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善良的我們》:爲“得不到”的生活祛魅

◎李愚

徐譽庭編劇及執導,林依晨、許瑋甯、賀軍翔等人主演的《不夠善良的我們》,無疑是2024年最重磅的臺劇之一,豆瓣開分後升至9分。劇集講述兩名同月同日出生的女性,曾經彼此成爲情敵,在多年後分別是已婚與單身的身份。40歲左右的她們在家庭、職場、生活之間的掙扎,呈現出女性人生典型的AB面。對於女性“未選擇的路”,《不夠善良的我們》給予溫柔的撫慰:不必自我歸咎爲我們的“不夠善良”。

已婚女性的A麪人生

已婚女性簡慶芬(林依晨飾),曾懷揣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步入婚姻殿堂。如今,婚姻如一座無形的圍城,她被困其中,漸漸消磨了自我。

她是簡慶芬,更是各種身份和標籤:妻子、母親、兒媳。作爲妻子,她需維繫夫妻關係,照顧丈夫的生活;作爲母親,她要關心孩子的成長教育,滿足其物質與精神需求;作爲兒媳,她要處理複雜的婆媳關係,應對婆婆對小家庭的隨時闖入。她的時間被家務、育兒等佔據,個人的興趣愛好、職業發展乃至精神世界都變得有些暗淡。

丈夫何瑞之(賀軍翔飾)是她喜歡過的人,當時也是她主動追求的。在外人看來,何瑞之算得上一個好男人:事業有成,孝順,顧家。只是,何瑞之並沒有給到簡慶芬所要的情緒價值。比如簡慶芬生日的時候,丈夫都會固定買某家店的蛋糕,十幾年都是這樣子,但簡慶芬並不喜歡吃這家蛋糕,而是丈夫的前任喜歡。簡慶芬希望得到丈夫的理解、支持與分擔,往往遭遇的是對方的忽視或不理解。

這真的是自己所要的生活嗎?開篇簡慶芬的內心獨白,暴露的是她的內心矛盾:“哎!你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啊?爲了抵達那個目標,必須先經歷多少痛苦,你,計算過嗎?……然後你又開始計劃下一個目標,又開始經歷好多個痛苦,終於,目標達成了。但是那個快樂,其實只是一剎那而已,所以你發現了嗎?‘快樂’其實是用‘痛苦’累積來的。那麼,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誤會了自己啊!我們以爲我們正在追求快樂。但其實,我們真正熱愛的很可能是痛苦。”

這是一個女性的A麪人生:已婚已育,爲了得到某個瞬間的快樂——可能快樂很久纔來、或者一直沒來,一直默默忍受着隱隱的痛苦。

單身女性的B麪人生

四十歲仍然單身的張怡靜(許瑋甯飾),在社交媒體上展現出“美好”的一面:經濟獨立,精神獨立,不愁追求者,自由自在享受人生。這是很多單身者所預想的人生狀態:無拘無束,自由隨心。

真實情況並非如此。四十歲的年紀,許多同齡人已步入婚姻、爲人父母,事業家庭雙豐收。單身的張怡靜還在租房,隨時面對房東突然解約的窘境,又有一個不爭氣的哥哥時常要錢。沒有傳統意義上的伴侶和子女作爲依靠,張怡靜需要獨自面對健康、經濟、精神陪伴等方面問題。這種不確定性和潛在風險,加深了她對未來的迷惘。

張怡靜一度樂觀地想象:攢夠錢就可以退休。可劉若英客串的過來人告訴她:“你五十歲就要退休啦,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會活到幾歲,七十?八十?九十?那你五十到八十的錢存夠了嗎?我告訴你哦,起碼兩千萬(新臺幣,相當於450萬元人民幣)。這兩千萬你還要不能生病,可能不能去旅行,婚喪喜慶,你可能不能包那些什麼紅包啊白包的;兩千萬還要顧及你的品位,夠嗎?”何況,“你確定你五十歲之前,存得到兩千萬?然後退休?而且我提醒你哦,人會老,錢會貶。”張怡靜看了看自己的存款:60多萬新臺幣,兩千萬遙不可及。

作爲單身女性,張怡靜在職場、社交場合也會面臨來自他人對其婚姻狀況的好奇、評判甚至壓力,這讓她在構建自我認同時感到困惑。比如她到餐廳吃東西,按照餐廳的規定,一個人只能坐吧檯的位置,張怡靜覺得無語又無奈。

儘管單身生活帶來自由,但人是社會性動物,對親密關係有着天然的需求。缺少一個能夠深入對話、提供支持的靈魂伴侶,在某些時刻,張怡靜還是深深感受到無人分享喜悅、無人共渡難關的孤獨,感到“好痛”。

面對生活的起伏,張怡靜的內心深處渴望有個可以相互扶持、心靈相依的人。所以,雖然她曾被動成爲“小三”,也並沒有及時脫離。“就像爬山一樣,當時很累很累。如果這時有個人跟我說這裡滑哦,就快到了,或者其實只要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就好像不會那麼累了。”

人生AB面的對照

《不夠善良的我們》在敘事結構上的精妙之處是,經由簡慶芬與張怡靜的“情敵”關係,讓她們形成對照,並拋出一個關鍵的人生之問——即,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在著名的詩作《未選擇的路》所寫到的:“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我向着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是人生普遍存在的選擇難題。在有限的認知、信息和資源條件下,人們必須作出抉擇:選擇一條道路,意味着放棄另一條;選擇了A面,就得放棄B面。

“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當時的選擇一定更正確嗎?時過境遷,個體往往會對選擇產生質疑。我們的視角、價值觀、經驗積累以及對環境變化的認知都發生改變,不免對過去選擇的重新評估。我們常常會覺得當初選錯了,認爲另一個選擇或許會帶來更好的結果。

簡慶芬與張怡靜就這樣在社交媒體上“遇到”彼此,她們暗暗猜想、也暗暗較勁:會不會對方的生活,纔是理想的生活?簡慶芬會想:如果自己沒有選擇何瑞之,是不是現在可以像張怡靜那樣獨立颯爽、自由如風?張怡靜設想的則是:如果自己當初與何瑞之走下去,會不會擁有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生活?

《不夠善良的我們》爲雙方的生活“祛魅”,戳破“得不到的永遠更迷人”的幻覺。當某樣東西我們無法得到時,往往會將其理想化,只看到其美好的一面,而忽視或淡化其存在的問題或不足——因爲我們沒有親身經歷,不會感受到實際體驗中可能遇到的挫折、困難或厭倦的影響。在理想化的濾鏡下,得不到的事物被賦予超乎尋常的魅力,顯得格外迷人。

理想化背後,更有對現實的不滿。無論簡慶芬還是張怡靜均對自己當前的生活不滿意。她們並不快樂,卻又無力或不願立即改變。得不到的事物,就成爲逃避現實的一種心理投射。

《不夠善良的我們》通過女性的AB面,揭示人生困境的普遍存在,也許並不取決於選擇本身,而是生活本身的複雜性和不確定性所致。每個人生階段、每個角色、每個目標都可能帶來相應的困擾和難題,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不夠善良的“現實”

誠如劇名所言,《不夠善良的我們》揭示深藏於人心、不易察覺的人性幽微之處,比如自私、嫉妒、虛榮等,比如簡慶芬“精明”地從張怡靜身邊“搶走”了何瑞之——簡慶芬不是“小三”,但她着實“乘虛而入”。

《不夠善良的我們》並不將女性A面或B面的人生困境歸咎於她們的“不夠善良”。人性的幽微之處並非僅存在於少數“壞人”身上,而是普遍存在於大多數人的內心深處。只要不損害他人的利益,它是人性的正常組成部分。由此,劇集幾乎不對女性的選擇作出簡單粗暴的道德評判。

相較於對“不夠善良的我們”的檢討,劇集指向的是現實的“不夠善良”。女性不論選擇單身還是結婚,都會遇到植根於社會結構、文化規範、制度安排等宏觀層面的不平等。

已婚女性會面臨婚姻中的權利不平等、家務勞動與職業發展的衝突、生育與育兒壓力;單身女性要面對社會對單身狀態的誤解與偏見、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婚姻壓力,等等。

面對“不夠善良的現實”,女性如何從容而堅定地走好選擇了的路?期待《不夠善良的我們》後半部分劇情,能夠給出有力量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