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胡剛剛/碎片(上)

圖/Mrs.H

1

今天下午我擠出一小時空閒,第一次翻開幾個月前買的短篇小說集,讀完第一頁前三段,手機「叮」的一聲,母親發來短視頻,一隻玄鳳鸚鵡抑揚頓挫地鳴唱〈如果開心你就跟我拍拍手〉,牠看起來像極了我養過的小寶貝……從斑駁往事中回過神來,我找到第四段接着讀,看了兩行,手機「叮」的一聲,孩子的學校發來郵件,提醒家長接送孩子要當心,因爲常有司機邊開車邊看手機,差點撞到孩子。我搖頭感嘆一番,繼續讀小說,發現有個人名沒印象,莫非前面漏看了?只好從頭開始讀,又讀到第四段,手機「叮」的一聲,社區物業通知,游泳池緊急維修,關閉兩天。我連忙給孩子的游泳教練打電話更改上課日期,聊完一通以後覺得口乾舌燥,喝了杯水,一看錶,一小時過去了,該出門買菜了。寫字檯上的小說集還攤開在第一頁,手機電量倒下降了30%。

經不起節外生枝的撩撥,一整塊閱讀時段被叮噹作響的瑣事敲碎,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格羅麗婭‧馬克教授致力於數字媒體對人們生活影響的研究,她指出:2004年,普通人的注意力平均長度是2分30秒,2023年縮水到了47秒。不僅如此,人們分心之後需要25分鐘才能重新集中注意力,回到原來做的事上。爲什麼要這麼久?通常情況下,人們做任務一的時候被任務二打斷,做任務二的時候被任務三打斷,做任務三的時候又被任務四打斷……等人們從任務「圈套」中層層返回任務一的時候,已經忙活了25分鐘其他的事。另外,切換任務本身也花費時間,「我現在該幹什麼?我剛纔想到哪兒了?」這些思路卡殼之處極易產生疏漏、差錯甚至悲劇。我不禁想起美國詩人薇爾達‧莫呂斯的詩〈化妝〉:

警察不得不承認

這屍首

有一張漂亮的臉

眼線

閃閃發亮的口紅

胭脂的雙頰

都是在她

七十英里時速開車時

塗上去的

一心多用,這項信息時代令人垂涎的技能,只有少數天才真正擁有。除非其中一項任務是下意識完成的動作,如嚼口香糖或走路,普通人無法同時從事兩項腦力勞動。專注一件事必定會放下另一件,邊發郵件邊開會的員工其實是在二者之間切換,切換速度越快,精神壓力就越大,血壓升高、心跳加速、疲倦、煩躁……最後導致效率低下。

是什麼讓我們的注意力急劇退化?數字媒體——人類爲自己創造的信息碎片,它的骨架是單調的二進制數,外貌卻妖嬈多姿、變幻莫測,以文本、圖片、音頻、動畫等形式海量輻射到日常的每個角落。智能手機、平板電腦、筆記本電腦……哪裡有屏幕,哪裡就有數字媒體在施展魔法。

有位我敬仰過的作家令我至今遺憾。他出道即巔峰,憑藉六小時內一氣呵成的處女作石破天驚。他在採訪中調侃,也許此生再不會有那樣忘情投入的六個小時了。二十多年過去,他的名字在圖書館裡的文學年鑑上依稀可辨,我輾轉找到他,本以爲他看破紅塵隱退江湖,不曾想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家長裡短熬枯了他的靈感。爲東山再起,他只好修改有限的幾篇舊作,靠熟人推薦,卻屢投不中。我斗膽向他要來一篇拜讀,不甚理解許多被他嫁接到當下環境中的具有明顯時代印記的舉動,如懷揣打印出來的一沓社交軟件聊天記錄和網友見面、異地大學生情侶每晚定時互發電子郵件等等。我更爲不解的是,他非但沒與現實脫節,反倒對網路熱點事件瞭如指掌。娛樂新聞、市井八卦、學府內幕……我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感興趣的、不感興趣的傳聞他信手拈來。他的長篇大論飛揚在觥籌交錯的酒席上、羣魔亂舞的社交平臺上,但沒有一句落到紙上。與他的交流令我失望,是那種眼睜睜看着昨日英雄走下神壇卻不自知,心碎了一地的失望。「也許此生再不會有那樣忘情投入的六個小時了」——首演化作絕唱,他一語成讖。諷刺的是,當年我向大學室友力薦他的作品,室友瞟了一眼說:「怎麼這麼多字啊,懶得看。」然後接着玩手機上她已經玩了六個小時的貪食蛇遊戲。我對她「玩物喪志,不思進取」的評價,如今竟送給了我以爲最不可能淪落至此的人。

如果連他都變成這樣,我還能相信什麼?莫大的恐懼將我包圍,我怕自己有一天也會重蹈覆轍……時刻保持危機感,一旦嗅到心不在焉的苗頭,我便倍加警覺。

2

數字媒體張開魅力無窮的巨手,探入我們的思維,重塑我們的舉止,攻陷我們的意志。工作中被分心毀掉的耐心比比皆是:我給同事發郵件告訴他如何解決一個問題,他讀過標題後回覆:「具體步驟是什麼?」我說剛纔的郵件內容裡寫明瞭三個步驟。他讀過第一個步驟之後問:「步驟一完了是什麼?」我說你接着往下讀,並給他高亮標出剩餘步驟。他說咱們開個會吧,你給我一步步演示。開會的時候我掰開揉碎地講,還幫他把會議錄了下來。幾天後他又來問我相同的問題:「喂,咱們開個會吧,你再教我一遍。」我說你跟著錄屏做就行,一共只有半小時。他答:「我明天去度假,回來得給老闆交差,沒時間看錄屏,你現在趕緊帶着我做。」我說我現在沒時間,他說要不這樣,今晚你替我做了吧。我說我今晚沒時間,他馬上跟老闆告狀說我推三阻四,妨礙了他的工作進度。

他是忙到沒時間讀三行郵件和看半小時錄屏的人嗎?不是。相反,他的電腦屏幕上整天掛着同一頁文檔,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機裡的短視頻上。他刷短視頻刷得廢寢忘食,但沒有一個能堅持看完,他不斷地滑走,刷新,點擊,觀看一段又一段讓他欲罷不能的內容,儘管很有可能,他從中一無所獲。

我家外門廊上有盞立方體吊燈,每年春天,一對燕子都會飛來,在吊燈頂端築巢育雛。從早到晚,雌燕在窩裡孵蛋,雄燕在樓梯扶手上站崗,二位猶如門神般紋絲不動。我想牠們這樣大眼瞪小眼會不會很無聊?再一想,牠們看人類好幾個小時盯着手機屏幕,會不會也很無聊?鳥兒創造了新生命,刷手機的人創造了什麼?

流量。

互聯網時代,「流量」一詞突破了物理學和經濟學範疇,手機移動數據和網址在固定時間內的訪問量都被用來衡量一個人的影響力。無論明星、網紅還是素人博主,他們的粉絲越多,帶來的點擊率就越高,爲網絡平臺貢獻的流量也就越大。根據互聯網行業公式「用戶=流量=金錢」,流量意味着商業價值和經濟利益,由流量變成現金的過程叫作流量變現。爲了流量變現,創作者不擇手段。自媒體運營課講師一遍遍強調模仿的重要性,把「模仿」乃至於「抄襲」包裝得高級又專業,並賦予其術語「對標」:「做自媒體的你想有流量嗎?快去對標爆款文案!人家火過的文案你直接拿來,一句句拆解,一句句對標,千萬不要犯傻去搞原創,你費時費力搞的原創就算火了,也會在下一秒被人對標,你對標的文案作者同樣是從別處對標來的,大家互相對標是自媒體行業的默認操作。」於是,《沒學歷沒人脈,一年狂賺1000萬》《普通人如何輕鬆賺1000萬》《白手起家,一年賺1000萬不是夢》《掌握這些秘訣,下個賺到1000萬的人就是你》……大同小異的筆記每次發佈完,點擊量都會過億,沒看過的人搶着看,看過的人忘了內容再看一遍,可謂一呼百應,萬人空巷,屢試不爽,這令我想起著名的「戈培爾效應」——謊言重複一千次就會成爲真理。熊熊燃燒的謊言像葉片上不受控擴散的斑痕,或鮮明或幽暗地腐蝕着惶恐不安和躍躍欲試的夢境。看自媒體博主們百喙如一地炫耀着流量變現,動輒數億數十億的變現,彷彿掌握了流量密碼就實現了財務自由。然而考慮到倖存者偏差,真正變現成功的人有多少?

我的一位文友,做自媒體的初衷是分享世界名著讀後感,一段時間後苦於沒流量,轉型揭露官場醜聞,豁出去的效果立竿見影,他用驚悚低俗打擦邊球的標題吸引來數百萬點擊量,拉開上千人罵戰,評論區各地特色方言不絕於耳。幾個月後我問他變現如何,他說目前爲止收到了幾百封恐嚇信,外加一塊錢打賞。

流量差有什麼不好呢?反正沒人在乎你,你大可放心把平臺當成樹洞,在數十億道走馬觀花的目光下暢所欲言。你還可以用心打磨不爲五斗米折腰的高質量作品。追熱點的文字也許可以爆火,但註定迅速冷卻,經典的溫度是持久的。可惜人們太心急,飽滿通透的愉悅他們等不了,他們連不到一秒鐘的視頻加載時間都等不了,又談何品味佳作、見證經典呢?到底是什麼讓人們如此急迫?爲什麼數字媒體如同催命符一般,不費吹灰之力就驅走了人們的耐心?

3

我的同事刷短視頻的習慣,頗能體現「兩秒跳出率」概念,即視頻播放完第二秒的時候有多少觀衆划走不看。這個數量一增加,創作者就焦慮。是不是太多用戶潦草地划走了作者的心血,才讓作者創作時不再走心,只想靠低成本投入以量取勝?不光自媒體,流行樂創作人也在處心積慮地簡化前奏、前置副歌、縮短曲長,企圖一開場就抓住聽衆的耳朵。更有甚者,將整首歌砍到僅剩副歌部分,十五秒內曲終。急躁,毛躁,浮躁……當用戶的弱點在熟悉心理學的創作者和運營人面前暴露無遺,他們諳曉如何一招致命,一步到位地俘虜用戶的神魂:利他、戳痛點、列數字、引好奇……掌握流量密碼的關鍵,是要擊中人性中最貪婪最脆弱的部分——即時滿足。

衆所周知,大腦通過分泌多巴胺、血清素、內啡肽等物質使我們感到快樂。平時這些物質的釋放量很低,以確保我們心平氣和地工作學習,只有當我們通過努力取得成績的時候,纔會得到「快樂激素」的獎勵,這種「反饋獎勵機制」給我們不斷進步的動力和攻克難題的決心。而短視頻、緋聞八卦、手機遊戲、網上購物……各種幫我們「不勞而獲」的數字媒體對我們的大腦產生了類似於毒品給大腦的刺激,讓我們在幾乎零付出的情況下享受到大量的「快樂激素」。立等可取的快感,有誰能抗拒?加之這些令人上癮的東西來去匆匆,滿足後的空虛催促我們馬不停蹄尋找新目標填補慾望,陷入惡性循環。試想,大腦如果長期處於亢奮狀態,得不到休息,身體如何能承受?

即時滿足是數字媒體對人類本性的縱容,頻繁的縱容將導致自控力逐漸喪失,神經的崩潰與行爲的失態一觸即發,一丁點挫折便會讓人暴跳如雷,衝動行事,或自嘆綆短汲深,早早放棄……寶貴的耐心就是這樣被殺死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