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縣”遊火熱背後,是誰跟誰的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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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十一”,當我還傻乎乎地在西湖的擁擠人海中艱難挪步,“奔縣”遊已經悄然成爲文旅消費新寵。呼倫貝爾、贛州、蕪湖、拉薩、日照等寶藏小衆城市,成了“城會玩”的年輕人規避人潮、玩出不一樣的選擇。
比如前陣子因爲《黑神話:悟空》遊戲出圈的山西,在這波“奔縣”遊熱潮中可算是贏麻了。小西天景區所在地隰縣,9萬人口的山區小縣,3天裡涌入了4萬遊客。另一處遊戲取景地、位於大同的雲岡石窟更誇張,“十一”當天接待參觀人數便突破3萬,同比增長114.78%。而大同全市的酒店預訂量,同比也增長了六成以上。馬路上不僅擠滿了外地車輛,本地的出租車和“滴滴們”也全都上路客滿。
其實,“奔縣”遊興起已有經年。根據《全國縣域旅遊發展研究報告2024》,2023年全國1866個縣域旅遊總收入平均值爲42.95億元,接待遊客總人數平均值爲508.27萬人次,分別同比增長41.19%、35.18%。
今年以來,“奔縣”遊的熱度進一步提升。社交媒體平臺上,“被低估的寶藏小城”相關筆記持續受到關注,共獲得32.3億次曝光,獲贊收藏3370萬次,獲得227萬條評論。特別是7月起,相關標籤搜索量環比上升了2790%。
OTA平臺數據顯示,暑假期間,五線城市旅遊訂單同比增長34%,縣域旅遊訂單同比增長22%,高於一線及新一線城市增速。另據華住集團的數據,今年七月,酒店訂單同比增長前50的城市中,88%屬於三線及以下城市,其中排名前10的均爲三四線城市。相反,增速進入前50的一線城市僅深圳市1個。
中國的文旅格局,真的變天了嗎?“奔縣”之旅,會是下一個爆款嗎?“奔縣”遊的興起,能否成爲日漸凋敝的小縣城起死回生的契機?
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得搞清楚“奔縣”遊的本質。在我看來,所謂“奔縣”遊其實是個籠統的叫法,仔細研究人們“奔縣”之旅的遊玩初衷,至少可分爲兩類。
一類是衝景不衝城。很多名山大川、文物古蹟都位於偏遠地區或縣城鄉下,比如爲什麼說“地上文物看山西”,就是因爲經過這些年的高速發展,大城市的古建古蹟已被破壞得差不多了,能相對完整保留下來的主要在山區縣城。又比如江南水鄉代表烏鎮西塘,當年都是江南鄉鎮裡面經濟較爲落後、交通較爲不便,甚至不通公路的,這纔在大基建浪潮中得以倖免,成爲景點。人們去這些地方旅遊,主要是衝着景區景點,而非城市去的,所以跟奔不奔縣沒有關係。
另一類倒確實是衝着小縣城裡人少不堵、物美價廉、歲月靜好、性價比高去的。他們纔是“奔縣”遊的主力,但這一類的比例具體有多高,我沒有找到現成的數據,大概率是不如前一類的。但是隨着旅遊方式的變化,未來這些生活節奏舒緩的小城鎮,可能會吸引越來越多度假型、休閒型而非旅遊型的遊客。
這可能也是中國旅遊熱興盛了二三十年,但這兩年纔出現“奔縣”遊一說的原因。
當然,不管是哪一類,大多數“奔縣”遊玩的人,都是住在大城市,或者大城市都玩遍了、玩膩了,想尋找些新鮮感纔去的。這就像我們出國旅遊,第一趟肯定先去人家的首都或者世界級知名景點。只有當大城市、大景點都到遍了,然後纔會選擇其他城市,打卡一些小衆景點。
雖然也不排除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一部分人節省開支、旅遊降級的原因。而縣城交通、住宿等配套設施的日漸完善,則使得低成本出遊成爲可能。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說,“奔縣”遊這個概念本身就帶有五環內的視角。
事實上,當大城市的人奔赴縣城放鬆、療愈的時候,也有很多來自小城鄉村的人擠進大城市來遊玩、購物、看展、見世面。但就像我以前說過的,同樣一起火災,發生在嘉興,只能算本地新聞;發生在杭州,浙江臺一報,就成了全省新聞;若發生在北京,央視一報道,則會成爲全國甚至世界新聞。
同樣的,大城市因爲掌握着話語權,同樣一起事件、一種現象,往往會以五環內的視角觀點來形容、來定義。所謂下沉市場也好,“奔縣”遊也罷,都是這種名詞定義權的體現。
如果切換到縣城人的視角,則是本地遊的興起,但相較本地遊,大城市依舊是外出旅遊的主要目的地。畢竟,從絕對數量上看,來大城市的遊客總量仍舊遠遠高過去小縣城。每年的“十一”黃金週,前十大最熱旅遊目的地基本都被北京、廣州、成都、重慶、西安、杭州等大城市瓜分。
拿杭州來說,2024年上半年當地接待的遊客數量就達到1.37億人次。僅十一當天,西湖景區客流量就接近40萬人次,雖然較去年同期狂增59.24%,但就我在現場的感受,人雖多,但秩序井然,隊伍也一直在前進。
反觀因小西天景區出名的山西隰縣,僅僅涌入4萬遊客就差點癱瘓,惹得遊客差評連連,直到分管旅遊的副縣長和公安局長親上火線,一個現場唱歌,一個維持秩序,全縣機關單位停車場免費開放,各鄉鎮負責人、縣直各部門“一把手”全部取消休假,舉全縣之力才總算平息了抱怨,hold住了流量。
不僅接待能力天差地別,在旅遊產品的豐富度上,大城市也遠勝於那些只有一兩個景點、靠一兩處古蹟出圈的小城市。
特別是這幾年,在全域旅遊、小鎮開發熱潮下,縣城遊日漸有同質化傾向。過度商業化的古街、新建的城門牆垣、開滿民宿酒吧的網紅村落、不知名或連鎖的村咖、“我在某某很想你”的路牌……這也是曾在西塘幹過幾年文旅的我,改行後再不去其他古鎮的原因。
相反,大城市雖然各個高樓林立,看起來似乎千城一面,仔細探究卻各有風情,比如北京憑古都新韻吸睛,上海融合現代與傳統,重慶夜景火鍋誘人,西安歷史厚重文化璀璨。甚至一個城市內部也常常包羅萬象,比如成都,既有春熙路的熱辣時尚,也有大熊貓的憨態可愛,既能欣賞都江堰這樣的人工奇蹟,還是全球唯一能肉眼看到雪山的千萬人口大城市。這種一站打包式的文旅目的地,是縣城遊比不了的。
正因如此,所以我不建議過度渲染“奔縣”遊。倒是這種五環內視角的廣泛興起與普及,本身卻具有社會經濟學意義上的價值,它標誌着中國的人口分佈與人羣互動已進入到新階段。
2023年,中國城市化率已達到66.16%。雖然跟歐美國家的百分之七八十還有10個點的差距,但很明顯,在經歷了40多年狂飆突進後,中國已步入城市化的最後一個階段。
一方面,大多數人已定居在大中城市,這也是五環內視角成爲主流的原因所在;
另一方面,大城市的高強度、快節奏,加之進城時間不久,對於縣城原鄉仍有懷念,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使得間歇性逃離北上廣、到更廣袤的鄉土中國去喘口氣,成爲一種潮流風尚。
“奔縣”遊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出現的。它不僅幫助遊客平復了心情,紓解了壓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縣城發展的迷茫與焦慮。
這些年,隨着人口、資源持續向大城市集中,小縣城日漸凋敝。根據清華龍瀛團隊的研究,2010~2020年,全國共有266個收縮型城市、1507個收縮的區縣,佔比超過一半,總面積達到440萬平方公里。僅2023年,全國就有157個城市常住人口減少。其中,縣城又是人口外流、城市收縮的主力。
僅以《黑神話:悟空》的主要取景地山西爲例,全省117個縣級行政區中,常住人口不足20萬的有47個,不足10萬的有16個。爲此從2020年起,山西陸續分三批在11個人口小縣開展“大部制改革”,像大同、朔州、忻州、晉中、長治等遊戲取景地城市,皆有小縣入圍。
而根據中央編辦主任李小新此前在一次講話中透露的,2024年以來,全國範圍內共有97個人口小縣開展機構改革。問題是,機構改革、人員精簡只解決(準確地說是緩解)財政支出的負擔,但財政收入靠什麼呢?
過去,大中小城市都向北上廣深看齊,爭建高樓大廈、工業新區,努力刷GDP。但現在,人走了,廠空了,GDP刷不動了,小縣城的未來該何去何從?或許,旅遊業是個不錯的替代選項。
最近兩年爆火的網紅城市,走的基本都是文旅這條路線。儘管有人拿GDP來說事,嘲笑網紅城市的經濟增速不如工業城市,但其實這主要跟GDP的統計方式、產業權重有關。而且相比其他產業,旅遊具有關聯性強、輻射面廣、帶動性強等特徵,是個“一業興,百業旺”的全民產業。
2023年,全國A級旅遊景區直接就業超過1000萬人,旅遊帶動綜合就業近8000萬人。在當前的經濟環境、就業形勢下,發展旅遊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爲此,今年5月中央高規格召開全國旅遊發展大會。隨後,新疆、浙江、四川、雲南等省也相繼召開全省旅遊發展大會,提出奮鬥目標。
更重要的是,隨着城市化步入尾聲,人口分佈格局趨於穩定,城市之間更多時候不再是競爭關係,而成爲合作關係——大城市發展經濟,小縣城安放心靈,而旅遊恰是連接大城小縣的那根引線。
在這個意義上,“奔縣”遊不只是大城市人向小縣城的單向奔赴,同時也是大小城市間的相互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