼我們現在很少反思科技?

楊治學是《流浪地球》系列電影的編劇,他是第一個來到科幻電影創造營上課的,與後來黃建新講的“觀衆心理體驗”呼應,他強調說,科幻,需要在現實的審視下。

因爲我們的觀衆有豐富的現實主義觀影體驗。我們需要照顧到,大衆認知範圍內的時空合理性。

如果影片中的社會環境和生產力水平與現實常識不符,那觀衆會覺得有“bug”,不過處理得好,這些“bug”也可能會成爲敘事的亮點。

楊治學說,你的故事是科幻的,而你的人物必須是現實主義的,因爲人物要帶着觀衆進入那你的科幻語境中。

那麼,爲什麼我們創作科幻的時候,很少反思科技?

楊治學說,我們中國從鴉片戰爭到洋務運動、從工業生產到兩彈一星、航空工業,“落後就要捱打”“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等認知已經深入人心,也一直在成爲我們敘事的一種主流。

“這意味着我們的觀衆天然對科技有着認可的心態,科技與民族自豪感、社會發展歷程的正向關聯也正是歷史發展的既有結果。反之,一個擁有與生產力水平不匹配的科技力的社會——儘管這對被殖民國家而言是有合理性的——顯然是我們的觀衆無法理解的。”

但現在,中國的工業產值已經躍居世界第一,自主的完整的工業體系和科技實力,會讓人們對於科技的認識也在發生變化,這都會影響到科幻電影的主題。

楊治學預測,未來5年內,中國將會出現以反思科技爲主題的影視作品。

科幻,應該是常寫常新、常拍常新

任青是近年備受矚目的科幻作家,他連續三次獲得銀河獎,也提名雨果獎。任青的科幻小說在敏銳捕捉科幻語境下人物的心理真實狀態,文學化的語言與心理描述,在植根本土社會的超現實的氛圍中穿行,帶來了獨特的閱讀體驗,同時,充滿畫面感。

任青說,寫科幻,要保住底線,就是要確立你是一個科幻敘事,然後突破上線,去尋找自己獨特的、創意非凡的東西。

他提到,德國學者本雅明代在《攝影小史》中提出了“靈韻(Aura)”的概念,他說藝術作品要想吸引人是需要有靈韻的,靈韻是藝術作品的一個神奇的靈光,有着獨一無二地喚醒人們共鳴的魅力。當機械複製技術廣泛運用時,藝術作品的靈韻就消失了。

任青說,在人工智能蓬勃發展之後,電影確實也面臨着這一問題,在AI時代尋找藝術的靈韻。科幻作品在創作人物、設定人物的細節的時候,科幻設定要和科幻環境結合起來,這樣才能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擁有靈韻的個體。

“你的科幻質感,來自你的風格”,要確立自己的風格,要超乎觀衆預期,要有“破壞性”,用一些觀衆可能不在意的細節展現你的“破壞性”,每個鏡頭或者每個橋段都要精心設計。而觀衆會自行腦補整個過程。

從腦科學的角度來講,人的大腦有一種冗餘的過濾機制。雖然看似沒在關注,但是大腦把這些信息留下來了。所以當劇情在觀衆腦中退潮以後,影片的氣質與風格會留在腦海裡,這就是“潤物細無聲”。

迴歸科學與藝術本質,在AI時代重估電影價值

導演劉曉世,用《長空之王》開創一種新的類型品類,空戰片。

獨特的航空工業背景,讓他顯得尤爲“硬核”,但他在強調科幻電影背後所需要的知識體系,還是一直在強調電影的本質——

不要被技術的表象所迷惑。即便是在AI時代,電影的核心依舊是科學與藝術的融合。

劉曉世帶來的課程叫:史前藝術與AI時代的電影。

當我們談論科幻電影,我們要回到對電影本質的認知。

當我們依然對於電影的藝術性、技術性和商業性爭論的時候,其實,我們需要建立對藝術本身的認知。

劉曉世說,固有的認知中,科學代表着理性,藝術卻是感性的。

事實上,科學常受藝術的啓發,物理和音樂成就了愛因斯坦,繪畫幫助伽利略發現了地球“反照”現象,而藝術家也經常藉助科學的手段進行創作,達芬奇把解剖學引入繪畫,康定斯基把幾何和繪畫結合在一起。

“藝術創作爲什麼這麼重要呢?如果我們把科技、藝術和哲學統一起來思考就會得出答案。人類社會一切交融衝突的本質都是思想觀念的變化,文明史就是思想史和哲學史,哲學把世界抽象化,提出關於“真善美”的終極之問,科學和藝術只是探索世界的手段。”

“而電影尤其如此,極致感性和理性的統一貫穿於整個過程,我們經常聽到一個觀點:未來的藝術更加科技化,而科學也更加藝術化。”

古典畫家爲了追求焦點透視,用透視暗箱投影人像進行描摹,催生了照相術,後來有了動態畫面,有了電影。

電影作爲第七藝術,雖然與最早的繪畫、雕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每一次技術的進步,都是一次對電影本質的挑戰。從數字技術到AI的崛起,電影在感性與理性之間不斷尋找新的平衡。

劉曉世提醒所有青年導演,做爲創作者,還要認真反思幾個很嚴肅的問題,電影是大衆藝術還是精英藝術?是教化還是服務?走近觀衆還是疏離觀衆?藝術就應該是美觀的,讓人消遣愉悅身心的,最好能兩者兼具,現實是苦難的,藝術的責任是讓大衆逃離困苦,但目前來看電影無論從內容到形態明顯落後了,這需要全行業付出巨大的決心和努力。

“創作者不用恐懼AI,AI在打開一扇窗戶的同時一定會關上一張窗戶。

每個新的技術的誕生、普及與應用都宣告了一種傳統行業的落幕與一種新的行業的興起。在這樣一個與技術密切相關的創作時代,我們應該用包括AI在內技術服務我們的新價值觀、創作方式與創作手段,做我們想要做的東西。”

審視AI在科幻電影中的應用

視效藝術家彭柯,被戲稱爲“看着哈利·波特長大的人”。

他剛開始入行做視效,就是從《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開始。

他對AI的認識,就是直接進入生產環節。

彭柯在2017年就第一次使用AI進行廣告製作,當時廣告的預算不夠三維建模,他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用三臺攝影機拍攝了嬰兒的一個正臉,兩個側臉,通過AI的編程實現了快速有效的人臉搭建。

同樣地,他也拿這種方式處理了 “伏地魔”——因爲伏地魔沒有鼻子,如果要換人物形象的話耗費巨大。於是電影的研發部門寫了一串代碼,用流程把伏地魔的三面取下來,所有的中遠景靠一鍵生成,只需人工消除一些瑕疵就能實現效果。

在最近參與的國內戰爭題材電影中,彭柯帶領團隊用大量資料“投喂”和“馴服”AI,在戰爭戲的概念場景設計上都生成了非常滿意的效果,所以在他看來,電影創作者要明確自己的需求,AI才能爲你所用。

而來自上海人工智能實驗室的戴勃則講述了AI整個成長過程,從一開始被叫做“思考機器”(Think Machine),到1956年第一次擁有了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的名字,後來演變到現在我們所說的人工智能指的其實是神經網絡(Neural Network)。AI的語言模型,根據已有詞彙出現的頻率和關聯,預測下一個詞彙,所以語言模型跟AI的“記憶力”有關,現在人工智能看起來有類似人的思考能力,其實是算力增長下“記憶”擴容,但本質並沒有變化。

由於AI的語言模型建立在大量閱讀既有文檔信息基礎上,所以使用AI就面臨永恆的問題:大多數人的利益選擇與少數人需求的博弈。

所以AI技術的確爲電影創作提供了無限可能,但它也存在一個危險:當它不斷向大多數人的偏好傾斜,少數人反倒會被拋棄,而電影創作是需要找到獨特的電影敘事、美學與表達。

戴勃提醒說:“最關鍵的問題是:AI在你的故事中到底意味着什麼?只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故事才能從內在構建起來,並找到那些令人驚喜的聯繫。”

王紅衛,手把手幫助青年導演找到科幻敘事的方向

作爲本次創造營的首席導師和監製,王紅衛上課時間最長,因爲他要對5位入圍導演的劇本逐一深入剖析和指導,這是每一個導演在開拍前的劇本定調,至關重要。

王紅衛的課從下午2點上到了7點,5位導演,平均每人一個小時。熟悉王紅衛的同行都知道,他的時間安排非常精密,《流浪地球3》開始進入籌備,《刺殺小說家2》正在青島拍攝,《羣星閃耀時》在周莊開機,《我們生活在南京》在劇本創作中……幾乎每一個重要科幻電影項目都有王紅衛的身影。所以王紅衛來到創造營給每個青年導演創作指導1個小時,是青年導演亟需的,也難得的。

這次科幻電影創造營,是中國(象山)北緯30°科幻電影周的創投孵化平臺,在科幻電影項目和導演徵集招募上採取了新的模式,組委會和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機構和平臺精選了26個人工智能主題的科幻IP,然後從全國招募到的導演中選擇15位導演提交改編方案,根據改編方案又篩選兩輪,最終選出了5位青年導演,9月2號,5位導演和團隊抵達象山,開始堪景和上課,然後拍片。

所以,這次創造營,是以科幻IP改編爲基礎,用中國科幻文學的探索和積累,作爲發掘培養科幻導演的基石。

王紅衛在創造營現場兼具導師和監製的身份,比如對於導演陽子政要拍的《愛的小屋》(改編自陳楸帆科幻小說),他直接問,這個拍攝的場景找好了沒有,因爲這個封閉空間場景對於短片拍攝至關重要;對於青年導演孫興盛,王紅衛直接從科幻設定的根源去解決劇作本身問題;而要改編王晉康科幻小說名篇《生命之歌》的導演陳思翰來自臺灣,王紅衛從改編思路本身和劇本方向進行了全面的剖析與指導……王紅衛說,創作的核心,不是迎合市場,而是要在講故事的過程中,傳遞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情感共鳴。

當我們談論科幻電影時,我們在做些什麼?2024年9月,北緯30°最美海岸線這裡的科幻電影創造營,試圖給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