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遺珠——並未殺出重圍的《殺出重圍》
今年似乎是“賽博朋克”作品豐收的一年。我們不僅玩到了3A級別的《掠食》,體驗到了體量精細的《觀察者》,更是有《銀翼殺手2049》這樣“賽博朋克”代表的電影續作在影院以饗觀衆。看起來似乎“賽博朋克”這一題材當下已經足夠火熱,可在一片口碑叫好的背後,卻是“賽博朋克”這一題材在市場上的一貫不叫座。
筆者個人是非常喜愛賽博朋克式作品的,無論是今年E3上展出的《最後一夜》,還是波蘭蠢驢正在製作的《賽博朋克2077》,都是筆者望眼欲穿等待着的“心頭好”。可遊戲廠商的“畫餅式”宣傳卻總是讓人在望梅止渴的等待中焦灼難耐,玩家心中那火熱的激情也往往在這樣漫長而乏味的等待中被消磨殆盡。
萬衆矚目、翹首以待的《賽博朋克2077》
幸運的是遊戲史上已有足夠多優秀的賽博朋克作品,足以讓我們在漫長等待過程中的焦灼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今天,我要向大家推薦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賽博朋克IP系列遊戲——《殺出重圍》。
這樣的一個文章開頭似乎顯得繁瑣複雜,卻是筆者苦思許久的產物。筆者深感好遊戲不應當被棄之如敝、束之高閣,於是只能用這乾枯的文字誠摯地安利。倘若在讀這篇文章的你已是“賽博朋克”題材的忠實粉絲,想必定會在遊玩過後深感相見恨晚。即使此前從未聽聞過“賽博朋克”,也對此不感興趣,筆者仍舊希望你能抽出時間閱讀此文,去嘗試《殺出重圍》這一系列遊戲,也許,你會從此愛上“賽博朋克”這一迷人題材。
棱角分明的線條繪製出的主人公,體現了濃郁的近未來風格
圖景描繪
海鳴威對於寫作有一個振聾發聵的理論,即一部極佳的小說,其背後想要傳遞的深層內涵往往像一座藏匿於海面下的冰山,僅僅需要用十分之一的表面文字去表達。這種理論在故事的層面上來看,也是一種概括的藝術。如何用一座城池概括一個時代?如何用一個人物去概括一個思想?怎樣的概括是充滿生命力的?何以去見微知著而非管中窺豹?《殺出重圍》系列給出了令人滿意的回答。
《殺出重圍》系列描繪了一幅近未來的圖景。在這個未來裡,人類獲得了改造自身的技術,隨之而來的卻是接連不斷的問題。改造技術雖然進一步促進了社會的發展,卻也撕裂了本就存在着差距的社會:貧富兩極分化、權力高度集中、財團們壟斷了最爲暴利的公共性事業,安保公司、僱傭兵集團屢見不鮮;人體改造技術本身更是爭議不斷譭譽參半,時時處在混雜輿論的風口浪尖之上……
《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的橫沙城有着一個鮮明對峙的兩極。同《大都會》、《北京摺疊》這樣的藝術作品一樣,《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的橫沙城是一個上下分層的城市。其上層是陽光明媚、遼闊壯麗的現代都市,下層卻是骯髒、逼仄、壓抑的落後城寨。透過這場景設計上的天壤之別,一個貧富分化的兩極鮮明地對立了起來。
層次分明的橫沙外景,上城區遮蔽了下城區的陽光
這樣的兩極對峙不僅僅存在於貧富的懸殊,更存在於個體的“純淨”與否。在《殺出重圍:人類分裂》裡,開發者們創造了這樣的一個布拉格:街道上的改造人嫌疑犯雙手反銬,跪倒在警車前,被自然人警察肆意侮辱;當主角亞當·傑森去坐地鐵時,不僅車上的乘客對他側目注視,每次下車還要被檢查護照。(護照缺失過期者會被送到魔像城,一個被設計來專門容納改造人的貧民窟。)通過布拉格的經歷和體驗,改造人失控事件後雙方劍拔弩張、疏離隔閡的狀態被得當地描繪了出來。
《殺出重圍》系列故事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巨大陰謀,但這種自上而下的陰謀卻是通過像主人公這樣的一個個小人物逐步表現出來的,這是《殺出重圍》系列圖景描繪充滿魅力的主要原因:在小人物的平凡日常中勾勒出時代背景的波瀾壯闊,不僅使得這一圖景生動形象,更是極大地增強了玩家的代入感。
改造人與自然人執法者間的尖銳衝突
《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的橫沙城下層居民並不是很關注人類改造技術,他們都有着各自的煩惱:高昂的地價與房價、可怖的鐘樓聯合集團僱傭兵、尋歡作樂的風月場所等等;《殺出重圍:人類分裂》裡的布拉格改造人也並未多麼激進地呼籲改造人權益,一個留在布拉格的合法護照、一些讓人流連忘返的致命毒品或是一個讓人心甘情願自我矇騙的宗教領袖,似乎都比空泛的口號要誘人得多。
賽博朋克世界觀裡充斥着的虛擬現實、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等時髦概念,在《殺出重圍》內卻體現爲對其內在潛伏隱患的加以放大。在這樣的世界裡,動盪不安成爲了生活的常態:恐怖主義大行其道、大型財團左右政局、貧富分化日益加劇、新型犯罪不斷涌現,各種問題隨着劇烈的社會變革蜂擁而來,有序社會處於分崩離析的邊緣。而這正是《殺出重圍》系列所竭力描繪的圖景。
環境問題亦是隨着科技的進步所伴生的突出問題
“賽博朋克”一詞是“控制論”與“朋克”的合成,其着重於表現小人物藉助漏洞去對抗控制系統的過程,實際上這種“控制”與“反叛”的關係在《殺出重圍》系列裡被多次表述。在《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我們看到了一位被芯片所控制的竊賊,一面驚恐地向主人公尋求援助,一面用手槍直指自己的頭顱然後扣下扳機,成爲了光明會的又一個槍下亡魂。在這裡,個體似乎被一個龐大的系統牢牢遏制,逃不開其強有力的控制。但主人公卻是這一嚴密系統中的重大漏洞,這點可以用《殺出重圍:人類分裂》中的一個例子來加以說明:尋求真相的亞當·傑森前往反派賽甫琴柯匿藏的窩點,不料信息泄露而被賽甫琴柯制服並注射進致死劑量的“蘭花劑”,卻因其源於基因實驗的體質而免於一死,最終脫離賊窩。本該死去的亞當·傑森陰魂不散,最終給予整個系統以重創,制服了散播動亂的恐怖分子賽甫琴柯,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反叛。
遠程駭入惱人的攝像機,無形潛入敵營
黑色未來
古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希冀藉助一雙蠟制的雙翼直衝雲霄,卻被灼熱日光所融化,最終從天際墜落,而這一情境出現在了亞當·傑森驚醒前的夢境中。在《殺出重圍》系列中,開發者將嶄新的科技比作伊卡洛斯的雙翼。人類也在一次次對自然的僭越中,不得不去面對太陽的炙烤。
逐日而死的伊卡洛斯
我堅決反對某種應試考試般求證主題思想的荒唐做法,這不僅僅是徒勞無功,更是自相矛盾的。如果主題思想可以概括藝術,如果人類社會面臨無窮盡的複雜問題都可以用寥寥數語、用短暫的兩小時影像、用一次體驗去回答,那我們要藝術做什麼?好的藝術作品不應當好爲人師般地灌輸某種思想,而應去呈現複雜的多種思想間的碰撞。寄希望於藝術作品解決問題是困難的,因爲問題往往無法解決。
康德在其的《實踐理性批判》一書中提到,人類先天地相信神、永生和自由這三種存在,而對這三者的探討也深刻地體現在《殺出重圍》系列裡。
隨着科技的不斷進步,人類自身的伊卡洛斯之翼愈加豐滿,對世界的認識也愈發深刻,就在這樣的一次次認識中,上帝死去了。而科技的不斷前進也在一步步地延長人類生命的長度和寬度,藉助科技這工具,孱弱的人類圈養了兇猛的猛獸,自由地飛上天空沉入海底,人類似乎成了自己的上帝。
我們真的成爲了自己的上帝,而非受外物所奴役嗎?
《殺出重圍》對上帝這一議題的探討是復調的。對於神,一些藝術作品裡所持的態度是既然神並不存在,那他就必須被創造出來。早在茹毛飲血的遠古時期,地球上的各個文明就不約而同地創造出了神明這一形象。另一派觀點在現代似乎更有說服力,那就是上帝已死,人應全面地去掌控自身,這便是尼采的超人思想。在這種超人思想裡,卓越的個體不應再去遵從約束庸碌羣體的道德,他自身便是道德的尺度。《殺出重圍》系列對上帝的思考則曖昧地位於這兩者之間。
在一個神權被下放到代理人的封建社會裡,儘管超人思想有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極端色彩,其依然扮演了積極進步的角色。可在近代,些微的偏差也導致了超人思想開始偏向虛無主義。《殺出重圍》直面了這一理念的弊端,比如海上基地將人類腦細胞當作計算機零件的研究,以及達羅使用芯片使改造人喪失心智引起動亂的行爲,某種程度上都是這種超人思想的體現,其最典型的表現便是對庸碌平民的不信任。
此外,《殺出重圍》系列也爲玩家設計了足夠多“電車困境”般的道德抉擇。在《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玩家面對佈滿毒氣的海上基地時,是選擇拯救助紂爲虐但卻能揭示陰謀的研究員,還是救助受苦受難人數衆多的實驗體,讓真相從此被淹沒?在《殺出重圍:人類分裂》中,面對會展中心裡即將迎來的惡戰時,是以毫不知情的普羅大衆爲首要的保護對象,使他們免受災禍,還是盯緊位高權重的少數幾位精英,確保會議的正常舉行?是承認“超人”的存在,並肯定其價值,還是“否認”超人哲學的價值,遵循社會約定俗成的公德?《殺出重圍》系列再三地將這些問題拋給玩家。
對自由的追逐似乎是刻在人類骨子裡的渴望,但在《聖經》一書裡,卻將人類比作迷途的羔羊,要去尋得正確牧羊人的引領。在這一宗教體系下,傳教者說服人類自願地接受某種不自由,這種規制不僅僅體現在傳統的基督教中,就連東方的佛教、道教也均有所體現。這種宗教與人類本性背離的背後,體現的是穩固社會秩序和個體私有慾望間不可調和的衝突。
《生化奇兵》中銷魂城的坍塌便是這種衝突所招致的災禍。一個人人不再顧及倫理的自由之城,似乎每一個個體都無須再讓渡部分自由,卻在最終失去了全部的自由。
天空城哥倫比亞的潰敗也是這一矛盾衝突下的結果
人體改造技術的應用實質上是人類對自身無窮慾望的再次滿足。想要翱翔於天際,便不懼粉身碎骨,這種慾望拘束了人類心靈的自由,卻也反過來爲人類下了定義。《殺出重圍》中對光明會陰謀的描繪看似是《1984》式的監視和管控,可誰又能否認人類對自身肉體的改造不是《美麗新世界》裡那種自發形成的願景。一個連嫖客都希望嫖宿改造人的世界,誰又能完完全全地徹底拒絕改造科技。
體內植入的納米芯片成爲了老大哥一雙雙眼睛
在《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人體改造科技殘忍地剝奪了海上基地中一個個實驗體的人類尊嚴。當玩家最後一次見到達羅,這位改造人科技的生父時,他滿心懊悔地對着玩家喊道:“看看樓下那個因我而創造出來的怪物吧”,並一心想要讓所有改造人失控以警醒世人。
這種對改造科技愛恨交加的態度,背後投射的是科技這把雙刃劍對人類社會的影響。人類個體性的自由慾望再次與社會性的自由產生了尖銳的衝突,爲了追求新自由的手段卻反過來變成了自身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充滿了壓制自身自由的隱患。個體無止境地對自由的追求,最終也會傷害他人的自由。在這種充滿矛盾的對立下,最終釀成了一出人類矛盾不可調和的悲劇。
在對長生的渴求下,人類對自我的改造最終將自身變成了一艘“特修斯之船”:人何以爲人?用義體來替換斷肢的人類依然保留着擬態人形,可把這隻異體兌換成一把兵器般的瑞士軍刀呢?或是徹底拋棄人類的肉體形態,變成一具全身鋼盔的機械異形呢?亦或是更進一步,將自己“晉升”爲一串1與0組成的數據,徹底拋棄形體的束縛呢?到那時,不再有飢餓和疼痛的存在,人還能稱之爲人嗎?他又該如何去擁抱自己的所愛,如何再與社羣共處?
作爲一種新時代商品等待出售的機械臂
在《殺出重圍:人類分裂》中,有一個名爲奇點教會的教派,該教派開發出了一整套全新的裝置來轉化、“晉升”自身。在這種所謂的晉升中,教徒們拋棄了血肉之軀,將自己轉化爲由1與0組成的數據,寄託到設備、線路與電能之中。在這種軀殼的轉換之中,人類與人工智能的界限似乎變得曖昧不清。
皮庫斯新聞集團的女主持人,征服了世界各地的新聞觀衆,成爲了科技時代的文化明星。可呈現在這副形體背後的卻是虛假的投影,其實質的本體僅僅是由1與0組成的人工智能。當我們不斷地拓寬“人”的內涵、尋求永生之時。殊不知,人之爲人,纔是永生的最低要求。
人類共同的情感連接了改造人與自然人
《殺出重圍:人類革命》中亞當·傑森在面對達羅“人類回覆、淨化人類”的主張時,竭力提出了“改造人和自然人是相同的”這樣的觀點,機械構造的手可以去握住血肉鑄就的手,形體背後的思想和意志纔是裁決人之爲人的關鍵。到了《殺出重圍:人類分裂》,開發者們更進一步,再次質詢玩家“有一個尺度來丈量‘人之爲人’嗎?它又是如何丈量的?”
人類肉體保持瞭如此長時間的純淨,如何去面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改造?到那時,知識不再需要學習,僅僅需要下載數據;情感不再被重視,僅僅需要理性的計算。那麼人類革命的未來到底路在何方?誰也無法給出某種答案,問題本身需要的也僅僅是一種赤誠的討論,而非自作聰明的回答。
《殺出重圍》系列做到了這一點,因而顯得彌足珍貴。
寫在最後的隻言片語
《殺出重圍:人類革命》是爲數不多推出了導演剪輯版的電子遊戲,在導演剪輯版裡,玩家可以自由選擇是否打開評論音軌,去與創作者直接對話。在每個場景與每段過場裡,都有着遊戲幕後開發人員的開發心得和藝術考量的闡述,着實令人驚喜,Steam上的價格也足夠超值。在這裡,我強烈地將這款遊戲安利給大家,它是充滿魅力、足夠迷人的。其續作《殺出重圍:人類分裂》固然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也依然是非常值得一試的。面對系列當下境遇的低迷,我也衷心地希望《賽博朋克2077》的問世能讓這一寶貴的題材重新煥發生機,擺脫當下窘迫尷尬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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