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善良”的我們,女人與自我的纏鬥

評分曾一路飆升的《不夠善良的我們》,到了大結局時引發受衆分裂,很有意思地又一次重複當下女性議題創作的“宿命”——總有許多的矛盾分岔點,總有不被允許的答案,但這也正是一種螺旋式上升的路徑,值得樂見。

而無論如何,這部劇的口碑基準始終在那,它是一部短期內仍能讓觀衆持續產生議論和思考的作品。當兩個女人望向彼此時,對對方的無盡想象,成爲了一種對自我的厭惡和對另一種生活的期許,這部劇講述的始終是女人與自我纏鬥的故事。

作者:條形碼‍‍‍‍‍‍‍‍‍‍‍‍‍‍‍‍‍‍‍‍‍‍‍‍‍‍‍‍‍‍‍‍‍‍‍‍‍‍‍‍‍‍‍‍‍‍‍‍‍‍‍‍‍‍‍‍‍‍‍‍‍‍‍‍‍‍‍‍‍‍‍‍‍‍‍‍‍‍‍‍‍‍‍‍‍‍‍‍‍‍‍‍‍‍‍‍‍‍‍‍‍‍‍‍‍‍‍‍‍‍‍‍‍‍‍‍‍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女人,她不僅和你同一天生日、擁有同一件大衣,甚至還和你愛上同一個男人嗎?我知道,你肯定覺得這故事聽上去實在乏味透頂,像極了三十年前的八點檔劇情。《不夠善良的我們》講述的就是這樣兩個極其相似卻又本質上不同的女人,她們各自的故事,以及她們之間的故事。

它沒有什麼強烈的反轉,亦沒有堪稱奇巧的劇情,有的只是溪水在心上緩緩流淌所譜成的韻律,以及生活中那些難以名狀的情緒被一幀一幀定格後所產生的延蕩。

你很難用幾個關鍵詞去描摹清楚《不夠善良的我們》到底是一部怎樣的臺劇,但不可否認,它是一部能夠在短期內讓觀衆持續產生議論、質疑和思考的作品,因爲它講述的正是值得反覆咀嚼的生活,以及生活藏在不爲人知處的暗面。

對他者的無盡想象,女人的自我纏鬥‍‍‍‍‍‍‍‍‍‍‍‍‍‍‍‍‍‍‍‍‍‍‍‍‍‍‍‍‍‍‍‍‍‍‍‍‍‍‍‍‍‍‍‍‍‍‍‍‍‍‍‍‍‍

故事開始於一場“視奸”,簡慶芬正在偷看Rebecca的社交帳號。三十九歲的她事業似乎不錯,能確定的是沒有結婚,最近的date對象是身體緊繃結實的年輕男孩,即便已經算不上年輕,但她行事仍舊恣意灑脫,紋身、旅行……儘管Rebecca在網絡上Po出來的不過是隻言片語和幾張照片,但簡慶芬心裡還是有什麼東西松動了。她的手指在電腦觸摸板上反覆摩挲,腦袋裡早已綿延了無數的幻想。同月同日還愛上同一個男人——何瑞之的簡慶芬和Rebecca,其實早就走上不同的岔道。在簡慶芬的幻想中,Rebecca擁有無數個只需要做Rebecca的時刻,那是更爲細緻具體的自由。

簡慶芬每天留給自己的時間很少,幾乎算得上微不足道。在白天,她要扮演別人的老婆、媽媽、女兒和員工,還要照顧人類在出廠設定中就保有的那一點點僞善,做一個愛地球、不逾越不出格的好人。只有夜深人靜,老公還未下班,孩子早已入睡,生活裡的其他人暫時性缺位時,她才能再次成爲自己。她坐在天台,點燃了一根菸,那是簡慶芬的時刻。

嚴格意義上說,簡慶芬的生活其實還不錯,“沒有不好,就只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和丈夫之間的相處也更像是朋友,平凡到挑剔的婆婆時不時的刁難都已足夠讓簡慶芬產生些微的澎湃和激情,麻煩總好過寂靜,混亂總好過一潭死水。

當一個人感受到生活的索然無味時,潛臺詞往往意味着更深一層的指涉。在第一集裡,簡慶芬想象Rebecca和年輕的男孩旁若無人地抱在一起擁吻,甚至倒在了她的臥室大牀上,簡慶芬一邊慌亂地掀開牀單,一邊自言自語解釋,轉頭髮現,一切都是虛假的幻影,但那一刻,空氣裡全然瀰漫着一種情緒:寂寞。簡慶芬太寂寞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追求什麼,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排解掉這些寂寞。於是,她開始了一場對於他者躁動不安的想象。

三十九歲的Rebecca,抹除掉在社交媒體上令人豔羨的幻影,真實的生活卻並與簡慶芬的想象大不相同。她拼命努力工作,在事業上卻還是會遭遇接踵而至的危機;她有姣好的外形,在餐廳吃飯時卻還是會因爲一人食而被要求坐在吧檯;深夜回到家裡,沒有一盞燈爲她亮起。當視角對準 Rebecca的生活,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也隨之閃現,人們發現,真實的Rebecca原來就像那個被衣服壓垮的衣架,時常處於焦頭爛額的境遇裡。

簡慶芬並不知道的是,在Rebecca的腦海中,也不止一次幻想過她的生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沒有必須向上的壓力,沒有孤立無援的無助。如果自己能夠放低姿態,如果自己能夠學會討好,如果自己嫁給了何瑞之,如果自己不是Rebecca,那麼生活會不會變得容易一些?

如同簡慶芬在第一集開頭那段獨白所說:【快樂】其實是用【痛苦】積累來的,那麼,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誤會了自己,我們以爲我們正在追求快樂,但其實我們真正熱愛的很可能是:痛苦。

簡慶芬尋找到的痛苦,來源於Rebecca這個在她眼裡完美的假想敵,通過構建敵人,從而將自己內在的精神矛盾和衝突外化,最終完成自我的平靜。而Rebecca又何嘗不是如此,當罹患乳腺癌的她和簡慶芬站在海邊時,她告訴簡慶芬,自己在社交帳號上發佈的每一條動態,實際上都是爲了簡慶芬而發。

事實上,當簡慶芬和Rebecca望向彼此時,在對他者的無盡想象中,想象被剝離掉最原本的意義,而成爲了一種對自我的厭惡和對另一種生活的期許,應許之地不存在於這裡,那便只會存在於想象的那一頭。《不夠善良的我們》,講述的始終是女人與自我纏鬥的故事。

我們畢竟是人,我們沒有想要當神

簡慶芬和Rebecca,究竟爲何會對自我產生厭惡?《不夠善良的我們》導演、編劇徐譽庭在採訪中的回答也許能夠給予這個問題一個妥當的理由——“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蠻善良,但我們都會因爲那些不夠的地方,對自己產生厭惡和負面的批判”。簡慶芬和Rebecca的心理癥結,恰恰來源於此。

簡慶芬的自我厭惡看上去幽微卻又像皮革的紋理一般堅實妥帖,一則源於生活的波瀾不驚,以及婆媳、妯娌之間經由細碎摩擦後,掉下的碎屑;二則來源於簡慶芬在最開始時早已洞悉何瑞之愛人的模樣,此後的十餘年裡,她無法不反覆比對,比對自己和Rebecca,亦比對何瑞之究竟更愛自己,還是更愛Rebecca;而最深一層的厭棄,則來源於簡慶芬在多重社會身份之下,對自己不夠徹底的善良的反思。

簡慶芬的母親因爲年紀大了所以有些忘事,因此嫂子決定將她送去療養院,而簡慶芬自然知道送去療養院後,母親的精神狀態勢必會受到影響,於是果斷拒絕了對方的提議。但究竟該如何歸置母親,她心裡卻始終猶疑不決。一方面,她渴望盡孝,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獨立,至少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反覆拉扯的背後,是女性被社會形塑成道德至上的模範標兵的唏噓現狀。

隨後,何母患病,她忙前忙後陪護,看似是賢惠的媳婦,實則心裡充滿怨恨,甚至是惡毒的想法,她會在內心不停問幾百次,爲什麼婆婆還沒死。《不夠善良的我們》沒有迴避簡慶芬心裡的“惡念”,但也未曾想過將她放在審判的天平之上,它只是平靜地展示普通人生活中轉瞬即逝的小善小惡,以及女性被規訓後,本能與社會枷鎖之間不斷牴觸對抗產生的振盪。

同樣對自我產生厭惡的,還有Rebecca,她從小到大都不懂得該如何討別人的歡心,年輕時上班,被上司指着鼻子罵“總是掛着臉”;和男友戀愛多年,卻始終搞不定男友的媽;到了生命盡頭,遇見的男人因爲自己生病最終逃之夭夭……飽滿豐潤得像一顆不假雕琢的珍珠,這樣的生活,從來都不屬於她。Rebecca自然不是毫無道德瑕疵的人,另一面的她,是總經理的情婦,破壞了他人的家庭,成爲標準意義上的壞女人。

在看似分岔的小徑上步行了數十年的簡慶芬和Rebecca,在四十歲的當下,藉由彼此的再度重逢,最終發現生活的弔詭與荒誕:原來看似完全不同的選擇,最後竟是殊途同歸。我們都不快樂,我們都對自己充滿厭惡。

徐譽庭在採訪中曾經反覆提起,創作《不夠善良的我們》最初的動機便是因爲她覺察出人們的自我厭棄,她希望能夠藉由這部劇讓我們放下對自我的執念,“不要再那麼嚴厲地對待自己了”。在《不夠善良的我們》末尾,何瑞之發給Rebecca的短信上寫着:“我很愛我老婆。”這條短信讓簡慶芬潸然淚下,最終選擇釋然,迴歸家庭。

這一結局當然不夠激進,不夠深刻,也不夠反叛,但轉而再細細思索,我們卻能夠理解徐譽庭的用心,身處婚姻漩渦裡的女人,在放下對自我的反覆審視之後,是否也應該擁有除了離開之外的選擇,是否可以允許她們不夠勇敢,允許她們還是無法邁出最後那步?

因爲我們只是人而已,會軟弱貪婪,既要又要,也會在經歷一場漫長的自我探索後,最終還是步入已知的未來。《不夠善良的我們》或許想要傳達的就是這樣的含義:允許錯誤,允許不夠善良,允許人僅僅只是人而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