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青年宮崎駿對中國動畫的愛與失望
編者按:宮崎駿導演的告別之作、斬獲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日前得到了中國觀衆的關注。電影講述了一位失去母親的少年在偶然中跟隨會說話的蒼鷺進入異世界的冒險。電影開頭以主人公的口吻交代,“戰爭第三年,母親去世了;第四年,我和父親一起離開了東京。”這一設定與宮崎駿本人的戰爭經歷相關。宮崎駿後來曾經回憶起,自己4歲那年戴着帽兜、和大人們在四處掉下的燒夷彈中逃難的經歷。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青春燃燒: 日本動漫與戰後左翼運動》一書作者徐靖看到,年輕時宮崎駿對日本的侵略歷史十分憎惡,對自己的日本人身份和家庭出身深感羞恥,以至於不想出國。戰後,他深入參加了日本的左翼運動。大學畢業後,宮崎駿進入了當時日本動畫界的“老大”——東映動畫公司,當時東映動畫公司的勞工組織戰鬥力很強,經常與資方鬥爭,爲員工維權謀福利,堪稱日本文藝界的“標杆”。宮崎駿積極地參與了東映的勞工運動,還因爲表現突出而擔任東映勞動組合(工會)書記長職務。宮崎駿後來和東映的老員工大田朱美結婚,妻子出身於日本共產黨背景的家庭,也是東映工會的“骨幹”。
1968年7月,日本左翼社會運動再次掀起熱潮,東大學生佔領安田講堂。同一時期,宮崎駿等人共同創作的《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也正式在日本上映。這部充滿了社會主義美學色彩的動畫片歌頌勞動者,歌頌團結正義,受到大量日本左翼運動學生的熱捧。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
宮崎駿度過20世紀80年代初的事業低谷期,以及後來創建吉卜力工作室,都得到了德間書店的支持。德間書店的創始人是日本共產主義老革命家德間康快,德間康快在日本戰敗前參加共產主義運動,戰後因讀賣新聞社“清共運動”離職,創辦了德間書店。
經歷過戰敗、戰後社會運動的起起伏伏,宮崎駿對於當時的世界格局和社會運動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動畫成了他和合作者向世界傳播左翼運動理念的工具。《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也有左翼思想的身影——徐靖在書中指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原書創作的背景就在於,1930年代日本國內思想管制十分嚴苛,原作的寫作目的就是對抗日本國內日益瘋狂失控的軍國主義狂熱對青少年的侵蝕。
身爲左翼文藝青年的宮崎駿,自然對中國也非常關注。他和同事曾經到訪中國,對純粹的中國動畫創作環境“羨慕不已”。當時,完全不考慮商業利益,純粹地追求動畫藝術的中國動畫誕生過不少高品質的作品。以下書摘就展示出宮崎駿在與中國同行尤其是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交流過程中,如何受到中國動畫製作的影響,這段經歷又如何與他的左翼思想發生碰撞。
《吉卜力老爺子們的動畫革命路》
撰文 | 徐靖
01 《太陽王子》與《哪吒鬧海》
1979到1982年間,宮崎駿、高畑勳等人與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有過一段耐人回味的塵封往事。
80年代初中國剛剛改革開放,中日關係正處於蜜月期,中國的動畫片得以走進日本業界視野。在手塚治蟲、德間康快等前輩積極推動下,當時中日動畫曾有過密切的交流。
1981年,特偉等上美影的老前輩們應手塚治蟲等日本動畫家邀請赴日交流。其間和高畑勳、宮崎駿、大塚康生等人有過難得的交流經歷。
“文革”十年浩劫後的19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以上美影廠爲代表的中國動畫迎來一箇中興期,涌現出《哪吒鬧海》《九色鹿》等大量優秀作品。
當年《Animage》專門爲中國動畫製作了超過16頁詳細專題介紹,並策劃了大塚康生、高畑勳、宮崎駿等人關於中國動畫的對談。“前東映工會三人組”高度讚揚了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爲代表的中國動畫的藝術性。高畑勳談起《小蝌蚪找媽媽》說“直接看傻了”。大塚康生本來就會一些中文,當時和特偉等人交流甚歡。
《小蝌蚪找媽媽》
其中最受日本人喜愛、影響力最大的要數《哪吒鬧海》。
《哪吒鬧海》作爲1979年國慶獻禮動畫片,集合了當時上美影廠乃至中國動畫行業最強大的製作陣容,60分鐘的動畫片,前後耗時一年零三個月,繪製五萬八千餘幅圖,後來與《大鬧天宮》合稱爲“中國手繪動畫電影雙璧”。
宮崎駿個人尤其喜愛《哪吒鬧海》,盛讚是“活力四射又有趣的作品”,他說:“我看了《哪吒鬧海》,非常感動。主人公向龍王妥協被迫自殺後,爲了一雪悲憤再次登場,那時哪吒的雄壯而威風凜凜的身姿表現得淋漓盡致。”
《哪吒鬧海》海報
鮮爲人知的是,《哪吒鬧海》和《太陽王子》之間也有淵源。
後來高畑勳接受《南方週末》專訪時曾提到,戰後留在中國,與特偉共同創設上美影廠的日本動畫家持永只仁(中文名:方明)在參與《哪吒鬧海》的時候,曾多次推薦主創人員觀看《太陽王子》作爲學習借鑑。
02 “藝術至上”社會主義動畫美學
在《Animage》組織的專題討論中,宮崎、高畑、大塚等人對於中國動畫的藝術性、政治性、娛樂性開展了熱烈的討論,也和日本動畫做了對比。
那一時期中國動畫的高品質建立在“計劃經濟體制”的基礎之上,中國動畫可以完全不考慮商業利益,純粹地追求動畫藝術。《小蝌蚪找媽媽》等水墨動畫技術門檻高、製作費時,在完全商業化的日本市場幾乎完全沒有付諸實現的可能。幾位東映動畫的前工會領袖對於純粹的中國動畫創作環境“羨慕不已”。
宮崎駿在訪談中說:“想要畫威武雄壯的主人公,但是在現在的日本,這是很難的。看到哪吒的主人公的雄壯威武如此直接地被表現出來,想着‘現在的中國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啊’。”
從《太陽王子》到後來的“世界名作劇場”,甚至是宮崎駿自己創作的漫畫《沙漠之民》(1969—1970)、《蘇那之旅》(1983)以及《風之谷》(1982—1994)的初期,意識形態上比起《宇宙戰艦大和號》和《機動戰士高達》之流,顯得和社會主義陣營動畫美學更爲親近。
1990年11月,日本東京,動畫電影導演高畑勳(右)和宮崎駿談論電影《歲月的童話》。
2014年高畑勳在接受《南方週末》訪談時坦言,《輝夜姬物語》學習了中國水墨動畫的留白技法:
在《Animage》那一次訪談的最後,宮崎駿很樸實地提出對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期望和憧憬:“(這是)我對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期望:希望他們爲了那些沒有被電視毒害的孩子們,就收個差不多5日元那樣的小錢,或者乾脆免費,製作些有趣的電影。讓那些孩子們回家以後,過了一年再想起來還是會很激動。我真心覺得那會是他們能實現的非常棒的任務。”
03 轉折點 :上美影廠之行
1984年,宮崎駿在德間書店資助下完成了個人首部原創動畫電影《風之谷》,上映後票房大熱。也正是從《風之谷》開始,宮崎駿真正開始躋身日本動畫殿堂級大師之列。
是年,高畑勳和宮崎駿來華訪問,攜帶了《風之谷》的膠片作爲禮物專程前往上美影廠拜訪。然而宮崎駿回國後據說對此次訪問閉口不談,此後兩位老爺子也與上美影廠鮮少往來。
《風之谷》海報
高畑勳在數十年後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再度談及當年的訪問經歷,他用“失望到無以復加”來形容當時的感受。
據高畑勳透露,那次前往上美影廠的交流中,中方的關注點完全在瞭解日本動畫產業的薪酬制度上,向兩人詳細詢問了當時日本動畫商業運作模式、計件付酬等商業化運營細節。
“我們對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是很尊敬的,沒想到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高層卻只關心這個。一旦計件付酬,就再也拍不出中國學派的影片了。”高畑勳如是說。
客觀地說,當年處於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大潮中的上美影廠面臨被迫轉型的壓力,大批人才在“來件加工”的高薪面前選擇脫離體制,高層領導迫切學習國外市場經濟運作機制也情有可原。這一點不能單純地解讀爲上美影廠“利慾薰心”。
只是不管宮崎駿和高畑勳是否可以體諒這一點,事實就是,他們很清楚曾經兩人發自內心尊敬的中國動畫已然無法繼續“藝術至上”的道路。
沒有愛就沒有恨,沒有對中國動畫的愛,老爺子也不會“失望到無以復加”。此後兩人收到過不少來自中國的訪問或講座邀請,都被他們一一回絕。
高畑勳說:“你們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既有深厚的傳統,又有豐富的經驗。還是不要從只知道掙錢的日本請人去得好。所以我只說‘我尊敬中國動畫電影的實績’,拒絕了,我不摻和。”
宮崎駿對於中國大陸的盜版動漫也相當憎惡:“我的書從來沒有在中國翻譯過,我的電影從來沒有在中國上映過,爲什麼那麼多中國人知道我,熟悉我的作品?”
也因此,除了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在中國大陸少量電影院線播映過《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的譯製動畫電影之外,一直到2018年前,中國大陸市場再未正式引進過吉卜力官方授權的動漫畫作品。[ 1989年《天空之城》曾由長春電影製片廠譯製分廠製作名爲《空中城堡拉普他》的配音電影,199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20週年之際,德間書店向中國贈送《風之谷》和《龍貓》拷貝,分別由上海電影譯製廠和長春電影製片廠譯製片分廠製作了名爲《風谷少女》和《鄰居託託羅》的譯製片。但是三部電影僅在極少數中國大陸電影渠道播映,沒能觸達大部分中國觀衆。
《青春燃燒 : 日本動漫與戰後左翼運動》徐靖 著灕江出版社 2021-11 04 崩塌的見證
一葉知秋,從現在回頭看,上美影廠的轉變,只不過是一個時代轉折大潮來臨前遠稱不上序曲的微微波瀾。
80年代末期,東歐劇變,柏林牆倒。90年代初,蘇聯一夜間解體。社會主義陣營動畫流派,也隨之消散風中。
即使在依舊保持社會主義制度的中國,上美影廠爲代表的中國動畫在80年代後期水墨畫巔峰之作《山水情》後,也走入長達數十年的凜冬,即使近年做了諸多嘗試,誕生了新的動畫佳作,昔日的藝術風格是再無法還原了。
高畑勳和宮崎駿在上美影廠之行後,已經預料到這一點。
蘇聯解體之後,宮崎駿正在連載的《風之谷》漫畫停刊長達22個月。在1994年連載完結的漫畫《風之谷》以及1992年的《紅豬》中,可以體味到社會主義陣營低潮對宮崎駿思想轉變的影響。
《紅豬》
在漫畫《風之谷》的最後,娜烏西卡發現自己曾經熱愛的大自然和王蟲事實上都不過是人類設計出來淨化地球環境的系統,連同現世的人類也都將在漫長的淨化過程中被滅絕。她拒絕了舊時代人類設計好的“淨化計劃”和被授予的權柄,引來巨神兵,摧毀了淨化體系“控制中心”——修瓦陵墓,殺死了其中儲藏着的新人類之卵,徹底將這個星球以及星球上生活的人們的命運交託給了未知。
這是1982年開始《風之谷》漫畫連載時的宮崎駿絕不會想到的精彩結局。但也許,靈感最初源自宮崎駿向上美影廠贈送《風之谷》膠捲之後。
05 未盡的鬥爭
革命的時代過去了,老爺子們與世界的鬥爭還在繼續。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宮崎駿在吉卜力時期的電影幾乎每部都達成年度冠軍票房,昔日的“票房毒藥”搖身一變成了“金字招牌”,其中很大的功勞歸於鈴木敏夫的運營策劃能力。
當地時間2024年3月11日,日本東京,鈴木敏夫出席《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新聞發佈會。
然而功成名就的吉卜力工作室始終堅持與日本主流商業動畫之間保持着距離,堅持精細化動畫製作路線,用項目人員招募制等獨特的運作方式,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最大程度保證動畫的品質。
大塚康生曾如此評價吉卜力工作室對日本動畫的意義:“低成本而得以量產的日本動畫拓展了市場,擴大了愛好者羣體,但是繼承了當年東映動畫所追求的‘給觀衆看動起來的角色’之動畫王道的組織,是從吉卜力開始初次再生的……吉卜力所倡導的可謂‘學院派動畫’的復活,給予了許多才華橫溢的動畫師以刺激。”
吉卜力至今還堅持着很多不成文的“潛規則”:動畫企劃堅持優先考慮兒童觀衆、不三俗、不出遊戲,等等。
2015年,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推動修改“憲法九條”,引發日本民間強烈反彈。1947年頒佈的日本憲法中的第九條是和平憲法最關鍵的條款。廢除九條,恢復日本“正常國家”是日本右翼長年持久奮鬥的目標,而安倍本人正是當年續簽《安保條約》的前首相岸信介的外孫。
是年吉卜力出版的雜誌《熱風》罕見地刊載了宮崎駿、高畑勳等動畫人的長文,聯合發聲抵制廢除“憲法九條”。
宮崎駿公開批評安倍晉三不顧日本國內民意反對而強行推動“戰爭立法”,“只想着自己在歷史上留名”。宮崎駿還在公開場合強調日本當年發動侵略戰爭的行爲絕對不允許被遺忘,更不容否認。
與此同時,大量老年人走上街頭,抗議安倍政府的動向,抗議的勁頭甚至比年輕人還要認真,這其中應該有不少正是當年左翼社會運動時代的少年。
不光是“憲法九條”,老爺子們在鍼砭時弊上已經進入“隨心所欲”的境界,尤其是耿直如宮崎駿,事無鉅細,有什麼看不慣的,就毫不留情面地批評,新聞不勝枚舉。
2001年宮崎駿反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拒絕赴美出席《千與千尋》奧斯卡獎頒獎禮;和《起風了》同爲“零式戰鬥機”題材的《永遠的零》(百田尚樹原著)被宮崎駿批評“謊話連篇”,“明明打了敗仗還有臉自吹自擂”……
如今,吉卜力工作室本身也面臨諸多棘手問題:過度依賴宮崎駿和高畑勳,無法持續的運營模式,缺乏繼承者……宮崎駿從1997年《幽靈公主》開始至今20餘年,不知道宣佈引退又復出了多少次。
這些都是老爺子們和這個世界未盡的鬥爭。
06 與中國動畫市場30年後的緣分
吉卜力與中國動畫的緣分也有了後話。
2018年,吉卜力工作室在上海環球金融中心舉辦了“龍貓上映 30週年紀念——吉卜力的藝術世界展”和“天空之城——吉卜力的飛行夢想展”,這是吉卜力工作室在中國首次官方展覽。鈴木敏夫親筆撰寫了展會標題——“天空之城:吉卜力的飛行夢想”。
同年12月14日,中國大陸電影院線首次正式引進吉卜力動畫電影《龍貓》,票房4天破億;2019年,《千與千尋》在公映18年後正式登陸中國內地院線,票房再度刷新《龍貓》紀錄,達到4.33億元人民幣,宮崎駿爲中國大陸粉絲寫下親筆致辭;2020年12月31日,《崖上的波妞》大陸公映……
時隔30餘年後,吉卜力工作室與中國動畫市場終於“和解”。
2021年6月12日,“宮崎駿與吉卜力的世界”動畫藝術展在北京今日美術館開展。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吉卜力工作室決心擁抱中國市場的2019年,大陸動畫票房真正的冠軍屬於一部中國國產動畫電影,那就是以50億元創下國產動畫有史以來最高票房紀錄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拋棄了《哪吒鬧海》時代藝術路線的中國動畫,終於熬過漫長痛苦的轉型期,用“向錢看”的方式,在30年後涅槃重生。
中國動畫與吉卜力工作室冥冥之中的緣分,實在耐人尋味。
《太陽王子》上映50週年的2018年,4月5日,高畑勳去世,享年82歲。
5月,吉卜力工作室爲高畑勳在三鷹之森美術館召開了“告別會”。76歲的宮崎駿親自登臺做告別致辭,中途數度哽咽到無法繼續。
宮崎駿悼詞的核心內容,是追憶當年在東映一起製作《太陽王子》的時光:
宮崎駿說:“阿樸,我們都曾竭盡全力在那個時代活過。從不妥協的阿樸的英姿,是屬於我們的。”
本文節選自《青春燃燒: 日本動漫與戰後左翼運動》,經出版社授權發佈,按語寫作:潘文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