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直:當農民工遇到海德格爾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徐鵬遠
發於2024.9.23總第1157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陳直可能又要換工作了。
過去的兩年多,他任職於石家莊一所職業學院的校刊編輯部,主要負責校對、排版。一週五天,早八晚五,每月不到五千塊,但學校提供家屬樓的住房,不用交租,學生食堂也有便宜的飯菜。總的來說,他挺滿意這樣的生活,衣食無憂,閒暇有餘,以至於體重都增長了十幾斤。
這也是他迄今爲止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了。之前的十幾年裡,他輾轉於北京、江蘇、浙江、廣東和福建,在各種各樣的工廠裡充當着螺絲釘,時間最長的也才待過半年左右。
陳直。本文攝影/徐鵬遠只是再過倆月,現在這份工作的合同就要到期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還能留下。這讓他有些焦慮,經常都有下一秒便會被辭退的擔憂,而且他覺得,如果只靠自己,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條件相仿的工作了。
好在上海某出版集團遞來了橄欖枝,有意提供給他一個管理資料的工作,他大約下個月就會過去了。
歡呼與謾罵
新工作的機會源自一本書。
今年5月,陳直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由鑄刻文化和上海文藝出版社聯合出版。這是美國學者理查德·波爾特寫就於1999年的一部著作,對海德格爾的哲學思想進行了整體概述和新穎讀解。陳直從2021年開始翻譯,兩百頁左右的內容,斷斷續續用了四個月時間。
陳直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譯作的責編了解陳直的情況,主動幫他尋找合適的工作。最開始聯繫到的是一所大學的圖書館,但是待遇一般。陳直已經做了各種打算,他考了駕照準備去開網約車,還在外賣平臺上申請了騎手資格。後來,出版社的領導打了個電話給責編,表示可以推薦一個崗位給陳直。
其實,陳直現在這份即將到期的工作也跟這本書有關。2021年11月,完成初譯的他在豆瓣的“海德格爾小組”裡發了一個帖子,稱自己是一名農民工,翻譯了一本哲學專著,想聯繫出版事宜。幾天之內,帖子爆火。媒體隨即跟進,某新媒體平臺以《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爲題,發佈了對他的採訪。
由此,陳直成了一個熱點。他像許多踏足寫作領域的體力勞動者以及自甘清貧、執着追求的理想主義者一樣,作爲被獵奇或者被凝視的對象。甚至,他的名字傳播得還要更遠。2023年,當今世界最爲破圈的、知名的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在自己新書的序言中熱情洋溢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們應該慶祝像陳直這樣的奇蹟——他們證明了哲學不僅僅是一門學科,哲學可以突然中斷我們日常生活的進程,讓我們產生困惑……今天,我們應該說:讓一百個陳直研究哲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擺脫我們不幸困境的出路。”
當然,這是後話。但一份來自石家莊的面試邀請,確實在那篇報道刷屏不久便送到了陳直面前。據說,學院領導當時講了一句話:“這個陳直讓他不要那麼辛苦,每天干完12小時還要去搞哲學。”
“坦白說,我都是需要別人幫助才能找到這樣的工作,我缺乏這方面的能力。”對於自己被動的處境,陳直非常清楚,“關於我們在社會上的生存,我還是比較有困惑,我確實沒有什麼辦法。”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感恩於意外獲得的關注,“我非常感謝大家,大部分人對我還是比較鼓勵、比較支持的,也確實給我帶來了更多的機會。”
但代價不是沒有,尤其是在這個衆聲喧譁的時代,成爲焦點的同時也就意味着不得不隨時經受檢視與評判。《海德格爾導論》出版後,陳直再次被人們記起,他接受了幾個採訪,更加完整地將自己陳列於公衆眼前。然而指摘接踵而至,矛頭主要集中在他與家庭的關係上,有人說他對妻兒太過冷漠,有人說他缺少擔當和責任,還有人說他就不該結婚生子。其中一些責難攻擊更爲猛烈。
爲此,陳直一度陷入了苦惱與恐懼之中。他懊惱自己不會說話,或許冒犯了些什麼,也有點後悔讓妻子一起曝光,遭受無謂的牽連。“那麼多人罵,還是有些難以承受。”他推掉了後續的採訪邀約,註銷了自己的豆瓣賬號,只希望風波可以早一點過去。
不過,除去過於極端的謾罵和羞辱,陳直覺得有些批評或多或少還是有着一定的合理性的。他並不認爲公衆對於自己的認知與判斷完全是一種誤解。“我對家庭方面確實不是非常重視,我覺得個體性的生活更好一點,比家庭生活更好。”
他人即地獄
對陳直來說,成家立業從來都沒有成爲過他的人生規劃。或者可以說,他的人生就沒有什麼具體的規劃:“可能我是比較不切實際的人,到現在三十幾歲,我對未來也缺乏思考缺乏規劃,這方面我是比較愚蠢的人。”
從前打工的時候,陳直只幹短工,長期的活兒,他幹不下去。短工的工資按時結薪,比長期工略高一些,但真想掙錢得靠加班。他沒有那麼拼命,趕上沒有休息日的廠子,哪怕扣錢也要給自己請幾天假。“實際上我也經常感到自己可能有些懶惰,但是我又覺得如果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專注於某個事務性的工作,有些不太值得。”
難以融入羣體,是陳直怠倦工作的另一重因素。他爲人孤僻,從不進行主動交流,即使勉強開口,三兩句也便詞窮。但再寡言,時間一久都會被人認識,這讓他更不舒服,覺得自己陷入了排擠之中。他因此而患上過口吃的毛病,嚴重的時候,連一些最常用的詞都講不出來。
他曾經也嘗試過調整自己,爲了至少避免一些輕視,只是終究失敗。來學院的這兩年倒是有些改變,口吃好了一點,偶爾還被叫去參加一些飯局。不過也僅此而已了,他仍舊沉默,獨來獨往:“我感覺(同事)他們覺得我是個傻子一樣。”
“如果可以不用跟別人進行各個方面的接觸,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種狀態。”陳直認同薩特的那句“他人即地獄”,他不想與人產生衝突,卻又缺乏興趣將彼此的連接處理圓潤。一切都是浪費時間,只有一個人的生活才“更加關乎我們自身的本質的問題”。
陳直目前居住的學校家屬樓。所以他也沒有想過組建家庭,像大多數人那樣去尋找另一個人的陪伴。然而母親是橫亙在其中的羈絆,他繞不開,也不忍繞開:“如果我不結婚的話,她會非常痛苦。因爲在農村,她的兒子不結婚,她可能會遭受周邊人的一些惡意揣測,甚至言語攻擊。我媽早年是比較不幸的,經歷過很多苦難,我希望她後半生能夠更好。”
於是2020年初,他接受了相親的安排。女孩是同一個縣的,兩個人很快領證,在老家擺了酒席、拜過宗祠,婚就算結完了。婚禮的日子他忘了,只記得是年底。這是他對人生的一次妥協,是他爲母親做出的犧牲。
關於結婚的初衷,陳直從不掩飾,他幾乎在每一次採訪中都有提及,而這些講述不可能絲毫不被妻子看到。“之前有一些記者也跟她說了。”雖然妻子一直沒有說過什麼,但陳直清楚她肯定已經知道了,“她可能確實會有一些失落,但也是能夠理解的,不是不能接受。因爲我們是相親,不是因爲感情。而且我媽對她還不錯,我和她也不存在什麼矛盾。”
婚姻裡的陳直會給妻子做飯、洗衣服,他脾氣也好,基本不會發火生氣,對很多事都很寬容,他還會坦率地跟妻子訴說一些真實的想法,儘管在瑣碎的日常之外,他們沒有太多共同的話題。
最大的虧負在孩子身上。婚後一年,妻子剖腹產誕下了一個男嬰,對這個骨血相連的新生命,他沒有太強烈的感覺。孩子出生後就一直被留在老家,跟着奶奶長大,陳直每半年回去看望一次。妻子有想過把孩子帶在身邊,但他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死亡通向哲學
有些時候,陳直也覺得自己做得太差,對家人有所愧疚。但他無能爲力,至少目前只能如此。“我在現實生活當中搞不定,沒有辦法,不知所措。這跟我的性格有一些關係。”
他常常會想,如果不是那樣一個童年,自己也許不會是這個樣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充滿了壓抑和痛苦:“我從小身處在惡劣的環境之中,長期經歷家庭暴力,所以受到非常多的創傷。”所有的戕害來自父親,一個他不願再去提起的人,但他的內向、敏感、淡漠和虛空卻像那個人投下的暗影一般,始終籠罩,揮散不去。
因此他也擔心相似的宿命延續到下一代身上,雖然對於孩子,他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感情。“我可以說是一個父權制的受害者,我肯定是不希望自己成爲父權制的代表,所以我能夠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儘可能減少我(對孩子)的影響。”
直到二十多歲,陳直才從父親的陰霾中徹底逃離,在此之前,他無數次想到過死亡。這既是一種源於現實遭遇的驚恐,也是一種存在意義上的質疑與追問——死是什麼?生又是什麼?人爲什麼會被拋擲到這個世上?每個人又爲什麼會降生在各自不同、命運相異的時空中?
2008年,陳直考入了杭州一所二本大學,他開始有意尋找種種困惑的答案。起初,他閱讀的是數學、心理學、語言學等書籍,所獲不大。在他看來,這些學科都沒有觸及最根本的層面。於是,經由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和叔本華,他又轉道進入哲學,一路摸索,終於發現海德格爾——這個德國人一生都在思考着“爲什麼一切都存在着,而不是一切都不存在”。
陳直從前完全沒有接觸過哲學,他像推開了一扇春光乍泄的窗子一樣,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新鮮的氧氣。沉醉其中的他把一切都扔到腦後,每天泡在圖書館裡,不去上課,也不去考試。學校不會容許一個學生的荒廢,大二暑假剛過,他便收到了勸退的通知。
如今回頭去看,這無疑是陳直人生的一道分水嶺,日後的一些艱難時刻,他也生出過短暫的懊悔。不過當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就接受了。“我那時只想讀哲學,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顧,離開學校,我可以更加自由地自學。即便我有那個學歷,我在社會中還是會遇到很多困難、有很多障礙。”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退學後的陳直仍舊遊蕩在哲學的世界裡,薩特、克爾凱郭爾、胡塞爾、德勒茲、列維·施特勞斯與流水線共同構成了他的生活二重奏。當然,他不會和別人聊起哲學,在一羣農民工中間,這不是一個合適的話題,而且顯得太過異類了——他已經表現得像是一個異類了。
哲學給了陳直許多全新的經驗,他感到自己似乎正在脫離混沌,一切變得透徹而可以理解。但同時,哲學也帶來深重的無力。他的知識基礎在那些玄奧晦澀的語句面前常常捉襟見肘,有時想寫一點關於哲學的文章,最多不過幾百字就寫不出來了。體力勞動又在爭搶着有限的時間和精力,生活遍地狼藉,智識自然更成奢望。2017年後,有三年時間,他都不再碰哲學,書扔了,筆記也刪了。
本質性生存
2021年,狀態糟糕的陳直掙扎着爬了起來。他想到自己最開始接觸哲學時的憧憬,想到對理解的企望,想到對真理和全新自我的渴求,這些目標都還沒有完成。他重新開始閱讀,孤注一擲地翻譯起了《海德格爾導論》。
只是時至今日,他還是會時不常地“放棄”哲學。“我經常性地心裡非常焦慮,不想去思考什麼哲學,因爲沒有意義,它對很具體很現實的生活不能產生幫助。哲學的東西也非常枯燥非常困難,要費力,要頭疼,有時候我很長時間都不會主動去讀。”
暫別哲學的日子,陳直會刷刷知乎、B站或者抖音打發時間。最近有段時間他就沒怎麼進行過閱讀,偶然在抖音看到了一條廣告,入了短劇的坑。“我之前知道,但是沒有看過,這半個月看了一些,感覺讓人非常輕鬆非常爽。”
但愉悅的同時,他又有些負罪感。在他的理解中,哲學的意義就是將人類的生活方式,從日常、平庸、淺薄的狀態轉變爲更加高階、深沉、根本的狀態。而他自己,之所以沉陷在即時的娛樂中,顯然是還沒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陳直現在住的地方,被當作書房使用的那間屋子裡張貼着一張釋迦牟尼像。他從2015年左右開始讀一些宗教的東西,雖然一知半解,卻很是敬佩這位先知——作爲王室太子,他可以決然捨棄掉塵世間的一切,終而修悟成佛,抵達了本質性生存。
本質性生存,是陳直自己創造的一個說法,借鑑自海德格爾的“本真生存”。這是一個頗爲抽象的概念,三言兩語難以說清,甚至它還不能算是一種概念,因爲陳直自己也無法給出一個單一的具體、凝練和正面描述。然而其所指向的路徑卻似乎甚爲清晰,那就是脫離並超越一切身體性的、社會性的、世俗性的生活。
他對宗教的興趣越來越濃了。去年,他讀了一本《阿姜曼正傳》,又被這位一生謹奉頭陀行(注:佛教的一種修行方式,遵守住空閒處、常乞食、着百衲衣等十二項行法)的泰國森林禪師所感染,對苦行有了更大的認同。
他曾經動過出家的念頭,一個人跑去了一座寺廟。結果讓他有些失望,那裡有各種程式規整的儀式,在他看來都是迷信而已,並不屬於真正的佛學。“宗教是對我們自身存在的一種更透徹的理『來源:share.liwoseo.com解,它是非常思辨的,而不是要去信仰什麼。”
經此一事,他對出家再無衝動。但宗教的感召力和指引性還在,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未來自己能從世俗生活中退隱,走一條宗教的道路。“這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實際上至少在未來十年之內是不太可能發生的,甚至也有可能完全不會發生。”所以目前他給自己立下一個中道的決心『來源:share.mkh-cz.com,包括但不限於:不喝酒不吸菸、不吃喝玩樂、不去娛樂場所、每天花費20元以下、睡眠時間控制在7小時以內、每天至少內觀半小時或一小時。他稱之爲“現實主義的苦行主義”。
此前不久,出版方爲《海德格爾導論》做過一場新書分享會,請來陳嘉映和孫周興——兩位中國最頂尖的海德格爾研究者——與陳直對談。活動的最後,孫周興特意講了一段話送給陳直:“要活着,活好了,然後纔是哲學,纔有可『來源:share.ocfountain.com能有哲學。不要把這個事情搞反了。活下來,活好了,這是第一位的,每個人都一樣。爲了所謂的哲學,爲了某種理想活得死去活來的,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慘兮兮的,這是不對的。”
對於孫周興所說的“活好了”,陳直不太清楚究竟該如何理解,他不知道這裡的“好”是以什麼作爲標準來衡量和判斷的。他很感謝這位前輩對自己的關心,但這段話他無法完全認同:“當然他說得也沒錯,如果生存非常艱難,可能其他事『來源:share.nana1981.com情往往也做不了。但我覺得只是這樣還是不夠。所謂的本質性生存,可能就是要把自己搞得非常緊張的狀態。”
《中國『來源:share.qiaoter.com新聞週刊》2024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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