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路時代”的創業者,被回購條款絆了一跤

這次我們邀請到的對話嘉賓,是懂球帝的創始人陳聰。

爲什麼邀請聰哥,一個足球圈的創業者,來到我們投中這個創投欄目裡?我猜很多人都知道原因。不過這裡我還是稍微再囉嗦兩句。

這次的話題,得從今年4月26日說起。4月26日那天,懂球帝官方在APP內發佈了一份公告,表示進行改名和品牌升級,並向用戶徵集建議——要知道,從2014年App上線算起,懂球帝已經是多年足球垂直領域內用戶量、用戶活躍度、影響力最強的聚合類產品。爲什麼忽然放棄這塊金字招牌?懂球帝的官方解釋是“公司不想再單純聚焦足球領域,希望進一步輻射整個體育領域”。

這也合理,但很快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因爲第二天,網絡上流傳着一份“網絡競價成功確認書”。這份確認書顯示,懂球帝相關40多個商標持有公司多格科技(即懂球帝app的運營公司),已將相關懂球帝商標以兩千多萬的價格拍賣。

而這就是10月下旬以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懂球帝商標拍賣”爭議的開端。“懂球帝”這塊足球界的金字招牌,被一紙投資協議,擺上了拍賣臺。懂球帝管理層希望守護住自己“夢開始的地方”,而購買方直播吧主張自己是正常法拍所得,雙方在法律層面上開始交鋒。

而這又帶來了更多問題。比如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官司?“懂球帝”這個名字爲什麼會被拍賣?如果你仔細梳理的話,會發現這背後其實是我們投資圈這一年來最熟悉的故事線:

一場由回購條款所引發的爭議。

這也是我邀請聰哥來我們欄目的原因。在我這個前懂球帝員工、現投中網編輯看來,懂球帝與直播吧的官司只是一個果。它的出現,更適合作爲一個切口,帶我們具體地來審視回購條款之於創業公司、風險投資之於創業者的關係。也可以作爲一個窗口,來回顧2015年前後,那段如今人人懷念的、屬於知春路的瘋狂創業年代。

本期研討成員:

懂球帝創始人兼CEO 陳聰;前經緯VP&現知乎大V 莊明浩;投中網編輯蒲凡

最開始,我對風險投資沒有概念

蒲凡:懂球帝最開始接觸投資人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當時你的心態是怎樣的?

陳聰:其實一開始創業的時候,我們對投資、創投都沒什麼概念。就是自己有了一定的積蓄,想去做一件這樣的事。只不過,剛好那時候趙陽(險峰資本管理合夥人)從百度出來了,我們就通過百度的前同事認識了一下,約在咖啡館聊了聊我們打算做“懂球帝”的想法。聊完之後就感覺,可以在第二天或者找個之後的時間點,再約上險峰的其他同事,具體的當面聊一聊。

反正就是,一開始對這些東西都沒有概念。

蒲凡:我更想了解的是,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意識到,不能再用自己的積蓄做一個小而美的網站,而是接受一筆風險投資,將自己的網站變成一家企業?

陳聰:可能當時沒有這樣的思考點,就覺得它(風險投資)是一個新的東西,然後我們就研究它到底對公司有啥好處。在這之前,我們只聽過一些公司會拿風險投資的錢。但是具體怎麼拿,對公司有啥好處什麼的,完全都沒有概念。

蒲凡:這個時間點是2014年?

陳聰:2013年的12月。

蒲凡:那時候懂球帝的產品已經成型了嗎?

陳聰:第一次聊的時候還沒有APP,後面纔有的APP,就是2013年12月。

蒲凡:那後來呢?從時間線上來看,懂球帝的融資進程很快。從險峰的天使輪到紅杉的A輪,再到蘇寧領投的C輪,都是在2014年到2016年這兩年時間內完成的。在這幾輪融資裡,大家對懂球帝的定位是否出現了變化?大家對懂球帝的預期又有哪些不同?

陳聰:在我的理解裡,大家都沒有變。那是移動互聯網剛興起的階段,大家都會有自己的一些創業想法和主題,我們就細分在體育和足球賽道。當時融資的目標也很簡單,就是多拿用戶,通過融資獲得更多資金去宣傳推廣,把用戶規模給做起來。

蒲凡:當時投資人的判斷呢?在他們看來,懂球帝這門生意,足球社區這門生意,是一個能賺錢的生意嗎?說實話,即使是現在。互聯網已經普及到如此程度,很多人仍然覺得內容社區不是一個很好的生意。更何況十年前,那個時候大家的信心從哪裡來?

陳聰: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判斷。當時大家的心態還是先做用戶,先把規模做起來,然後後面(的事情後面再說)。畢竟移動互聯網剛起來,很多的生態,很多互聯網創業項目怎麼盈利,大家都沒有特別明確的方法論或者方式。

只能說從事後看,整個互聯網的採量成本、用戶成本到後期會很高。廣告模式和其他的一些商業行爲,也都會從原來的傳統PC場景遷移到移動互聯網上,向所有人證明了移動互聯網是能掙錢的,也是能高效運作的。

但這些事情在那個階段,大家都看不清楚。那個時候移動互聯網只是剛剛興起,用戶行爲正在經歷改變和遷移。

蒲凡:那我能不能下這樣一個結論?當時無論是險峰、紅杉、蘇寧,他們對於懂球帝未來會發展什麼樣子,其實心裡也沒有譜。他們的共識,或者說共同的判斷依據,就是足球和體育,一定是吸流量的好切口。

陳聰:我覺得中國互聯網一開始,體育一直是用戶的剛需之一,新浪當年也是靠體育頻道起家的。所以我一直認同,體育就是一個很大的流量賽道,只不過後來我們開始意識到,移動互聯網時代的體育也是一個慢生意。它和十年、二十年前的球迷或者整個體育生意,概念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需求還是那些需求。

除了流量,投資人和我都沒想好“未來”

蒲凡:莊明浩老師和聰哥是哪年認識的?

莊明浩:差不多2014年、2015年前後。

蒲凡:你們那個時候怎麼思考懂球帝這類的產品的?

莊明浩:聰哥其實剛纔講的挺明白的。2013年那個時間點,整個中國互聯網還是處於一個百花齊放的階段。當年以“APP”的方式去做融資,其實是一個非常痛快的事情。

還有一點很現實的問題在於,對於體育板塊來說,2014年出臺了“46號文”(編者注:《關於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國發〔2014〕46號))。這個文件,讓所謂新內容、文娛這個防線,在那個時間點成爲獨立賽道。

懂球帝在那個時間點,處於這樣的細分領域,又是這個領域裡能夠看到的,成體制、成規模,並且打法比較完整、而且已經被早期基金投過的這樣一個項目。從這幾個角度來看,它就應該是一個非常標準,能夠一輪一輪拿到融資去把用戶量做起來的產品。

蒲凡:這樣一追溯,串起了我的記憶。我記得當時聰哥的社交圈特別的廣,但經常交流的不是同類型的什麼體育類的創業項目,而是經常跟字節跳動、洋蔥圈這兩個同在知春路的內容型產品一起交流。

陳聰:經常跑外面主要是爲了談買量,學習怎麼去獲得更多用戶。那個時候,整個體育板塊的流量還不大,除了2014年世界盃期間,體育類APP能進到AppStore前200名的很少。換句話說,它的需求雖然一直穩定的,但也意味着不會突然釋放。

蒲凡:懂球帝第一次開始投放CCTV5賽前廣告似乎也出現在那個階段,也就是拿到紅杉A輪之後左右的時間點。

陳聰:對,就是那個時候。我的理解就是,懂球帝用資本的加持去做槓桿(撬動用戶量)了。現在回頭看,(那時候)買量都很便宜。

蒲凡:他們之間對於懂球帝的預期,真的沒有不同?

陳聰: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家都看不懂,就是包括我們也是在邊走邊摸索。能做成什麼樣子、什麼樣的規模,其實大家都是沒有這麼明確的概念。我的理解就是,前期我們就是在取代體壇週報和新浪體育的需求,至於後面,甚至到現在爲止,我覺得都是在不斷的摸索和探討階段。

蒲凡:所以又回到那個宏大敘事的邏輯,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帶來了一個大量的場景真空,然後懂球帝就出現在了必要位置,填補了球迷的場景需求,是時代賦予它的一個使命。

但可能是我的職業本能影響,我還是難免產生懷疑,這一切聽起來都太順利了。難道在你這麼多輪的融資過程中,大家就沒有提出一個讓你覺得很難堪、難以回答的問題嗎?或者說大家在審視懂球帝這一款產品的時候,沒有提出一個挑戰性的要求嗎?

陳聰:我印象裡沒有,大家都看不清楚。唯一可能有所存疑的地方,就是那會兒我們會嘀咕,整個體育市場的規模、它增速能到多少。我記得2015年還是2014年的時候,我們見過小米。小米那邊跟我們說,當時大家都投移動互聯網,除了巨頭們的項目之外,創業公司做的APP,能快速到100萬DAU的當時只有我們和Keep。

Keep是因爲它本身擊中了健身的需求,懂球帝可能是找到了很剛需的,足球或者體育的資訊社區的場景,靠高的留存率把DAU做上來的。但實際上,當時要怎麼把它往前做得更大,或者它規模到底能做多大,大家都是有疑惑的。投資人會有疑惑,我們自己團隊內心也會有疑惑。

十年前的投資人,爲什麼會在“一片困惑”中出手?

蒲凡:當時投資人,爲什麼會在這麼有疑惑的情況下決定出手?

莊明浩:還是那個觀點,懂球帝的排名、用戶數量,包括留存,包括在新聞領域所謂的影響力,已經是一個階段性的答案了。至於那些更遙遠的,更宏大的問題,本身來講也沒有人能回答。

所以在那個時間點,但凡對於體育有興趣有想法的基金,包括對文娛整個大板塊有想法的基金,他們在內部,在年初畫PPT,去找可能潛在標的的時候,懂球帝一定會在那個地方。這就變成了大家要不要去投、以什麼價格、什麼階段去投的選擇,而不是去討論別的問題。

所以那個時間點,跟現在的環境完全不一樣。現在大家考慮問題就變得特別現實,考慮天花板、考慮營收、考慮可能的退出。而在之前的那個時間點,這些問題都沒那麼太靠前,那是一個跟今天完全不一樣的時代,是上個敘事結構最瘋狂的年代。而且對於身處在風口浪尖的這些公司本身來講,是不缺任何意義上的投資的,有很多公司都在那個時間點成爲一個品類代名詞,它們也因此會享受更高的溢價。

蒲凡:我很好奇虎撲當時在想什麼?因爲虎撲當年是一個典型的bbs,是一個網站,是web2.0產品。按照聰哥剛纔梳理的邏輯,懂球帝之所以能夠快速成長,就是因爲他們取代了web2.0的傳統場景。那麼作爲被追趕者的虎撲,我很好奇他們的視角是什麼樣的。

莊明浩:我覺得虎撲可以另外一個角度來談。虎撲也受益於“46號文”的發佈,讓“體育”這個關鍵詞擁有了更高的權重。當“體育”這個標籤被提到很高的時候,虎撲自然而然就擁有了不同的角色,歷史上其實虎撲也經歷過幾輪投資人蔘與的。

從最早期的投資,到出現問題後換一波,又衝擊A股,不是特別成功後又換成字節,還不是特別理想,最後程老闆把所有人的股權買走,把虎撲變成是一個獨立的私人公司。在這個過程中,“虎撲”這家公司不斷地承擔着投資人們或者“資本”們對於一個體育類平臺級公司的期待,它在很多階段都承擔了使命。

但是確實我們拋開那些喧囂的資本,所謂的期待,這麼多年來,虎撲的產品太穩定了。從發展狀態,甚至具象到團隊背景來看,虎撲二十多年來都沒有太大變化。至於他們後面孵化了一些新的東西出來,那是另外的事情。我只想說,純從那個角度來看,虎撲可能受益過體育板塊在那個時間點的喧囂,但中間也經歷過一些波瀾與折騰,最後程老闆看清了所有事情,也不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迴歸到一種穩定態。人也不是特別多,業務也是那個樣子,但是每年有盈利,團隊活的也很好,偶爾會孵化一些小東西,成了當然大家都開心,不成就繼續做。

前不久,懶熊體育就寫過一篇特稿,談46號文發佈之後這10年的行業變化,其中有一部分是關於資本的。我覺得在這個巨大命題下,虎撲也好,聰哥的懂球帝,都是的非常有代表性的樣本。

蒲凡:這也解釋了我爲什麼會下意識地認爲不同投資階段的投資人一定會對產品提出新的期待。

陳聰:我們其實也處於是這樣的階段。一開始我們都受益於大趨勢下,因爲移動互聯網確實會更快,在一個增量市場的時代大背景下,用戶的遷移成本和其他成本都會是最低的。到後面2020年之後,當資本開始逐步退出,我們做的也是在把整個公司的運營精細化,然後降成本、提能效,把公司變成一個盈利的公司,我理解也是這樣的一個邏輯和狀態。

創業者們“被推着”成爲“老闆”的時代

蒲凡:聰哥,你是從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從一個球迷,一個站長,開始轉變成一個創業者的?

我們暫且不討論2014年到2016年創投爲什麼會如此活躍,我們先來討論一個結果。在我看來,繁榮的另一面,是大趨勢會把很多年輕人,在還沒有成長好的階段,在還沒有經歷過完整的職業培訓,就貿然地推上了“老闆”這一個角色,這對於年輕人和一家公司來說應該都是一個巨大的風險和壓力。

我覺得,你大概率會經歷過這樣一個時刻,就覺得自己好像很不適應這個“老闆”的身份,然後又在某一個瞬間意識到,我要跟以前的一個球迷身份告別的,變成一個相對無情、相對世俗的生意人。

陳聰:我現在體會這十年,會覺得個人能力跟着平臺或者跟着時代在往前走的。不是我去注重哪一方面的能力成長,而是很多東西都是推着走的,推着你會不斷都適應和去強化你的一些技能、知識點,或者你的認知。

但是我覺得,我還是比較理想化的。在很多公司的重要決策上,比如需要裁員或者需要控制成本的時候,你當然不得不接受以一種很殘酷的姿態去做。但是到現在爲止,我還是希望更保持不是那種“非老闆”的狀態。

蒲凡:也就是說,你還是希望自己保持一些草根的底色,對嗎?

陳聰:或者說稍微理想化一點。到現在爲止我還是會比較堅持這一點。

蒲凡:但現在的你會不會思考,正是因爲你珍視的這一部分,才導致了你吃下今天的虧?如果你是一個很講經濟學原理,很尊重市場規律、更無情或者更世俗的職業經理人,或許你能夠規避相當多的爭議。反正我覺得能夠體感上覺得自己是“被推着走”,那就說明存在一定的不適應。

陳聰:其實我想的比較明白。一方面我覺得我沒有這麼現實,所以公司有可能在一些階段的時候無法實現快速擴張。我現在覆盤,我覺得一開始懂球帝以足球爲核心,然後逐漸向其他球類運動擴類(可能會更好),而不是說到後面纔去擴類。類似的問題,我的理解就是因爲你的理想在作祟,不是從經營角度思考問題。這是我覺得自己沒做好的地方。

第二點在於,因爲你做事情的時候沒有那麼殘酷,或者說把一些人想得太好,最後出現了問題,但這個結果我接受。我還是想堅持我的一些自己的觀點。有可能後面會被更多的事情給教訓,但是我會覺得在這個階段,我還是會堅持自己。

職業經理人,或者說更職業一些創業者,確實可能避免一些東西,但也可能也得不到一些東西。

蒲凡:莊老師,你看聰哥是不是特別典型的“知春路時代”的創業者?

莊明浩:經歷千帆,依然能夠保持本心,還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我最近爲什麼會有這些感觸,第一就是我聽了張曉俊去採訪知乎的周源。然後我一朋友,自媒體,也寫了一篇關於快看漫畫安妮的文章。

你可以看到,大家都是差不多那個時間點出現的。做的業務都是你說是社區也好、你說是平臺也好、你說是內容也好,商業模式上都有過風雨,都曾經迎來過高光,享受過市場所有的關注度,又都在當下這個時間點,或多或少的都遇到了問題,那每一家企業成長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這些創始人們也到了一個人生的新的階段。

他們需要解決很多新問題,而這些新的問題,跟上一個時代面臨的問題又完全不一樣,解法沒有人知道,也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這時候的創始人們需要承擔太多的責任,爲了團隊、爲了員工、爲了可能還在的投資人,所以其實他們挺不容易的。

那你說能怎麼辦呢?或者他們能夠尋求什麼樣的解決方案的路徑呢?可能又只能回到每個人的性格偏好,甚至一些偏理想化的東西。

蒲凡:而且我覺得聰哥他們是越來越寶貴的一種創業者樣本。最近這一兩年我開始做創投市場之後,發現在市場上出現了太多太多的職業創業者。他們可能來自於某個大廠的離職員工,可能是某個連續創業者。哪怕即使是大學生出來創業,他們現在是正在受的訓練,也和2014年知春路那一批創業者呈現出來的氣質完全不同。

我剛去懂球帝的時候,團隊還不到10個人。這一批最早的成員裡,沒有誰是真正意義上科班出身,專業做足球內容平臺這件事的。但現在哪怕是大學生創業團隊,你會在他們身上感受到非常明顯的“受訓感”。每個人都非常明確自己的職能分工,也非常明確的知道未來產品需要做成什麼樣,也知道未來靠一個什麼樣的商業模型來支撐下去。

反過來,我們用最冰冷的創投語言來講,他們可以給投資人非常安心的確定性的答案。

有時候我在想,這種氛圍,雖然從經濟學的角度上來說,標誌着我們的創投市場好像更成熟了,但它某種程度上也讓我們這個創投圈變得非常無聊。就像剛纔聰哥說的,很多事情是偶然發生的,當我們把這種偶然性降低,一切都變得特別必然,我們似乎很少就迎來了驚喜。

我也在想,爲什麼我們現在仍然在懷念2014年前後那個雙創時代,那個知春路主導的創業時代。更粗俗的說法,就是因爲當時那個時代,居然允許我們憑藉自己的愛好走一步算一步。

天星資本是如何入局的?

蒲凡:我問一個很直接的問題。我認爲這一次商標爭議的推動者,其實是天星資本。你們當時是怎麼接觸到他們的?

陳聰:我印象裡就是有人找到我們,說天星那邊想找我們聊一下,他們就過來聊了會兒,大家又去踢踢球什麼的。然後覺得都是年輕人,再加上那一輪是蘇寧領投,天星只是一個跟投,份額也不多,所以我們就是覺得“那就進來唄”,也沒有去多想這件事。

即使到後面,這個事情(商標爭議)發生之前,我們都始終認爲他就是一個需要退出的投資人。所以我們一直都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怎麼大家談回購,怎麼把回購方式定下來,然後去還錢。我一直認爲的是這個邏輯。

蒲凡:當時協議裡有明確規定回購這個條款嗎?

陳聰:是這樣的,當時有很多公司都在拆VIE轉內資,我們也在拆V轉內資。然後轉的過程中需要進行架構重組,重組過程需要蘇寧、天星、紅杉這些擁有份額的股東,大家用“人民幣”進來的。但剛好那時候,我們遇到了外匯管制,人民幣無法出境。這就導致我們當時就卡殼了。

兩三年後,天星要求“債轉股”改成直接用債的形式給回。當時我們也沒有多想,覺得那就給回唄,然後就開始協商怎麼給。不過那個時候已經在疫情階段了,所以在這個階段,我記得一開始陸陸續續給了1000多萬,然後剩下的部分,大家就溝通怎麼給,重新定一個方案。畢竟那個時候纔剛剛開始疫情,就大家都還不知道疫情什麼時候結束,公司的現金流不支撐可能一次性給完,我們希望分個一年或者一年半、兩年。總之我們是基於這個邏輯去走的,在我們的認知裡面就是一個債,需要去還,沒有去多想別的後遺症或者其他問題。

結果後來就發生了仲裁和別的事情。

蒲凡:我這裡還想找你確認一個事情,就是天星資本是一個富有爭議的投資機構,這個是現在大家比較有共識的一件事情。而天星資本的爭議其實就在2016年到2018年那個階段就已經出現了。

我帶入一個需要融資的創業者的視角來講,當一個投資人來接觸我的時候,我不僅要把自己的項目很好的介紹給他,我也一定會去考慮它的機構底色到底如何。我就非常好奇,當時你們沒有去對於天星進行過相應的評估嗎?

陳聰:在那個階段,我們已經祛魅了。就是拿錢做好該做的事情,我是這麼理解的。

蒲凡:你的意思是你對VC已經祛魅了,認爲VC就是一羣追逐資本回報的人,你只需要把事情做好就OK了,其他什麼事情都沒有,是吧?就無論它的品牌評價如何,總之它的訴求是一樣的。

陳聰:對,我理解是這樣的。

蒲凡:當時整個團隊都是這麼理解的嗎?

陳聰:差不多吧,因爲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們條款保護的挺好的。如果那個時候變成債轉股變成股以後,其實也能保護的挺好,就是權利都是比較對等的。所以其實我們沒有太糾結是哪個機構,那個時候核心就是多拿錢,多把市場做起來,沒有這麼糾結天星的屬性。

這筆回購爲什麼會牽扯到“商標拍賣”?

蒲凡:我還是有一個沒有理解的地方,就是回購它怎麼就涉及到把商標拿去賣了呢?難道當時大家在約定回購條款的時候,是把商標作爲一種公司資產進行了質押嗎?那不就成了一種對賭條款了嗎?

陳聰:是這樣的。就是那個時候疫情剛剛放開,我們也剛剛仲裁完,我們打聽到這樣一種情況,假設大家都有回購需求,大家都是債權人,可以根據公司的具體情況,暫時把公司的股權先凍結起來,先不要有資本操作,再商量具體按照什麼方案進行。然後我理解裡,這是一套標準動作。

然後剛好在那個階段,出現了可以凍結公司的知識產權,去單獨拍賣,去給某個債權人回款的方案,然後我們剛好就趕上那一波。

我現在來看,(這個方案)其實是覺得不合理的。因爲股權凍結是大家一起凍結,大家一起協商解決的,但是商標或者說知識產權卻是一家就可以凍結,剩下的人沒有權利拿到任何東西。也就是說,一個債權人通過這個形式,是可以把公司的東西給掏走的,然後別的債權人無能爲力。我覺得這是不太合理的,當然也確實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即使發生了這樣事情,其實一開始我們也沒有覺得有啥,就覺得“那就還錢”。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花精力去掰扯邏輯上怎麼跟法院進行溝通,而是將主要精力集中在怎麼跟天星好好地談,看看怎麼把給回就好了。

蒲凡:根據您在此前接受一系列採訪中的描述,他們的態度似乎一直曖昧不清。

陳聰:就我看不懂,大家每次都能談完,然後都能談妥,每次都能反悔,我也不知道爲啥。

蒲凡:你覺得你們最接近談成的一次方案是什麼樣的?

陳聰:我們每次都接近,我們每次其實都談完了。從第一次要求回購,給了1000萬以外,再給2500萬還是2600萬,我們也OK。到後面要求3000萬,要求更多,我們其實每次都是OK的。

蒲凡:所以就一直拖拖拉拉到現在,造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原本的兩方博弈現在變成了一個三方混戰了,對吧?

陳聰:對。

明星創業者和風險投資不歡而散,這很讓人難過

蒲凡:浩哥,你覺得這段經歷是不是很適合成爲未來很多創業者的教材級別的警示案例?

莊明浩:原來我也做過一段時間融資,然後我們融資最後不也出了一些事情嘛。其實在很多時候創業者去拿錢的時候就是“身不由己”。包括剛纔聰哥有講到當年,有所謂“拆VIE”這個浪潮,拆VIE的過程中,錢的流轉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因爲它涉及到賬面上,美金那邊的投資人要退掉,美金那邊投資人的股份要有人接,這中間可能還涉及到這個股份從原來的5塊錢變成10塊錢,那中間可能還有稅務問題,然後如果這個基金比如它原來是紅杉的美金投的,並不代表紅杉中國就能接。

總之拆VIE可能要涉及到這些基金內部的具體結構的,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哪怕只是一個融了小1000—2000萬美金的公司而言,它中間涉及的錢也是幾億人民幣的量。

我們(經緯時期)在那個時間點,也有一大堆項目在做類似的事情,又有外管局的審批,又有可轉債,又有股權升級可能帶來的稅務問題,又有架構的設計。對於一個創業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問題了。哪怕你有專業的律師幫你,也依然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問題了。所以你就不可能指望大家在這件事情上,從事後的角度來看,想得那麼的清楚。

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在那個時間段也經手過我投資項目拆VIE,在那個啓動會上,我們跟律師聊了可能一下午。到晚上晚上我要給合夥人去寫郵件,說明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在怎麼寫這封郵件這件事情上就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我還沒有寫哦,我只是在思考我該怎麼寫,從哪開始,什麼樣的結構,中間過程中的數字是什麼樣子,先後順序,就設計怎麼表述這件事情我就花了2—3個小時的時間,你可想而知它有多複雜,那還是一個我們融了可能1000多萬美金的一個非常小的項目。

所以你很難再去糾結創業者爲什麼不去看投資人。

我們再來看天星的問題。天星是在三板最瘋狂那個年代出現的一個特別特殊的產物,就和創業板出現了九鼎那樣一個特別特殊的產物是一模一樣的。天星的老闆是公安系統出身,一個完全沒做過投資的人,但是他就認準了這個趨勢,然後以一個“野蠻人”的方式進入到這個市場,並且看上去非常的闊綽。所以在那個時間點,如果你想拿人民幣的錢做拆VIE,需要一些錢去做這些承接。再加上他們雙方還一起踢過球,大家又覺得可能有一份情,所以我覺得當時那個環境下,拿這份錢可能確實沒有那麼大的問題。

但是後新三板出了問題,拆VIE那一套東西,也有無數的公司被坑在路上,包括360上市,中間爲了解決事情花了多少錢的,老周背了多少的債,都是那一波的事情。到今天依然有無數的公司還沒有把這個扣解完呢。

蒲凡:懂球帝現在的發展狀況會受到爭議的什麼具體的影響嗎?

陳聰:確實阻礙了公司的一點發展勢頭。這幾個月一直在忙這件事情,把我們的國際化和其他的事情給耽誤了。除此之外,別的影響沒有這麼大,也沒有到致命的狀態。

蒲凡:那麼當這一切風波都結束,懂球帝這個品牌咱們順利保護住了,該有的回購需求都已經安排好之後,懂球帝的發展目標又會是什麼?就是你是否會迴歸到比如剛纔莊明浩老師提到的,虎撲程航的那種狀態,就比較佛了%3F

陳聰:我覺得不會佛系。今年我們其實基本上已經把其他投資人的退出需求安排妥當了。另一方面,我覺得可能我年紀還沒到,我覺得我還年輕,可能還是想繼續做點事情。包括我們也在做國際化。雖然互聯網時代變慢了,但我們會發現其實整個體育的增長還是在繼續往前走的,不管是向下垂直還是向外拓的階段,其實我們也在不斷的投入和在做一些事情的。但不會像原來這麼要求高,就比如一年之內就有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可能會更有耐心了吧。

蒲凡:那你未來還會再相信風險投資嗎?因爲既然你有再往前衝的決心,我們可以理解爲一種“再創業”,那麼創業階段一定會涉及到需要資金支持,也一定不可避免的還會與風險投資這個行業打交道。

你還會對這個行業的人有信心嗎?或者說你還會選擇接受來自風險投資的所謂幫助嗎?而且我想說一下,爲什麼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別重要?是因爲在我看來你是一個時代最富有標誌性的明星創業者,或者說你是這個時代最有負責、最有標誌性的明星創業者,這個事情是一個行業共識,因爲我當年看到懶熊也好,還是別的體育產業媒體也好,經常描述誰是下一個懂球帝。

當年你是一個標杆,當年所有的創投行業的從業者,他只要想投這一個領域,都是瞄着你們的模板去找新項目。包括那個時候紅杉也會拿你們當做一個不錯的名片級的項目對外展示。當年這樣一個標誌性的明星創業者,和風險投資落到這麼一個不歡而散的結局,我覺得是一個讓人挺難過的事情。

陳聰:我覺得不用妖魔化。我理解所有東西都是生意,你接與不接,其實就是看收益和預期和風險吧。我理解這樣是一個道理,經歷這麼多可能會更成熟一些,更理性一些。

我還是想突破自己的上限,雖然很難

蒲凡:我們來做最後的總結吧,你現在覺得你是一個合格的企業家了嗎?因爲我們最近經常唸叨一句話,就是“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遍就會”。

當年我在懂球帝工作的時候,你在我心目中是一個網站站長,我很少把你當做老闆。現在想想能有這種“扁平感”,就是因爲那個時候大家都還很樂觀,都很積極,咱們還沒有遇到這麼多因爲風險投資、因爲這麼多商業因素而帶來的麻煩。而現在你遭遇了這麼多麻煩,並且帶來的很多實際的損失,在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我覺得你必然會經歷一個成長,然後就此機會真正的成長爲一個創業者。

陳聰:我覺得不會,就是我覺得跟性格有關。

蒲凡:跟性格有關,這句話太玄學了。你遇到了這麼大一個事,這個事也掰不正你嗎?

陳聰:我覺得不會掰正。因爲很簡單,假如作爲一個老闆,一切決策都要理性,那麼最理性的狀態下,以懂球帝這幾年的狀態,其實最好的決策就是把它賣掉。

蒲凡:這倒是一句大實話,這麼多年應該不缺買家,而且我相信價格一定不會低。

陳聰:會有,所以我才說,對於一個老闆的話,最理想的或者說最理性的決策就是把公司賣掉。我一直很清楚我們做的事情,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挑戰,我要做的就是在挑戰中來偏向理性。這件事情可能會讓我在後面注意風險,但還是要不斷地往前走,還是想繼續往前挑戰自己的上限在哪。

蒲凡:說老實話,我真的很意外。我意外的不是你不想賣公司,而是你覺得懂球帝還能突破一個上限。

我就在想懂球帝還能突破一個什麼樣的上限,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或者說懂球帝現在給自己的定位是什麼?是內容社區嗎?那如果內容社區的話,咱們看在國內的話,知乎其實已經是天花板了,但現在的市值大概是5億美元左右,反正是不太理想的。這似乎說明,這一門生意它就不適合捲上去。

我再舉一個非常不恰當的例子。豆瓣之所以能夠存在於咱們互聯網時代這麼久,能夠在他同時期的其他BBS類的產品,比如貓撲、天涯、西祠衚衕紛紛退出歷史舞臺之後,它依然存在,就是因爲他很“知天命”,很明白自己所在的領域只能保持一個小而精的狀態。

反過來就是說,如果你站在一個內容社區產品想要突破一個上限的話,在我看來更多是一種和自己較勁,對抗一個大家已經驗證多年了市場規律的這麼一個行爲。用咱們比較流行的話來說,這就是“頭鐵”。

陳聰:可能我們還是相對年輕。我們也知道,從理性角度出發,這個行業的上限天花板在哪裡。但是我覺得事物都是變化的,你也不知道到底後面會變成什麼樣子。我覺得還是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探索怎麼做的。如果所有東西都能一眼望到頭,那我覺得命題就變成了“你活着有啥意義”。

蒲凡:所以我剛纔對懂球帝的定義,你覺得準確嗎?

陳聰:對,我們是一個垂直的,體育內容平臺和社區,我們還是想把它繼續往前做。有可能中間也會做別的事情,比如說就像我之前一直說,買一家中甲中乙的俱樂部,嘗試嘗試,或者海外思考一下怎麼再往前做大。這些嘗試路徑可能會很漫長,很累,但至少還是有趣的。