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伴母度過最後人生 交織遺憾與和解

西蒙波娃母親摔倒住院,卻意外診斷出腸癌。在醫生建議下,波娃與妹妹決定讓母親接受手術,並對母親隱瞞病情。(示意圖/Shutterstock)

法國作家西蒙波娃,素以女權主義者社會理論家及政治運動者活躍文壇,最著名作品《第二性》(Le Deuxieme Sexe),被譽爲「女性主義的聖經」。波娃原本與母親關係疏遠,《第二性》中描述想要控制女兒的「專制母親」形象,部分即由此而來。但波娃母親晚年罹病,原本嚴厲、苛刻的母親竟變得像個小女孩般天真無助。這個從未見過的母親使波娃既驚愕又憐憫,也促使她重新反省自己原本對母親的種種理解,寫下《一場極爲安詳的死亡》一書,紀錄一個母親與兩個女兒,關於愛、受苦與死亡的深思。以下爲臺大哲學博士、現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醫學系公共衛生暨醫學人文學科副教授林雅萍的推薦導讀:

●不要溫馴地走入永夜

無論在《第二性》或是早期的幾部回憶錄與自傳當中,波娃總帶着哲學家冷然疏離的觀察眼光,犀利剖白女人處境、母親的形象,以及母女關係的緊張。我有時會想,如果波娃深知女人與母親都是被製造出來的,那麼她是否也能夠對這些因爲壓抑而扭曲的自我多一點寬容。還好我們在《一場極爲安詳的死亡》裡感受到波娃的揪心,即使這是女兒直至陪伴在母親臨終,隨着逐漸衰老與消逝頹敗肉身所活出來的醒覺。

許多女性作家都書寫過母女之間的難解情結,在自我貶抑的社會處境中,母親對女兒的愛往往矛盾無能。在波娃的回憶裡,情感與慾望熾烈的母親總以對女兒們的掌控,代償在婚姻裡被壓制的自我。波娃終生追求自由獨立,批判中產階級的婚姻體制與母職的捆綁,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母親?

在本書一開始,波娃悠遊在羅馬、莫斯科、布拉格,以城市與城市之間的距離隔開彼此生活,逃逸於母親的控制之外。但惡化的病程將波娃的開闊世界圈限至母親身邊,囚於病房一隅:「世界縮減成爲她那間病房的容積。……我真正的人生是在她身邊上演。」過去移動不羈,總有餘裕安排以月度量長途旅行變成計算母親最後光景的每時每分。遠行與歸返演出了向來深邃費解的母女關係,曾經彼此爲難,既要拉開又想靠近,既愛且畏(「我很怕你」),捨得與捨不得。

這場臨終照顧讓母女再次親密,令波娃從自由獨立的女人回返與母親連結的孩提歲月。波娃不再選擇逃逸,而是與母親共融相倚—「我將媽媽脣貼在我的臉頰上,下意識地模仿它的動作」,波娃打破獨立個體的界限,生命終於走到一起,女兒說着母親的話。然而,疾病來得太快。在病人無權發聲的年代,醫生的不斷催逼,波娃與妹妹陷入必須爲母親抉擇的難題與掙扎。

姐妹們很清楚,手術或許能夠拉長母親的活,但也拖延她的苦,無奈死亡必是永恆的離去,就算可以多活一刻,總是令人心安。掙扎與矛盾的不只是手術與否,更有隨之而來在死亡與受苦間的擺盪。只得任由親情所滋長出的某種執着牽起兩端,讓母親的肉身流連其中。姐妹們只能給予母親虛假的希望求生,賭着「死亡與酷刑之間的競賽」哪一方會勝出。

即使決定動了手術,在母親死後,「別讓她開刀」這句話還是一直縈繞在波娃腦中。(示意圖/Shutterstock)

●但給予希望的背叛仍是背叛:

「就算死亡搶先獲勝,這騙局是多麼可憎啊!媽媽以爲我們站在她那邊,但我們在她這個故事中,早已站到她的對面。我是個無所不知的狡猾守護神,我早已知曉牌底答案,而媽媽依舊遠遠地在尋常人類的孤寂之中苦苦搏鬥。她爲了康復而做出的頑強努力、她的耐心、她的勇氣,全都被矇騙了。」

即使決定動了手術,在母親死後,「別讓她開刀」這句話還是一直縈繞在波娃腦中,她不停懊悔自己爲什麼不阻止,無論是敗給社會道德還是專業傲慢,爲什麼讓母親受苦?就算母親無痛死去,也總還是想着,爲什麼欺瞞母親,讓母親懷抱着康復的希望在孤寂中努力。

當人們在課堂上冷靜談論的病情告知與臨終決定的醫學倫理,殊不知這些從來不是抽離的理性思慮就能促成,而是浸泡在捨得與捨不得,對生命的執念、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被病情的無常變化逼着、推着、催促着,不得不做的選擇。每一次的死都是第一次,每一次的告別都是最後一次。

哀傷並不會隨着離去而停止。「當摯愛的人逝去時,倖存便是一種罪過,我們因這罪過而傷痛萬分、無盡悔恨。」波娃感嘆對母親生前關心太少,臨終時又保護太多。所有的作爲好像都是辜負。陪伴在臨終病榻旁,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不後悔?

對母親死亡的歉疚似乎有某種共通性。一如蘇珊.桑塔格獨子大衛.裡夫(DavidRieff)在《泅泳於死亡之海》中不停嘆息,「我們這些愛她的人都辜負了她,就像生者永遠辜負垂死者一樣。」我們永遠無法在親人死亡後不帶着愧疚繼續生活,永遠懊悔着自己還可以多做,或少做點什麼。

面臨死亡,我們期待什麼樣的應對?相較於奶奶與父親都平靜接受死亡,波娃說道:「媽媽和我一樣熱愛生命,她在死亡面前流露的,是和我一樣的反叛之心。」但其實我們並沒有在波娃母親的臨終場景看見那種用盡所有治療手段與死神搏鬥的驚心動魄,更沒有讀到什麼活出精彩人生的勵志口號。所以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反叛?而這種反叛究竟是來自於生之慾或是死之畏(Angst),又或其他?

若如海德格所言,每個人都必須正面迎接、誠實面對那場永遠只屬於自己的死,才能尋回自我的本真。嚴格說來,在衆人的聯手欺瞞下,波娃母親不知死之將至,更未意識到自己這一次會死。這是一場母女共謀逃避死亡的自欺(mauvaisefois)嗎?而我們能夠在謊言中真誠向死嗎?我們如何在謊言中真誠向死?

又或者我們可以有另一種讀法。討論波娃母親是否知道自己將死的真相,根本不是重要的問題。無論如何,她是真真切切經受着肉身的衰頹,而又選擇在每況愈下的身體挫敗中重新關注自我。母親面對的生死不在於理性認知,而是來自身體經驗的立即性。

日漸衰微失控的肉身迫使她重新度量自我的需求與價值,那個從前在婚姻與母職中失落的自我。這也幫助我們回答,爲何相較於對父親過世的漠然,母親的死會爲波娃帶來無比的哀慟。看着曾經讓女兒幼年依戀、青春期反感的身體轉變成老朽的遺骸,最終,還是母親受苦的肉身決定了女兒的情感。波娃在這場記事中所呈現的「即身倫理」(embodiedethics),讓母女在每一個病痛的身體刻度中共同以綿密的關懷與照料相互接納,在肉身中反叛死亡。

對波娃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是對生存價值的奪取與覆滅,死亡永遠是「一種不合理的暴力」。那麼是什麼使波娃母親的死亡得以安詳?反之,人子又爲何感嘆:「我母親(桑塔格)死得一點都不安詳。」(《泅泳於死亡之海》)無論身體再怎麼衰敗,母親都想活。

波娃在《論老年》重提母親對死帶有一種「動物性的畏懼」,但卻「緊緊攀附着生命直到她最後一口氣」,直到臨終前都懷抱對生命的懸念。相較於伊凡伊里奇(IvanIlych)失去親友的關心,只能在忠僕格拉西姆(Gerasim)身上尋得一點安慰,波娃母親在女兒們真實的愛與付出中受到體貼善待,縱使過程是場充滿謊言的背叛。與其像頑強抵抗死亡的桑塔格一直活在死亡之中,姊妹們選擇讓母親在死前都活着。

因此,「她的死亡極爲安詳,那是唯有幸運兒才能擁有的死法。」唯一遺憾的是,這場欺瞞儘管使得母親擁有「病榻上的某種幸福」,但她們始終未能真正優雅道別

「媽媽臥病在牀這段期間,我們不曾離開她的身邊,但她以爲這段臨終歲月是她的康復期,於是她和我們徹徹底底分離了」。

這本書關於一個母親與兩個女兒,也是關於愛、受苦與死亡的深思。從生到死、開放到禁閉、獨立自主到相依相倚,從象徵秩序到想像秩序,波娃不只是在盡一份女兒照顧母親的責任。選擇書寫母親的死,這個行動本身即在肯認另一位女性的實存,具有女性主義的重要意涵。正如波娃描繪神父在彌撒說出母親的名字「佛蘭索瓦.波娃」時使母親復活,刺痛姐妹們的心。

術後三十天,波娃選擇紀錄的不是母親生命的消逝,而是描繪病榻上的活。對比早年抹消自我,屈從於社會規範與宗教意識型態,走向死亡的母親不再溫馴,即使屈辱,縱然徒勞,肉身的自由與主體性仍能以存在主義式的反叛綻出。

《一場極爲安詳的死亡》書封。(圖/商周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